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韓古典文學中的“理想國”異同淺析

摘 要：以陶淵明的“桃花源”和許筠的“栗島國”為代表的“理想國”可謂中韓兩國古代文人心中極具代表性的人間仙境，二者之間有著哪些共性，又有著怎樣的差異呢？本文試就此進行分析。

關鍵詞：陶淵明；許筠；“桃花源”；“栗島國”；“理想國”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3-0-02

東晉時期的黑暗與分裂促使陶淵明歸隱山林，勾畫出一幅充滿自然美的“世外桃源”；朝鮮王朝光海君執政時期的腐敗與凋敝刺激著許筠，催生了洋溢著革新與仁愛的海外樂園。盡管陶淵明與許筠之間相隔近千年，但“桃花源”與“栗島國”作為中韓兩國古代經典的“理想國”，在兩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兩國古代文人所勾勒出的“理想國”既有引人矚目的共性，又有鮮明的不同。

一、社會歷史環境

從陶淵明生前的別號與逝后的私謚可以看出其志不在仕。“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的趣向與當時激蕩的社會環境正相反——南北朝時期，天下紛亂，靠著自身的學識才干無法去實現那種“兼濟天下”的理想。這在某種程度上迫使其在幻境中創造出一個“理想國”，既是對錯亂的現實的諷刺，又是自己心靈深處的一種寄托。

許筠所處的環境與其如出一轍。朝鮮光海君統治時期，在“壬辰倭亂”的廢墟上，權貴們依舊熱衷于互相傾軋，百姓則仍然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無力挽救這種貪腐橫行、民不聊生的困局的許筠選擇寄希望于一個半人半神的洪吉童身上，借他之手建立一個光明合理的王國。

二、中韓古典文學中“理想國”的共性

對黑暗的現實社會不滿：陶淵明與許筠均在不同程度上“背叛”了自己所處的社會：前者假借亦真亦幻的“桃花源”含蓄地表達了對紛擾現實的厭惡；后者則明確指出要去除那些荒謬的法令，并以仁者治國的理念與黑暗的封建統治分庭抗禮。“……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2]，這種安寧祥和的情景與當時的戰亂流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現實的不滿自然寓于其中。而在洪吉童建立的“栗島國”里，政治清明，國泰民安，可謂傳統理念中治世的典范，這與朝鮮光海君時期的殘破蕭索的景象截然相反。

虛實結合：“桃花源”是否真的存在？陶淵明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十分曖昧，“……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忘”與“忽”進行了很強的暗示，而那種美輪美奐的描寫則使其更接近“幻境”；但在結尾處，陶淵明卻煞有介事的提到歷史上確有其人的劉子驥，巧妙地將“實”與“虛”揉在了一起[3]。

“洪吉童”是朝鮮史書上有著確切記載的人物[4]。許筠借用統治者眼中“賊寇”的名字，并賦予其以反抗不合理制度的新的意義，使其作為一個經典的文學形象而被人們記住，而不是作為一個單純的農民起義的領袖。不僅如此，有學者認為，“栗島國”也并非作者杜撰出來的，而是以古代琉球為原型的[5]。如此，“真”與“假”緊密結合，相得益彰。

無法實現的夢：陶淵明所勾畫的“桃花源”在很大意義上是在踐行老子所倡導的那種“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6]的“小國寡民”的社會主張。西晉末年“五胡亂華”，北方少數民族大舉進入中原，而東晉又偏安一隅，在與北方政權交鋒的過程中并不占什么優勢。目睹了官場黑暗的陶淵明借道家思想尋求慰藉情有可原，但歷史的進程是無法逆轉的，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是必然的，無法永遠人為阻斷的。從這種意義上說，“桃花源”這種與世隔絕的存在是不可能存在的，因而后人無論多么向往，也無法找到或建立那樣一片天地。

與“桃花源”相比，“栗島國”似乎更具有某種可能性。以仁、孝、信等理念為施政思想，勤政愛民，知人善任——這分明是歷代謳歌的有為明君的形象，許筠不過是進一步將這種形象加以“神化”，僅就這一點而言，“栗島國”在現實中是有可能存在的。問題是許筠忽略了一點，人畢竟不是神，總是會有缺點與錯誤，總是會處在一定的關系網內，總是會有利益的分歧與沖突，即便是在清明祥和的“栗島國”內，隨著時間的推移，同樣會出現現實中封建王朝所面臨的種種難題，只是作者人為的“過濾”掉了，因而這種“理想國”就像精致的瓷器，掉在現實的地面上同樣會摔得粉碎。

三、中韓古典文學中“理想國”的不同

虛構中的虛構與虛構中的真實：從一開始，“桃花源”就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在與隱居于此的人們的接觸過程中發現這里“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但后面又提到其“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既然與外界毫無聯系，又怎么會在衣著打扮上“悉如外人”呢？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處理使神秘感進一步深化。最后無論是漁人的按圖索驥還是劉子驥的欣然前往均無果而終，更使“桃花源”朦朧模糊，儼然是虛構中的虛構。

