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完一萬多元的表演課學費,小龍的母親替兒子在某大型童星培訓機構的網站上注冊了會員。“恭喜你成為第50037名未來之星。”注冊完畢彈出的頁面,讓她的心微涼,有些茫然。但一想到面試時老師說的那句“你家孩子很有表演天賦”,又稍稍平撫下來,“我兒子拿過不少大型比賽的獎項,他是有天賦的。”成為童星的路,已不像往日那般只能仰望。
選秀節目層出不窮、用錢可買到角色、互聯網上一夜爆紅……父母們看到了太多成名的可能,他們堅信:“我的孩子也能成為不上學卻能上春晚的侯高俊杰,只差一個簽約機遇而已。”但和中國數十萬剛剛進入或已經活躍于演藝圈的孩子并行的,是從未停止過的爭議。
地震小英雄林浩便因導演爆料其“為了拍片幾乎不上學”,讓15歲的他再次遭受指責。雖然越來越多的父母相信成才不只一條路,像林浩的經紀人田萬良那樣篤定“背離傳統教育,說不定能找到更適合孩子的路”,但誰都不敢保證,未來,到底哪類孩子會走得更遠。
時勢造星與草根的奮斗
2009年,林浩的父親找到了“沾親帶故”的田萬良,請求其“幫忙帶孩子”。因為之前的商業代言,林父“連累”兒子陷入一連串的指責中。他想找個比自己靠譜的人行使對孩子的監護權。2008年,林浩有了無法遮掩的光環。
他先是在汶川大地震中將兩名同學從教學樓的廢墟中背出來,成為全國年齡最小的抗震英雄,而后又與姚明走在了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上。受國家領導人接見、亮相《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一眾社會公眾資源(特質抗震救災英模)中,9歲的林浩曝光率最高,經歷的大事件也最多,作為經紀人的田萬良覺得不能浪費了這個孩子的優勢。因大事件而出名,繼而進入演藝圈,于林浩而言已是順理成章的事。
汶川大地震后不久,他已在成龍拍攝的《少年強》MV中首次觸電——成龍看中的,就是他身上巨大的宣傳價值。但這次觸電,林浩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成為林浩工作室負責人、課外輔導老師和經紀人后,田萬良開始著急。現實中沒有那么多“地震”可供林浩持續閃耀,尤其汶川地震一年后,“抗震英雄們”陸續消失在公眾視野內,對林浩這樣具有社會和商業雙重價值的人才,“再不抓緊就晚了。”
林浩在田萬良的安排下先是參演了第一部公益影片《馬東的假期》。之后兩年,唱歌、拍戲、彈鋼琴、練雙截棍……田萬良把他推向四面八方,“什么都來試一下。”
直到2011年,楊亞洲為拍攝建黨90周年的獻禮片《大太陽》找到了林浩,在試鏡過程中,田萬良終于看到了林浩轉型后的定位:“能哭能笑,這是天賦。”
自此,林浩片約不斷,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童星”。但林浩的起步,已經晚于了同齡的林妙可。2008年,因奧運會走上前臺的紅衣女孩林妙可,雖然因代唱而飽受爭議,但商業代言自奧運會后接連不斷,連續擔綱了多部大戲的重要角色,代言費可達七位數。而她背后的真唱女孩楊沛宜,也隨后出道——甜美的嗓音使她被華人地區最大唱片公司“金牌大風”簽約。
但在基數龐大的童星圈里,“時勢造星”的機遇鳳毛麟角,真正靠演技一炮而紅的,人們的印象依然停留在1980年代瓊瑤劇的“小婉君”金銘身上。靠錢、人情和父母的犧牲為孩子鋪路,才是童星路上的常態。
有培養小明星的媽媽給自己算過一本賬,上五門藝術培訓課,一月要投入兩三萬元,四年花費了上百萬元,最忙的時候一個星期都在試鏡、拍片。
在這群草根童星中,已經拍過三十多部戲的高山流水,算是幸運兒了。“跑!”《雪花那個飄》的現場,導演一聲令下,幾百個群眾演員呼啦著往前躥,四歲的高山流水扎兩個麻花辮,踉蹌地夾在亂哄哄的人群中。
這是高山流水的首次觸電,盡管是名跑龍套的群眾演員,但一雙大眼透出的機靈勁還是讓導演相中了,對方要走了高母的電話號碼。之后6年,她星運不斷,合作過的明星大腕自己都數不清。
盡管沒期待過女兒會在演藝道路上取得多大的成就或獲得多響亮的名氣,但女兒的天賦與熱愛還是讓全家人都走上了這條路:為方便女兒接戲演戲,他的父親高松辭掉了南京某公司的高管工作,母親甚至關掉了開創的設計公司,跟著女兒來到了北京。
高山流水成為了家里唯一“有工作的人”。
早熟、懂事與天性之爭
