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久地站在庭院中。那一刻,有難言的不舍像藤蔓一般糾纏著她。突然發現,她和方言的愛情也像這些藤蔓一樣,瘋長成枝繁葉茂的纏繞,可再怎樣盛極一時的愛情終究繞不過生活捉弄的大手,愛情也如這些脆弱的藤蔓一樣,只須輕輕一扯就斷了。
一
站在這個庭院前,葉蘿當即決定在這里租住下來。
那是個不大的庭院,一幢三層的樓房矗立在庭院中央,院子里種滿了花草,最引人注目的是隨處可見的綠蘿,墻根旁,草地上,小徑上……生長得枝繁葉茂的綠蘿蔓延到了每個角落,蒼翠欲滴的葉子明亮得耀眼。
她一直覺得自己和這些纏纏繞繞的藤蔓有著不解之緣。父親是個園藝師,他和母親的緣分就始于一盆綠蘿,后來他們相愛結婚,便有了她,于是父親給她取名葉蘿。
她是個以寫字為生的流浪女子,寫作與行走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對她來說,在哪里停下來,哪里就是家了。
這是座南方的沿海城市,這里有溫潤潮濕的氣候,有綿長的海岸線,有清涼柔和的季候風,有開得如火如荼的鮮花。
一天晚上心血來潮,跑到電影院里看電影,看的是一部內地愛情劇,名叫《追愛》,聽說故事來源于真人真事,講述一位年輕的漫畫家幫年邁的父親找尋大陸初戀的全過程。她被劇中溫暖的愛情感動得嚶嚶地哭,突然從旁邊遞過來一張紙巾,轉過頭,一個男子正對著她善意地笑。她窘得臉在發燙,接過了他的紙巾。
電影散場走出門口,葉蘿才看清面前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材,俊朗的外表,眉宇間有一抹掩飾不住的英氣,笑容堪比陽光。
他說:“咱們認識一下,我叫方言。”
蘿忍不住“撲哧”一下笑起來,她想這名字倒是取得巧。
她說:“我叫葉蘿。”
他說:“很高興認識你!這是我的名片,改天可以一起再看電影?!?/p>
蘿低頭一看,這哪是什么名片,就一張碎紙條,用筆剛勁卻狂草地寫著他的名字和一串手機號碼。她哭笑不得。
他對他狡黠地笑,解釋道:“剛才從里面出來時從墻上撕的紙條,邊走邊寫的字。”
葉蘿會意地笑,揚了揚手說:“再見?!?/p>
二
從電影院回來,葉蘿獨行俠般的生活一如既往,寫字、看書、看海,一個人逛街或者散步,或者站在庭院里看枝葉纏繞的藤蔓,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那次電影院的邂逅并沒在她的心湖上泛起漣漪。她想,陌路上的相遇,大可以相忘于江湖。
只是后來的改變,卻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天黃昏,她在濱海的大街上獨自行走,突然遭到了“飛車黨”的搶劫,她的錢包、手機被洗劫一空,她站在大街上,茫然無助。她找到了一間士多店,請求老板娘借電話,拿起話筒,她的淚水就滾滾而出。她能找誰呀?在這座城市里,她沒有親人,也幾乎沒有朋友。幾乎絕望之際,她想到了方言。電話打過去,她就委屈地哭了,她說:“方言,我是葉蘿,我現在身無分文沒法回家了,你快來救救我!”
方言在電話那頭關切地問:“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葉蘿說:“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問了旁邊的老板娘,接著說,“我在解放拘留所旁。”方言扔下電話開車飛奔而去。十分鐘后他出現在她的面前。他說:“你是慌昏頭了吧?說自己在拘留所旁,我還以為你被拘留了呢!”
葉蘿破涕為笑。
當他站她那個綠意流動的庭院里時,他驚愕得如夢初醒,看看她又看看纏繞到他腳邊的藤蔓,他喃喃地說:“你和這里,真的是絕配了?!?/p>
她說:“謝謝你送我回來?!?/p>
他狡黠地笑問:“你不準備實質性地表示一下謝意嗎?”
