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中的雙重批判

摘 要：《包法利夫人》是福樓拜久負盛名的作品，艾瑪的人生悲劇是歷來讀者津津樂道的話題，本文以艾瑪的人生悲劇為切入點，結合叔本華的哲學觀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當代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評理論來分析《包法利夫人》中所蘊含的批判思想。

關鍵詞：《包法利夫人》；批判；欲望；社會環境

作者簡介：楊弘倩（1988-），女，云南大理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2012級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1--02

福樓拜被譽為批判現實主義的大師，他的筆觸宛如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將冷靜的觀察與細致的分析近乎完美地融為一體。《包法利夫人》一向被認為是福樓拜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不僅因為它具有了精美的藝術形式和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還由于其中蘊含了遠非一般作品所能及的批判力量。這批判主要體現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當事人欲望的批判，一方面則是對他們所處環境的批判。

《包法利夫人》一書剛問世時，受到了道學家們的嚴厲指控，他們認為此書“挑逗情欲”并認為“這種書要是落到年輕姑娘，有時候是結過婚的婦女手上”后果將不堪設想。這樣解讀《包法利夫人》，如英國詩人湯姆森所言“是極荒唐”的，他還說“淫蕩好色同思想深刻，想象真切，自我節制，嚴于律己不能并存，而這一切貫穿于《包法利夫人》全書。” 1《包法利夫人》一書的深刻性不僅在于它揭示了艾瑪悲劇的社會原因，還在于福樓拜借艾瑪悲劇人生的故事框架，表現了現代人在自我面前如墜迷霧的困惑與迷惘。艾瑪身上難以自制的情欲沖動，則是這種困惑與迷惘的集中體現。

哲學家叔本華認為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與倦怠之間徘徊。艾瑪所陷入的困境就在于此。一方面，她徒勞的尋求去投身于情欲的無限，另一方面，她又被欲望滿足后所帶來的虛無感反噬。對情欲的瘋狂渴望使艾瑪不斷地編織出對愛的憧憬和想象，而最終，這些浪漫的憧憬和想象都會像蛛網一般被風吹得煙消云散。她越是瘋狂的追求自己夢幻中的浪漫之愛，就越感到自己所追求的不過是無聊，空虛和乏味。雖然到了后面艾瑪終于明白：“偷奸的乏味不過是婚姻平淡的翻版”2。但此時的艾瑪，早已被深深地卷入欲望之流，無力自控。她沒有意識到“一切滿足都只是表面上的假象，沖動也沒有了已認識到的動機而止于自身，而現為可怕的荒涼空虛之感，而帶來了無可救藥的痛苦。”3被情欲牢牢支配的艾瑪不僅把自己的人生推入了險境，還毀了自己的家庭。欲望過于劇烈和強烈，就不再僅僅是對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會進而否定或取消別人的生存。后來包法利醫生的自殺和包法利小姐的悲慘命運，可以說，是艾瑪過于強烈的欲望否定和取消別人生存的一種體現。

縱觀全書，艾瑪不斷地失望，幻滅和厭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的激情得不到滿足。與道學家們對福樓拜的控訴完全相反，批判欲望的主題貫穿了《包法利夫人》的始終。作者一再地向人們揭示縱欲的惡果。如果說艾瑪是情欲的奴隸，那么勒樂是金錢的奴隸，他為了獲取錢財喪盡天良，不惜加害他人，艾瑪就是最大的受害者。羅道耳弗是色欲的奴隸，他不停的玩弄女人，一見到漂亮女子就生出不軌之心，不惜一切代價的要將其占為己有，一旦新鮮勁過去，便無情地拋棄對方，繼續追逐新的獵物。書中作者對這些人物的論述，都將其落入了一個相同的模式中，她或他所遇到所有的生活經歷都被一個單一的中心，始源或結局所支配。這個單一的中心，始源或結局就是欲望。在這些人物的發展軌跡中，作者一直在暗示欲望在其人生的主導作用，并且揭示出欲望的虛假和無聊。

