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了,到我坐下來吃早餐時,太陽的光彩已經是絢麗奪目,給雪地添上一抹柔和的淡粉色。餐室的窗戶成為一幅可愛的日本版畫,屋外的小梅樹愉快地沐浴著日光,枝杈上鑲嵌著淡粉色的雪花巧妙地裝點著樹干。
羅伯特·林德曾這樣評論簡·奧斯汀筆下的人物:“他們是這樣的人,在他們的生活中,能遇上一場小雪就算是一件大事。”盡管可能被這位詼諧而溫和的評論家看成是伍德豪斯式的人物,我仍然堅持認為,昨晚這里下了一場雪的確是一件大事。清晨,看到這皚皚白雪,我和孩子們不禁興奮起來,我看到他們在幼兒室的窗戶前凝望著外面奇妙的世界,七嘴八舌說個沒完,仿佛又要過圣誕節了。事實上,這場雪對我和孩子們來說都是驚奇、迷人的。這是今年冬天這里的第一場雪,由于去年此時我身在國外,在落雪時節正經歷著熱帶的高溫,所以再次看到鋪設著這潔白地毯的大地時,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去年在國外時,我遇上英屬圭亞那三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剛結束對英國的初訪。在她們印象之中,最深的兩件事是:倫敦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們強調這一點,是因為她們一直生活在小鎮,人們彼此都很熟悉);另外一件事是在索默塞特某地,一天清晨醒來忽然見到了白雪皚皚的景象。她們欣喜若狂,一掃淑女的矜持,沖出屋子,來回奔跑在那片晶瑩潔白的雪地上,在無人踩過的雪毯上,留下了橫七豎八快樂的腳印,正像孩子們今天早晨在花園里做的那樣。
這場初雪不僅是件大事,而且還是件富有魔法的大事。你睡覺時處在一個世界里,而醒來時,卻發現你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天地里。如果這都不讓人沉醉,到哪里去找更醉人的東西呢?一切都悄然地在一種神秘的沉靜中完成,因而更給這場初雪增添了玄妙的色彩。若所有的雪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把我們從午夜的沉睡中驚醒,那么,這就沒什么值得歡呼雀躍的了。但它卻是趁我們熟睡時,分秒必爭,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臥室里窗簾拉攏了,外面卻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猶如無數的精靈仙童在悄悄地施展魔法,而我們只是翻個身,打個呵欠,伸一下懶腰,對此毫無知覺。然而,這變化是多么巨大呀!我們住的房子仿佛掉進了另一片天地。即使在白雪鞭長莫及的室內,也好像不一樣了,每個房間都顯得小巧而溫暖,好像有某種力量的驅使讓它成為一個伐木工的棚屋,或一所溫暖舒適的圓木房。外面,昨天的花園,現在卻是晶瑩皎潔的一片,遠處的村落猶如置于古老德國神話中的一個仙境,不再是你所熟識的一排排房屋了。所有住在那里的人們:戴眼鏡的郵政局女局長、鞋匠、退休的小學校長以及其他人,如果你聽說他們都改弦更張,成了古怪精靈般的人物,能為你提供隱身帽和魔術鞋,你也不會感到不可思議,你也會覺得自己和昨天不太一樣。一切都在變化,你又怎會一成不變?屋子縈繞著一種莫明其妙的激動,一種由興奮而產生的微弱的顫動,讓人心神不寧,這和人們將要作一次旅行時所常有的那種感覺沒什么兩樣。孩子們當然無比興奮,就連大人們在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前,攏在一起聊侃的時間也比以往要長一些。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到窗戶前去瞧瞧——這種情形就和人們在一艘遠行的游輪上一樣。