她一窘,有點不知所措,急中生智伸手就扯了一把綠蘿塞到他手里。他哭笑不得地接過來,說:“謝謝了,我會好好待它們的。”正要邁出門去,他又轉過身來,說,“以后我可以常來這里探望這里的大蘿小蘿嗎?”
葉蘿不解地望著他。他指了指她,又揚揚手中的綠蘿。
她會意一笑,說:“歡迎!”
“呵呵,再見。”
三
之后的日子里,他常會給她發手機短信。他經常要出差,每次都給她發來報平安的短信,告知他到了哪座城市。這些細節總會讓她有莫名的感動。
突然一天,他來了,帶著少有的落寞與疲憊,還喝了酒。他一把摟住了她,她一時間不知所措。
他說:“她要回來了。她去英國留學了三年,攻讀心理學博士學位,即將學成歸來,她回來后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墒?,我不愛她不愛她……”
葉蘿從他斷斷續續的胡言醉語中弄清了某件事的來龍去脈。女人是首長的女兒,她父親和他父親是老戰友,當初曾許諾說要是雙方都生了兒子,就一起當海軍,要是生的是一男一女,就結為連理。這本是一句美好的戲言,沒想到竟成為了他們緣分的佐證與催化劑。女人放棄留在英國發展的機會回來跟隨于他,這般的情意是旁人難及的。他們的愛情之樹不管是否植根于他們的心里,卻早已在兩個家庭之間枝繁葉茂起來,他無法反抗,也無法改變某些即將要發生的事實。
葉蘿靜靜地聽著,只覺得一剎那間心中有某種信念正轟然倒塌。她知道他們之間有道無形的墻,是翻越不過去的。
本以為愛情來了,無奈午夜夢回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場撫過無眠的虛幻的風。那些讓她感動的細節一一泛起,卻變成了一支支細長的針,刺得她身心俱痛。于是扔下一切,獨自跑到了北京。
或許,遠走是遺忘的最好方式。
黃昏時分,她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北京的街頭,國際大都市的繁華景象令她眼花繚亂。
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那不是方言嗎?方言也看到了她!他們就那樣停住腳步,彼此對望著,中間隔著十來米的距離。見到他的一剎那,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肆意遠走想要逃避的正是這個人,無奈他偏偏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了。那一刻她想她再也不逃了!
她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出差,到北京開會,晚飯后出來走走。”
而后他走向她,牽起了她的手。他們十指緊扣走進了一間酒吧,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酒吧里,有個用頭發遮住眼睛的二十多歲的主唱用四十多歲老男人的低沉嗓音唱著恍惚迷醉的歌。他們忽然笑了,在朦朧的燈光、迷亂的音樂中喝著酒,睜著漸漸迷朦的雙眼看著對方,互相說著迷糊的話。夜色極濃的時候,他們互相攙扶著回去。似乎是兩個口渴了太久太久的人看到了一杯水,就會不顧一切地喝下去,而不會讓自己思考這杯水里是否有毒。那一刻,葉蘿的潛意識卻是清醒的,她的眼里有淚涌出。但她拒絕讓自己清醒,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個渴得快要死的人……
醒來,一室陽光。她看到方言熟睡的孩子般的臉,她恍惚,疑是在夢中。用手輕輕碰觸他的臉,眼睛就那樣潮濕了,她知道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錯誤的花開。
方言醒來了,他吻干她的淚,他緊靠過來,緊緊把她抱在懷里。
四
從北京回來,只覺整個人都變得歡欣暖和了。依然在那個綠意盎然的庭院小房間里寫作、生活。方言偶爾會來,來了就聽歌看書,專揀她發表的小說看。她依然不停止敲擊鍵盤的動作。當她從文字虛構的風花雪月中回過神來,他們便擁抱,癡纏在一起。爬到窗臺上的綠蘿隨風搖擺的曼妙身影,似調皮小孩般偷窺著……
慢慢地他變得沉默沉郁。從他的一言不發里她到底看出了端倪,他和那個女人的婚事迂回了幾年,到了如今,似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了。男人就好比雄鷹,前景光明的仕途就是鷹的雙翅了。那個女人于他,就意味著兩個家族的穩定持續發展與仕途的保證。而她于他,只不過是他人生旅途上的一間驛站,一個點綴罷了。
她終于從這段愛情中看到了可以預見的悲涼結局,她知道她這只候鳥又要遷徙了。
海南某雜志請她當編輯,她考慮再三,終于決定接受。
正在這天,方言匆匆地來了,對她說:“蘿,我又要出差了,這次是去沒信號的地方工作半個月,你等我回來,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說!”