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根據弗洛伊德的壓抑理論，進而把壓抑分為“基本壓抑”和“額外壓抑”兩類。基本壓抑是人類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所不得不追尋的現實原則。而“額外壓抑”則剝奪了人的正常需要，使人的欲望得不到應有的滿足。隨著情節的不斷推進，艾瑪發現自己的愛欲在現實中無處安放，她開始由愛轉恨，由恨求死。“死的本能是破壞性的，它是恨的動因，表現為向外擴展的攻擊的侵略傾向，而當這種傾向在外界受挫時，它又折回自我，成為自殺的誘因。”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觀點來看，艾瑪的自殺是由于現實壓力的逼迫，使她的對愛欲的渴望得不到滿足，這種不滿足讓她對自己所處的環境產生了恨意，對環境的恨意回溯到艾瑪自身，使她產生了求死的本能。由生到死，艾瑪的一生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受著愛欲的驅使。而艾瑪所身處的生活環境，則是促成艾瑪自殺的外在原因。

在解讀艾瑪這個形象時，讀者時常會發現這樣一種情況：艾瑪不切實際的追求是令她失望的現實所引發的，而破敗的現實又經常從另一個側面揭露著艾瑪的虛榮貪婪。小說中，理想和現實的辯證關系對艾瑪來說主要體現于兩個方面：一方面，現實生活的貧瘠，庸俗與乏味一再地激發出艾瑪逃離現有生活的渴望，而另一方面，艾瑪一再地逃離，追求和幻想則把她卷入比先前更糟的處境中。于是艾瑪的反抗成了她的魔咒，她越是激烈地反抗現實追求愛情，就越會加速地被現實吞噬從而遠離真愛。

坦誠說來，艾瑪的行為很難令人為她辯護，她近乎麻木地無視包法利的深情，背著自己的丈夫與各種男人偷歡，并為此債臺高筑，死后還給包法利留下許多難題，最后逼得包法利的自殺。然而，這些負罪的行為并沒有把艾瑪塑造成為一個類似于《喧嘩與騷動》中的杰生那樣十惡不赦的角色。與此相反，她還贏得了大部分讀者的同情。這究竟是為何？解讀《包法利夫人》的關鍵之處就在于此。

艾瑪和所有福樓拜筆下的人物一樣，她那鮮明的復雜性大部分地來源于她所身處的社會現實，她表現的不僅是她自己，還體現著她的生活環境。因此，艾瑪情愛夢的破碎，既不是她個人品行上的問題，也不是她的運氣不佳。通過艾瑪美夢無可避免的破碎，讀者才認清了她所身處的社會現實。

艾瑪身處鄉間卻受過修道院的貴族化教育，這本身就是一種荒謬。這荒謬源于“她的父母異想天開”（李健吾語） 4，修道院的那些百無聊賴的日子催生出她對浪漫人生的向往，而那些洋溢著浪漫情調的文藝作品，所充當的不僅僅是一種催化劑的作用，它們構成了艾瑪幻想的底色，后來她的縱情聲色，積習難返。可以說，是這些文藝作品所揮發的久遠作用。“她早年在音樂會上唱的歌，文字庸俗，音調輕浮，她讀的書，書上無非是戀愛，情男，情女”，5這使得“她對新生活的熱望，足以使她相信，她終于得到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愛情”，6終其一生，她都在追求這樣的愛情，并為此交付了生命。

艾瑪在修道院所陷入的諷刺性表現在：只有克制欲望，潛心靜修的人才能成為合格的修女，而艾瑪對浪漫愛情，傳奇人生的向往就在這以節欲為標榜的地方形成的。這就不得不使人重新審視修道院這個地方。在修道院的幾年，艾瑪一面在對虛偽儀式的重復中應付著基督的冠冕堂皇，一面在各種浪漫傳奇的浸染中打發無聊時光。少年時期就處于這樣彌漫著虛情假意文化之中，日后艾瑪很難再成長為一個安分誠實的女子。可以說，艾瑪的人生悲劇在她的少年時期，就已悄然埋下了伏筆。現代人類文化學的研究成果告訴人們，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民族內部價值觀的結構決定這個民族以后發展的走向。同樣，對于個體的人來說，一個人內部價值觀的結構也決定著個人的發展。而無論是民族還是個人，內部價值觀的構造都深受到其身處文化的影響。因此，修道院所制造的浪漫錯覺和虛偽儀式深刻地影響著艾瑪，不可避免地決定著她以后的人生。