今天早晨起床時,整個世界變成了淡藍潔白交相呼應的冰封天地。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迷迷離離,竟然使得洗臉、刷牙、刮胡子、穿衣服這些日常小事也顯得很離奇古怪。接著太陽出來了,到我坐下來吃早餐時,太陽的光彩已經是絢麗奪目,給雪地添上一抹柔和的淡粉色。餐室的窗戶成為一幅可愛的日本版畫,屋外的小梅樹愉快地沐浴著日光,枝杈上鑲嵌著淡粉色的雪花巧妙地裝點著樹干。過了一兩個小時,萬物都成了寒氣四溢、白藍交輝的發光體。世界再次煥然一新,那精巧的日本版畫已然消失。我從書房的窗戶中望去,穿過花園,越過草地,看到那遠處的低丘,大地晶瑩皎潔,天空一片鉛灰,所有的樹木呈陰森恐怖狀——確實有種非同尋常的危險蘊藏在這景象之中。它好像把我們這個與英國中心毗鄰地區里的宜人鄉村變成了一個殘忍冷酷的荒原。在那幽暗的矮樹林中,似乎有一隊騎兵隨時都會從里面沖殺出來,隨時都會聽到刀劍無情的砍殺聲,也可能會看到遠處某一處雪地被鮮血染紅。——這就是我看到的情景。
這時情況又在變化。光亮已經消逝,那恐怖的跡象也蕩然無存。雪下得正緊,大片大片柔軟的雪花揚揚灑灑,因而人們幾乎看不清對面那淺淺的山谷,厚厚的積雪壓著屋頂,樹木也都彎下了腰,映著影影綽綽的空茫,依然能清晰地看見鄉村教堂的風標,然而它已變成安徒生筆下的某種動物了。我的書房獨立于整所房子,從這兒我可以看到幼兒室的孩子們把鼻尖緊巴巴地貼在窗玻璃上。突然,我的腦海里響起一首兒歌,雖然音韻不協調,但在我孩提時,鼻尖緊貼著冰冷的玻璃凝視著飄舞的雪花時,總唱起它:
雪花,雪花,飄得快,
潔白的雪花真可愛!
蘇格蘭宰了多少鵝,
片片鵝毛這般飄落!
我估計這很可能是北方鄉村用來降雪的一種咒語(因為那些灰色高地區域充滿了巫術),盡管那些專家們告訴我們,現在下的雪跟過去一樣,但我們比他們知道的多,因為我想如今再也沒有像過去那樣多的孩子把他們的鼻子頂在窗子上唱著“雪花,雪花,飄得快”!
今天早晨,當我第一眼看到這陌生的白色世界時,我止不住也希望能多下幾次雪,那樣的話,英國的冬天會更像冬天了。那些沒完沒了、灰蒙蒙而又毫無特色的風風雨雨的日子將被好幾個月的潔白的雪和一幅嚴霜閃爍的風景所代替。
我想,那該多讓人高興啊!我開始羨慕我的那些生活在美國東部和加拿大的朋友,他們每年都能期待到一個真正的冬天,而且知道下雪的日期以及那場雪將會留到春天來臨不會被糟蹋成黑色的雪泥。
白雪,嚴霜。然而是個晴朗充滿陽光的天空,空氣像餅干一樣酥脆——這對我來說確實是真正的幸福。但隨后我便發現這對我們是不行的,不出一個星期我們就會對它感情厭煩。第一天過后,這種魅力便會消失,除了那毫無變化的白晝的刺眼閃光和冷酷無情的寒夜,其他什么也沒有留下。令人銷魂的倒不是雪,也不是如同鋪滿絨毯的世界,而是第一次降雪和那突然而又無聲的變化。誰愿意把這種事物的狀態換成一個不斷重復的循環,一個被日歷控制著的大地?人們都這么說,在別的國家有天氣,而在我們英格蘭卻只有氣候。沒有什么要比氣候更單調無味了,它只能成為那些科學家和疑病患者們的話題。但是天氣卻是我們大地上的克里奧帕特拉,而且毫無疑問,我們必須分享她那巨人般的情緒,應當永遠談論著她。我們定居在美洲、西伯利亞、澳大利亞——在那些地方,氣候與日歷之間只有一個固定的條約,別無其他——我們一定會因為失去了她的淘氣,她任意的惡作劇,她的勃然大怒以及她突然的哭泣而感到遺憾,清晨醒來再也不會是一番奇遇。我們的天氣也許是變幻莫測的,卻沒有我們人有那么大的變化,它的多變只能與我們的無常相等罷了。陽光、風、雪、雨,在最初是那樣地受歡迎,然而又是那樣迅速地使我們厭倦。如果這場大雪延續一周的話,我將從心里感到討厭,而要為它的迅速告退感到高興。不過它的降臨已成為一件大事,今天具有一種品格,一種氣氛,這與昨天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我已經經歷了這一變化,感到自己也變得有點異樣了,仿佛我正與新朋友們在一起,或者突然來到了挪威。一個人也許可以很輕易地花費五百鎊錢去打碎心靈中那些冷漠的硬殼,但還不會有我今天早晨的感受深。這樣看來,過一下簡·奧斯丁的一個人物的生活也還是有些東西可談的。
(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