畢飛宇：盲人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

“當我決定寫《推拿》的時候，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

“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說來，推拿師們對待散客要更熱心一些，這熱心主要落實在言語上。——其實這就是所謂的生意經(jīng)了，和散客交流好了，散客就有可能成為常客；常客再買上一張年卡，自然就成了貴賓。”畢飛宇在《推拿》開篇寫道。

這部近18萬字的小說，講述了一群盲人推拿師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這是國內(nèi)少有的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被譽為“最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的畢飛宇首次涉足盲人題材的長篇小說。

畢飛宇在《推拿》中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一個推拿店里一群盲人的生活為中心，去觸摸屬于黑暗世界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并對盲人獨特的生活進行了透徹、全面的把握。

長期的伏案寫作，畢飛宇的脖子、肩膀都落下了病灶。為緩解疼痛，他經(jīng)常去離家不遠的一個盲人按摩店按摩。他喜歡那些看不見的人，看見他們就格外親切，店里的每一個師傅，都和他聊過天……一個封閉的世界由此打開。

“就像徐志摩第一天戴上眼鏡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了漫天的星斗，他沒想到天是那樣的。當我決定寫《推拿》的時候，我覺得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其實，我要寫的那些生活和故事，生活里面已經(jīng)幫我配備好了，只不過我以前一直沒發(fā)現(xiàn)而已。”

讀過《推拿》的盲人讀者很激動，因為他們終于看到一本講述他們真實生活的書了。而對那些健全的讀者來說，《推拿》打開了一個沉默、封閉的黑暗世界，他們看到了盲人的快樂和憂傷，愛情的美好和殘酷，生命里的虛無和頹廢，人性里的丑陋與光明。

“你沒有孩子時，在大街上看不到孩子，有了孩子發(fā)現(xiàn)滿大街都是孩子。”畢飛宇說。當他開始關(guān)注盲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們無處不在。“我在一群盲人中處的地位很特殊，他們對我很尊敬，每個人都和我分享秘密，比如怎么處對象這樣的個人隱私話題。從他們的天性來講，也是比較開朗健康的。可以說他們比我還開朗，每次我跟他們相處，他們給我?guī)淼目鞓愤h遠超過我?guī)Ыo他們的快樂。”

“我沒有見到過一本真正把盲人作為描述對象的書，無論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我都沒見過。那種真正切入他們內(nèi)心，走入日常畫面的小說，我沒見過，那我就要寫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我想，在中國作家里，恐怕是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盲人的生活了。”

直到他把《推拿》寫完以后，還有人很遺憾地問，為什么你的小說寫完以后，一點象征意義都沒有？沒有正面、積極、向上的東西？畢飛宇的回答是：“我只想純粹地寫盲人，把每一個人物寫得很飽滿。那么多的文學形象都可以沒有象征意義，它們可以通過自己的人生性格，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可以成立，為什么我們寫盲人的時候非得給他一個象征？我只想把盲人的內(nèi)心、盲人的人際、盲人的生活，盲人的故事誠實飽滿地呈現(xiàn)給這個社會，僅僅作出這樣的闡述，我就很滿足了。”

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的出走夢想

近幾年來，畢飛宇的新聞不是獲獎就是拒獎，他的名字幾乎都與各大文學獎項緊密相連。第四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近日，他又獲得了人民文學獎。

“一個小說家最浪漫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寫老，我已不再年輕，但是離我的老還有一段距離。我是一個渴望浪漫的男人。”畢飛宇說。

1964年，畢飛宇出生在蘇北蒼涼的鄉(xiāng)村。“我來到世界的時候，那個平原很原始，幾乎沒有文明的跡象。”他有些躊躇，“我都9歲了，夏天還光著屁股。我們一個班的男同學都光著屁股，女同學們都覺得很自然。它的經(jīng)濟狀況和文明程度都是一目了然的。”

“你能聞到冰的氣味么？我能；你和月亮賽跑過么？我賽跑過，而且從沒輸過，當然我也沒贏過；你能在水里睡午覺么？我能，隨波逐流的睡眠妙不可言，一覺醒來，你要用很長時間確定自己死了還是活著。一場雨、一陣陽光，大地就面目全非，連空氣的性質(zhì)都跟著變化。和植物一起成長的是動物，我10歲前就是動物。這樣的感受在童年如果失去了，讀一輩子書都弄不明白。”