離開修道院后，艾瑪并沒有皈依現實，在鄉間的日子，她偶爾還會懷念起她的修道院時光，并一心想要實現自己的愛情理想。艾瑪近乎毀滅性的錯誤在于，她在結婚以后依舊懷揣著少女時期對愛情的浪漫幻想，并狂熱地追逐這個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可能實現的夢。因此，她所收獲的只能是失望和不滿。由于失望而不滿，不滿又將她推入了更深的失望。當失望累積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不堪重負的艾瑪最終選擇了自殺。這就不得令人想到艾瑪周遭的那些令她失望的男人們，在這些男人中間，查理是最令人同情的一個，他老實本分，認真勤勉，縱觀全書，他都沒有做過幾件壞事。撇開對這個角色的同情，客觀地來看，他的確一丁點也不符合艾瑪關于浪漫愛人的構想。所以艾瑪不愛他也是情有可原。然而他的平庸，乏味，刻板，毋寧說是包法利的主要標志，不如說是艾瑪身處環境的主要特征。他讓艾瑪浪漫的愛情之夢第一次接觸到了無趣的現實。頭次碰壁以后，艾瑪當然不甘心，她那么年輕美麗而又感情豐富，她有足夠的資本，再去追逐自己的美夢。

如果說查理是鄉間無趣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么羅道耳弗則是永鎮污濁現實的主要代表，他慣于風月，長于玩弄婦女，第一次見到艾瑪，他就下決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7在他處心積慮，欲擒故縱的勾引下，艾瑪逐步陷入了情網無法自拔，當情欲與征服欲都得到了滿足以后，羅道耳弗開始因為膩味而對艾瑪心生厭倦，最終，他拋棄了艾瑪，讓艾瑪的絢麗的美夢又一次化為泡影。后來艾瑪進莊園向他借錢，他的冷酷無情再次證實了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艾瑪，艾瑪對他而言，充其量不過是一件漂亮的玩物而已。

賴昂的轉變最能說明當時的世風，在永鎮生活時，他還是一個膽小的練習生，即使對艾瑪心存不軌，他也沒有勇氣將其轉化為行動。別離三年再回到永鎮，見到昔日的情人，他已不再是舊日“可憐的實習生，會像小孩子一樣打哆嗦”， 8而是“尋思到事不宜遲，現在必須決定下手”9，三年來，他在魯昂“常和輕浮子弟廝混，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10，學會了各種勾搭女人的伎倆，再加上有了先前所沒有的色膽，此時的賴昂無恥程度絲毫不亞于羅道耳弗。艾瑪和這樣的人偷情，自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還有布商勒樂，他可以算是逼死艾瑪的直接兇手，他一再的利用艾瑪的無知與輕信，用甜言蜜語引艾瑪上鉤，使艾瑪在不知情中債臺高筑，他和公證人的勾結，是現實丑惡制度最直接的體現。最終，和這些男人的周旋，耗盡了艾瑪對生的渴望。

直到現在，很多批評的文章依舊認為艾瑪的悲劇是一個愛情的悲劇，她在求愛的過程中放棄了與周圍環境講和的可能，并且由于縱欲而無法實現這一美好理想，她的失敗揭示了人類的無情命運，這樣的解讀無一錯誤，但，《包法利夫人》的價值遠遠不止如此。

注釋：

[1]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2][5][6][7][8][9][10]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叔本華著，石沖白譯.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

[4]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浙江文藝出版社.1982

參考文獻：

[1]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M]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2]特里.伊格爾頓，王泉譯.《托馬斯.哈代與<無名的裘德>》. [C]文本.文論—英美文學名著重讀.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

[3]叔本華著，石沖白譯.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商務印書館.1982

[4]弗洛伊德著，車文博編.《自我與本我》.[M]長春出版社.2004

[5]姜承勇.《福樓拜：從現實主義走向現代主義》.[J]浙江大學學報.1995.28（6）：103-107

[6]愛欲的解放——關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的幾點思考. [J]學理論.2010.5 198-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