她點點頭,無語。心里卻是篤定地下了某個決心。不管他回來說什么,她去意已定。
離開之際,她久久地站在庭院中。那一刻,有難言的不舍像藤蔓一般糾纏著她。突然發現,她和方言的愛情也像這些藤蔓一樣,瘋長成枝繁葉茂的纏繞,可再怎樣盛極一時的愛情終究繞不過生活捉弄的大手,愛情也如這些脆弱的藤蔓一樣,只須輕輕一扯就斷了。
踏出庭院前,她扯了一把綠蘿放進行李箱里。
往海南的渡輪正航行在海上。海上正刮著五六級的風,船在顛簸,她的心在翻騰。從不暈船的她卻暈船了,她跑到甲板上天翻地覆地吐了起來,吐得淚流滿面,她對著浩茫的大海,盡情地哭,淚水隨海風在飄飛。淚眼朦朧處,她看到不遠處亮起了萬家燈火,像一雙雙等待的眼睛。
海南,出現在她的視線里,船要靠岸了。
五
到了海南,葉蘿換了手機號,投入了新的工作,也投入了新的生活。
編輯部的杜大姐熱情地穿針引線,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房地產商,有短暫的婚史,結婚半年,老婆因嚴重的腎病去世,之后五年他都單身,很有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決絕。葉蘿見過幾次這個男人。他額頭光潔,略微禿頂,眼神沉靜,似乎隱藏著故事??慈~蘿的時候,眼睛溫柔地彎成一道小月牙。都是有故事的人。葉蘿想,沒有了愛情,跟誰結婚都是一樣,于是與他結了婚。婚后很快就生了個兒子,她給兒子取名沈言。她的男人樂得呵呵地笑。
生活就像一塊幕布,平靜地鋪展開。葉蘿在家里的前前后后種滿了綠蘿,閑暇時候就澆澆水、修修剪剪,綠蘿長得枝蔓纏繞,蔥綠一片。生活安穩,歲月靜好的樣子。此后經年。原來那種叫歲月的東西,就好像一株綠蘿,一不經意間,不知何時已滋長成碧綠一片。
生活會一直這樣安穩下去,如果沒有遇到她和他。
雜志新開了個心理健康的欄目,邀請海歸心理學博士張曼婷擔任專欄心理專家,雙方合作順利。后來聽說張曼婷舉家移居海南來了,雜志社于是委派葉蘿上門拜訪。
張的家在花園別墅小區。一道紅磚圍墻里的一幢白色小洋樓,很是雅致。站在圍墻外,葉蘿驚呆了!那道圍墻,爬滿了綠蘿,那些新長的莖葉探頭探腦地一味向外面延伸,像一只只小手,想要抓住墻外的陽光。及至進了門,那密密匝匝的綠就像水一樣流瀉到了每個角落,樓梯旁,客廳里,陽臺上……葉蘿想,這個家肯定住著一位愛綠蘿成癖的人。
張熱情地倒茶遞水,她穿一襲居家的休閑長裙子,巧笑倩兮,果然是曼妙娉婷的美貌女子。
她們熱絡地閑話家常談天說地,竟像是舊相識。后來話題扯到了綠蘿上,張的笑意更濃了,她怪嗔地說:“我老公就愛種這個,原來在濱海的家里也種滿了綠蘿,來我家的客人都笑他。”
葉蘿聽到熟悉的濱海,心下一驚,然后假裝平靜地笑笑。
張停止了咯咯的笑聲,神情轉而幾許憂郁,說:“總覺得他對綠蘿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結婚前,有一次,他在出差前跟我提出了分手,很決絕的樣子,之后義無反顧地出差去了,半個月沒有信號。我急得大哭,不明白他為什么無緣無故就提出了分手。后來他出差回來后,卻遭遇了車禍,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醒來后,有短暫的失憶。他恢復意識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叫了聲‘蘿’,打那之后,他就開始在家里到處種滿了綠蘿。也奇怪,之后卻不見他再提起分手的事了,后來我們就結婚了,呵呵?!?/p>
張的熱情真的能感染人,讓葉蘿感覺她像大姐一般親切。
之后再閑聊幾句,葉蘿便告辭了。
六
后來,葉蘿與張又有過幾次工作上的接觸。在一個槐香四溢的下午,張打來電話約葉蘿出去喝下午茶,她應邀去了。
在一間街角的茶館,蘿與張對飲一杯綠得透亮的龍井,茶香裊裊。蘿想,她和張都是茶一般清淡的女子吧,不禁氤氳出惺惺相惜的情緒來。
茶過幾盞。張接了個電話,笑得眉毛都彎了,說:“我老公等一會下班順便過來接我?!?/p>
十來分鐘后,進來一個俊朗的男人,張老遠就對著門口舉起了手,男人徑直走了過來,說:“你們在喝什么茶?”