“我覺得在這個行業里面,爺爺是真正的大腕……”話還沒說完,在《花樣爺爺》中以敢言著稱的牛犇連忙打斷林浩的話:“其實這句話不像是孩子說的。”林浩笑得有些尷尬,但還是淡定地回復:“我這是說的真話,爺爺。”
這是發生在林浩2013年拍攝的作品《情笛之愛》的發布會現場。15歲的林浩淡定、老練,說話有節有度。媒體的報道中紛紛感嘆這孩子“早熟”。早熟的評價,對田萬良和林浩來說,不是肯定,是批評。
接受采訪時,田萬良瞪大眼睛,身體往前一傾:“這是用普遍性的眼光來看待一個非典型的孩子!”他沉了沉語氣:“林浩是不可復制的,別的孩子是留守兒童嗎?經歷過大地震獲得第二次生命嗎?沒有,但林浩有。”
因為經歷得太多,所以心智早已跑在同齡人前面,林浩的表現在田萬良眼里只能稱作“成熟”。童星圈的“早熟”并不新奇。某文化公司資深童星經紀人對他接手過的小演員總體評價就是“好油,好成人。”但他認為這也不能怪孩子。
很多公司在把孩子推出來之前就進行了臺詞、無實物表演、語言、臺風等等訓練,早就把孩子的童真打磨掉了,拍戲又要求有鏡頭感、有戲、有風格。
這種情況下,孩子怎么會不向成人學習?但更多時候,人們會用更中性或褒義的詞評價童星們在鏡頭前的表現。有禮貌、不任性,第一代童星金銘便被瓊瑤高度評價為“懂事”。相較之下,林浩似乎更受苛責。在外界的評價中,他的早熟過了某個度。
但這似乎與田萬良的教育方式也不無關系:接手林浩后,他培養林浩的視角就是,“我出門沒自己拎過包,住酒店沒洗過襪子。”他認為這是情商高、懂事的表現。同樣是在《情笛之愛》研討會那次,會后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章柏青的鞋帶開了,林浩發現后蹲下身主動給他系上。
在場很多人夸贊林浩懂事,田萬良更是感動,“他巧妙地以孩子的身份化解了尷尬。”與林浩相反,高山流水接受的教育,以維持其孩子天性為核心。父親高松在采訪一開始,便以“野得很”來形容女兒,語氣中透著滿意。和林浩的高曝光度不同,關于高山流水的信息在網上很少,在媒體前的直接曝光數幾乎為零。
“不想讓她過早沾染這個圈子的習性。”高松說。他是名收藏家,對于女兒未來的考量,他沒想太多:“會不會像我喜歡文物那樣,她未來會因為喜歡而繼續演戲,我不知道。”能夠確定的是,演戲這件事,不應該成為抹殺孩子天性的原因。
高山流水偶爾會和父親一起接受采訪,大多時候一聲不吭,只在父親聊得興起時,吐舌頭、做鬼臉:“又吹牛。”高松喜歡女兒的這種狀態,“個性。”而低曝光、名氣不大,觀眾對這類小演員的要求低了許多,“這個孩子演技似乎不錯。”
成長的煩惱,轉型的麻煩
與林妙可純商業的路子不同,林浩直到2012年才接了第一部商業作品《哺乳期的女人》。即便如此,他多數時候參與的仍是公益活動,比如成立“林浩愛之鏈”基金,將片酬的一部分捐給災區等等。但其名字的前綴,總少不了“抗震小英雄”。汶川地震是他人生的機遇,也給他帶來困擾。人們記住的永遠是9歲林浩的臉。為撕掉這個標簽,田萬良與他的團隊煞費苦心。
每當有記者來訪,他都會建議:“能不能少用抗震小英雄這樣的詞,換成愛心演員呢?”為林浩接戲時,他也盡量選擇具有識別性的角色。最新作品《我的特一營》中,林浩飾演的“小四川”形象就特別讓田萬良滿意。“前段時間在機場有人認出了林浩,張嘴就喊‘小四川、小四川!’我和林浩愣是沒反應過來,不過后來真的很開心。”
但撕掉這一標簽的風險,卻可以“上綱上線”到社會道德層面。
今年9月,某導演爆料林浩因拍戲沒空上學,短短幾天內“抗震小英雄因拍戲不上學”的新聞鋪天蓋地而來。若是其他童星,這并不是多新鮮的新聞,但到了林浩這里就會被定義為“急功近利”。
生活中,林浩也常面臨這樣的道德約束,連就讀的成都青羊實驗中學的門衛都會對他說:“林浩,你不能這樣。”
正處青春期的林浩感到困惑,“憑什么我就不可以?”林浩的發展“瓶頸”,遭遇了本身的特殊性和年齡兩個坎。
在童星圈里,即便沒有前者,對于十幾歲即將褪去童顏的孩子來說,轉型也是一道坎兒。而且童年時名氣越大轉變越難。
金銘就是失敗的例子。在瓊瑤電視劇《婉君》、《青青河邊草》中,她以清新可人的形象征服了無數觀眾。
但隨著慢慢長大,童年的容顏和聲音不再,又沒有進行影視專業學習,她一直徘徊在娛樂圈的邊緣。近年一直想重回娛樂圈的她,試圖通過造型創新吸引眼球,但娃娃臉配上濃烈的煙熏妝,卻失敗得令人大跌眼鏡。
轉型成功者,甚至會為轉型犧牲以前積攢下的名氣。典型如楊冪,6歲時便獲得第十四屆“飛天獎”和第十二屆“金鷹獎”最佳兒童連續劇獎。但她隨后淡出公眾視野,直到18歲時才借《射雕英雄傳》重入演藝圈。
學為上品?