他認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來自父親。父親悲觀、凝重、善于冥想。“他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心懷祖國，二是放眼世界。家里沒米了，也要把《參考消息》放在膝蓋上，對著天邊的晚霞憂心忡忡。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屈辱，一事無成，最終成全的卻是我。”

2012年，畢飛宇出版了非虛構(gòu)著作《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一本夾雜著真實溫情與疼痛的少年傳記，對自己的童年做了總結(jié)。“我覺得我只寫了一個故事：疼痛。”

他喜歡運動，尤愛乒乓球。他的小說《上海往事》被張藝謀拍成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編劇也是他。中篇小說《青衣》，被顧長衛(wèi)和康洪雷先后看中。他年齡與余華、格非、蘇童相仿，他們年少成名時，他還是個“無法判斷什么是新聞”的記者，是更晚一撥的作家，結(jié)果成了獲獎專業(yè)戶，頗有大器晚成的意味。《哺乳期的女人》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青衣》、《玉米》獲中國小說學會獎、馮牧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他還拒絕了“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未對媒體解釋個中原委。

過去10年，他的成就大多體現(xiàn)在女性人物的塑造上，以至于有人開他玩笑，說他是一個“女作家”。“這些女性就是我10年的生命。”他很憐惜她們，試圖擁抱她們，但沒有成功。《青衣》寫了30天，《玉米》40天，寫得匆忙，“想早點離開她們”。他其實很心疼《玉米》里的“柳粉香”，也就是“有慶家的”，被生活脅迫的、屈服的“浪蕩”女人。

《推拿》的“成長”歷程：

小說—電視劇—話劇—電影

再回到《推拿》。

這部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小說，在被改編成電影之前，曾先后被改編成話劇、電視劇。

去年9月，導演郭小男將執(zhí)導的話劇《推拿》由國家大劇院、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聯(lián)合出品，在國家大劇院首演。

一輛黃魚車被推上舞臺，一群盲人圍攏過來，往小板凳上一坐，吃起了宵夜。

話劇《推拿》第一場戲以這樣一個典型南方市井的場景開了頭。在上海街頭，裝有煤氣灶的黃魚車會在夜間出現(xiàn)，供打工仔們半夜填肚子。

2008年冬天，制作人王一楠與畢飛宇聊起自己正在看小說《推拿》，相談甚歡，畢飛宇干脆一分錢不要，直接答應(yīng)將話劇改編版權(quán)給了上海話劇中心。畢飛宇后來這樣形容，自己像是一只鳥，銜著《推拿》這顆種子從南京飛到上海，正好種子掉到了王一楠的天靈蓋上。“哎，這個種子還發(fā)芽了。”他說。

盲人題材的舞臺作品并不多見，但一直都受到特別的關(guān)注。2006年到2007年，國家話劇院導演王曉鷹把諾獎得主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的小說《失明癥漫記》改編成兩版話劇，講述一座城市被卷入失明恐慌，人們盲目的非理性行為。由香港話劇團演出的粵語版《盲流感》榮獲香港2006年度最受歡迎的十大演出活動第一名，國語版《失明的城市》則由已故演員賈宏聲出演。

改編成電視劇，使《推拿》受到更廣泛的關(guān)注。由康洪雷執(zhí)導，濮存昕、張國強等主演的電視劇《推拿》，于2013年8月15日登陸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黃金檔。

畢飛宇說，2009年《推拿》尚未獲茅盾文學獎之前，其影視改編權(quán)已進行轉(zhuǎn)讓。“這部劇肯定不好拍，所以從2009年到現(xiàn)在才拍。寫的時候就不好寫，寫完了現(xiàn)在回頭看我還有點后怕——當時怎么就這樣寫出來了。”

相比電視劇版的隱忍和話劇版的“主旋律”，電影版《推拿》明顯要尺度大得多，導演婁燁將原著中某些因受電視劇、話劇形式局限而無法表達的重要內(nèi)容和情感，都在電影中一一忠實呈現(xiàn)。

有影評人評論道：“《推拿》是婁燁解禁后的第二部影片，也是今年柏林電影節(jié)上第一部與觀眾見面的主競賽中國片。可以說，廣大觀眾對其的期待值相當之高。不論是從題材上，還是形式上，這都不是一部容易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