那男人的嗓音傳進蘿的耳朵,蘿只覺得熟悉,手不禁一顫,差點把茶杯打翻。抬頭,正好碰上了男人的目光。是他!果然是他!
就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腳下的地板在顫抖,喉嚨似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也看到了她。兩人的眼神終于在那個分別的日子之后,有了再次的交集,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仿佛都失去了語言。見了他,那么多的回憶便像潮水一樣不可控制地襲來,葉蘿禁不住目光瀲滟。
張自顧地作著介紹,他伸過手來與她輕輕一握。彼時,茶館里正放著陳奕迅的《好久不見》,低沉如喃喃細語一般的歌聲里,婉轉著她的眼淚她的心思,她在心里呢喃:“方言,你好嗎?你好嗎?”
之后辭別。在茶館外,目送方言的車像魚一樣滑過街道遠去,葉蘿閉上了眼,有淚自眼角跌落。
七
五月,海南進入了雨季。天空中總有厚厚的云層壓下來,像是一張害了傷寒的臉,不久茫茫的雨便下了起來。
下午時分,接到了方言的電話,他說:“葉蘿,我悄悄從她的手機里找到了你的號碼。我們見個面吧。”
那時蘿正從幼兒園接了兒子準備回家,到了相約的林蔭路,雨勢漸弱,天空渾濁,是深藏眸底心事的顏色。他撐一把傘站在路旁等她。她不打傘,兒子打著她的傘蹦跳到前面去了。他小心地走到她的旁邊,幫她擋著細細的雨。蘿低著頭,跟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此刻面對著他,她只覺百感交集,身體在顫抖。想起一首歌《撐傘》,那帥帥的當紅小生韓庚深情地唱著:“在下雨天,我為你撐傘。記得那次,我濕了右肩,把你護在我心跳的這一邊……”她再也控制不住,兀自停在雨里慟哭。方言摟著她,低喃:“蘿,我找過你,我找過你,卻找不到了……”都濕了淚眼。
葉蘿終于知道了一些過往。那次他出差前跟張提出了分手,出差回來后找她,她卻已離開了,他心急如焚,在尋找她的路上出了車禍,之后昏迷,失憶,是張一直不辭勞苦地照料著他。他身體痊愈后,終于斷了尋找她的念頭,與張走進了婚姻。
葉蘿想,原來,他曾努力過要推翻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墻的呀!
八
葉蘿舉家移民到了澳大利亞。沒有告別,只靜靜地帶走了一把綠蘿。綠蘿在異國的家園里也生命旺盛地生長了起來。某個恬靜的午后,坐在有風的庭院里,看綠蘿搖曳,綠意劃過眼角眉梢,輕輕地劃著心湖,泛起回憶的漣漪。她突然想起方言,于是撥了他的電話,他接了,喂了幾聲,她只是不說話,兀自又把電話掛了。她一直沒告訴方言,她家小言就是他的兒子。
恬淡的黃昏,細數過往,一切已隨風逝。愛情是什么?愛情就是那一抹綠意,輕輕地,輕輕地劃過你的眉……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