除了轉型,幾乎所有童星都會面臨的一個爭議話題就是學習。因為在以“學習乃第一要務”的主流教育價值觀中,童星們的公眾身份決定他們更有塑造“演技好、人品好、學習更好”形象的責任。
林妙可、張一山都曾踩到這塊雷區,今年夏天,中招的成了林浩。
在他的新作《滿山打鬼子》中,作為主演的林浩共有700多場戲。兩個月的拍攝時間,意味著一天他就要拍十幾場戲。
田萬良解釋,林浩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還占用了一個月的暑假假期。“戲中小朋友多,劇組專門請來老師給他們上課,林浩也是一回來便主動找老師補課。”但這并沒妨礙“地震小英雄因拍戲不上學”這一爆炸新聞“上頭條”。幾十家媒體打電話給田萬良要進行采訪,許多矛頭直指他這位“專門為林浩接戲”的叔叔。
更讓田萬良慌張的是,此事甚至驚動了上至中央某領導、下至汶川縣宣傳部等政府機關。唯有林浩的父母什么也沒說。“他們不但不反對還很贊同,這是我長期和他們溝通后的結果。”田萬良在摸索林浩的發展路子上搜集了很多資料。
“得出的數據就能說明,對社會更有突出貢獻的往往是學習中等甚至是偏差的。像林浩這樣的‘非典型’人才,一旦把他關進應試教育的籠子,一輩子都不會有所發展。”
事實上,正在讀初三的林浩,成績恰是中等水平。也基于這樣的調查研究,田萬良對自己的判斷很有信心。“眼前這條公益性的演員路會走得長久,至于考不考大學、拿不拿文憑并不重要,如果他喜歡完全可以上專業類院校去學習。”
相比之下,高山流水比林浩走得更遠。高松對女兒實施的“行學教育”,讓她“酷到沒朋友”。高松的大學同學拉了個群,里面經常探討如何提高孩子學習成績等話題。惟獨高松沒說過話。有次朋友冷不丁地問道:“聽說你家孩子沒上學?”一向總能高談闊論的他只得回了句:“對不住了各位,我的做法跟大家有所出入,避免引起反感,今后我就不說話了。”
高山流水只上了半年學,更多時間被父母帶著去親近大自然,培養生活獨立性。女兒現在才10歲,但其同齡人也許已經相準了未來的大學目標,他常為此感到不解:“大家盯著的目標太過相同,都認為要大學畢業才能找到穩定的工作。”
在他看來,沒讓孩子上學和變成文盲是兩回事。“把基礎打好,有了良好的悟性和靈性,以后做什么都不會差。”每一種選擇,都顯得那樣理所應當。每個孩子都有無數種可能性,眼前這條路是否真地通向幸福、成功,每一位父母、造夢人還有旁觀的參與者,又有誰能說得準?
聲音:先有規范,才有另類成才路
(唐曾磊,國家養成教育總課題組副組長,中國專家學者協會理事,全國養成教育實驗基地總負責人)
在教育理念多元的時代,很多人接受拍戲是另類成才路的說法。但如果正處在生長和塑性期的孩子們失掉了正統教育的規范,對他們以后在這一領域的造詣和脫離這個圈子后融入社會的本能,都有很大的局限。因為應試教育備受詬病,這個“正統教育”當然不能只局限于學校教育,它的范疇應該是涵蓋社會認知和自我認知的所有正向的教育,并不是簡單地計算“接受應試教育成功概率”就能涵蓋的。這就像生活中很多人會舉例“李嘉誠只有小學水平,卻是華人首富”,那數數看半途放棄學業的人中有多少個“李嘉誠”?
說到底,這是家長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態,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但他們卻不知,他們所謂的“好”,是基于成年人的經歷來判斷的。他們不惜一切成本將孩子打造成童星,或者報各種藝術特長班,期待他們成為郎朗那樣的鋼琴家。他們直接看到了結果,卻忽略了過程中孩子的感受、成功的概率,只是把自己缺失的價值感轉移到孩子身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