與此相反，許筠較為清晰的指出了“栗島國”的所在，并詳細介紹了該國內政外交的情況：該國以洪吉童為王，有一整套合乎傳統理念的國家機器，并同朝鮮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關系。這里的開拓者身份明確，來自于以為人們所熟知的地方，施行的是現實中極有可能存在過的仁政——故事中的“栗島國”雖是海外孤島，但卻像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一般，不僅在故事中如此，甚至使故事外的向往傳說中的樂土的讀者也覺得其如真實存在一般。

自發性避亂遷居與不徹底的暴力反抗：關于“桃花源”的由來，陶淵明并沒有進行明確的描述。“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寥寥數語簡單地指出“桃花源”是一些飽受戰爭之苦的百姓漫無目的的遷移后自然形成的——這片凈土可能就在統治者控制下的某個隱蔽的角落。顯然，這一過程本身帶有極大的偶然性。

而“栗島國”卻是洪吉童的反抗精神與“正統”思想互相妥協的產物。備受世人輕賤的庶子身份使洪吉童自幼便生活在痛苦之中，他之所以學習奇門法術，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實現通過“正途”難以達成的宏愿，以期擺脫出身的束縛。但受其父母的教誨及自身所接受的傳統禮教的影響，洪吉童對朝鮮國王和封建制度本身態度曖昧——即便日后建立“活貧黨”，其所針對的也主要是貪官污吏和地方權貴；甚至在開辟海外孤島建立“栗島國”之前，仍向朝鮮國王討封。由此可見，“栗島國”的出現是帶有一定妥協傾向的不成熟的反抗的結果。

山清水秀的田園風情與仁主明君的安寧治世：事實上，陶淵明對“桃花源”社會結構的描寫并不十分詳細。“村中聞有此人”，這里的“村”應該是指自然村落；“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雖未交代話者的具體身份，但“率”和“邑人”暗示了其先世類似“族長”的身份；“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表明這里的和諧安寧，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基本不存在現實中那種沉重的剝削與壓迫。總體來看，“桃花源”既不像當時現實中的國家那樣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又不完全等同于原始氏族社會那種簡單的聚合，而是帶有原始色彩的小農社會的模樣。

比較而言，“栗島國”則顯得較為單純：這里有半人半神的洪吉童作為國王進行統治；國王以下有一批清正廉明的官吏；在政府的管理與“教化”之下生活著的則是一群脫離蠻荒的勤勞百姓。這樣一種上下明確、等級分明的社會結構其實正是現實封建國家的翻版，不同的是，在“栗島國”，這種國家機器在很大程度上被美化了，它得到了仁主明君的有力調控——這也正是作者本人意識深處的矛盾的自然體現。

四、結語

無論是“桃花源”還是“栗島國”，究其本質，都是古代文人對黑暗現實的不滿進行宣泄的產物。在這一過程中，陶淵明選擇了回歸自然，遁隱山林的簡單與平淡，而許筠則將目光更多地投向國家機器的建設上。從某種意義上講，“桃花源”是以自然為主導力量而形成的，人類在其中是一種被動性的存在；而“栗島國”則相反，它的建立與發展處處體現了人的能動性與創造性，洋溢著一種半人半神的英雄情調。但兩國文人的“理想國”都只是點綴廢墟的風景，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突破——這是古代文人受社會環境與歷史條件等因素限制的結果，不應過多苛求。總而言之，“桃花源”和“栗島國”作為中韓兩國古典文學中的經典的“理想國”版本，千百年來一直備受世人推崇，是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的精神寄托。

注釋：

[1]龔斌 注：《陶淵明集校箋（修訂本）·卷三·飲酒二十首并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4頁。

[2]龔斌 注：《陶淵明集校箋（修訂本）·卷六·桃花源記并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25頁（以下引用的該詩內容皆來自此版本）。

[3]學界一直十分關注“桃花源”是否存在及其原型的問題。參見：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6年；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讀<桃花源記旁證>質疑》，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4]韓國學界對許筠塑造的“洪吉童”與歷史上真實的洪吉童的關系存在著一定的爭議。參見：???：《???? ??》，??：???，1961?；???：[《????? ??? ??》，《???????????》，??：?????，1968?；???：《???????》，??：?????，1991?。

[5]參見：???：《????? ??》，??：????????，2004?。

[6]樓宇烈 王弼 注：《老子道德經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8頁。

參考文獻：

[1]龔斌 注：《陶淵明集校箋（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6

[3]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讀<桃花源記旁證>質疑》，北京：中華書局，2009

[4][韓]金起東 等 編：《韓國古典文學全集·義俠傳記小說·洪吉童傳》，首爾：省音社，1970

[5]???：《???? ??》，??：???，1961

[6]???：《????? ??? ??》，《???????????》，??：?????，1968

[7]???：《???????》，??：?????，1991

[8]樓宇烈 王弼 注：《老子道德經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9]???：《????? ??》，??：????????，2004

[10]???：《? ??? ??—??? ???? ?? ?? ??? ???》，《????·12》，??? ????? ???，1970

[11]趙克堯 許道勛：《<桃花源記與詩>與歷史實際》，復旦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

[12]謝伯良：《也談<桃花源記>中的‘外人’》，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1

[13]孫靜：《談陶淵明田園詩的浪漫主義》，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

[14]趙夫清：《陶淵明的‘桃源理想’初探》，山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