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傳統的訓詁學在解釋句子中某一個詞的意義時,往往用以形索義、因聲求義、詞義互證的方法,本文針對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對《論語·衛靈公》中“與”字的解釋,通過調查其在先秦文獻中的用法,從句法的角度為此句的翻譯提供了新的論據。通過研究,也進一步說明了在解釋詞語的時候,從語法系統角度考察的重要性。
關鍵詞:與句法給予一、引言
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中對《論語·衛靈公》中的一句話解釋如下:
(1)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論語·衛靈公》)
楊伯峻譯為:孔子說:“臧文仲大概是個做官不管事的人,他明知柳下惠賢良,卻不給他官位。”
把“與”譯為動詞“給”,并采納俞樾《群經平議》的說法“立”同“位”。這與邢昺、朱熹和劉寶楠的解釋并不一致,即推舉柳下惠與之并立于朝,“與”即為介詞,“與”后省略了賓語“之”,“立”為動詞。
以上兩種觀點爭論的焦點是“與”到底是介詞還是動詞“給予”,根據本文調查,朱、邢、劉氏的解釋更為確切,理由如下:
1.語言具有經濟性原則和可理解性原則,在不違背可理解性原則的前提下,一些非主要成分可以省略,這一規則適用于各種語言。《群經平議》認為“但曰不與立,文義未足。”[1](P1096)我們認為這一點欠妥,臧文仲即魯國的大夫孫辰,歷仕莊、閔、僖、文四朝,[13](P165)作為魯國的大夫,推賢進士是其職責,而且孔子也向來主張“舉直錯諸枉”,上文知賢而不舉這一語境已限制了“與立”的意義,所以即使后面不加“于朝”,聽話人也會明白,這正體現了《論語》言簡意賅的特點。
2.“位”在《論語》中共出現8次,其意義有兩種,一種指“職位”,共5次,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泰伯》);一種指“座位”,共3次,如“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憲問》)無論是職位還是座位,都寫作“位”,而不寫作“立”。“立”在《論語》中共出現26次,都寫作“立”。除了俞樾、楊伯峻認為應當作“位”解的外,其余的24次均不作“位”解,這不太符合《論語》的用字系統。“如果我們所作的詞義解釋,只在這一處講得通,不但在別的書上再也找不到同樣的意義,連在同一部書里也找不到同樣的意義,那么,這種意義是可懷疑的。”[3](P318)
黃侃先生曾說:“恒文句讀,但能辯解字誼,悉其意旨,即可了然無疑;或專以文法剖判之,亦可以無差忒。”[7](P137~138)語法是語言中的一般規則,具有嚴整的系統性,當然這并不能排除一些例外,規則性、條理性是語言的基本職能所要求的,因此在語言中就存在著一種經常起作用的力量,即“類推作用”。下面將從語法的角度探討“與”作“給予”解時在先秦時期的用法,當我們弄清了它的用法后(即總體分布特征),這一問題也就豁然開朗了。
二、“與”作“給予”解在《論語》中的用法
根據《十三經新索引》,“與”在《論語》中共出現144次,其中作動詞“給予”解的有11次。根據“與”的前后搭配成分,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1.與+名詞/代詞
“與”后是名詞或代詞,直接賓語由于在前面已經出現,因而省略了,只保留了間接賓語。這一類在《論語》中共有5例。如:
(2)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論語·學而》)
(3)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論語·公治長》)
“與”的間接賓語無論是代詞還是名詞,都是指人,沒有指代物的,如例(2)中“之”指代孔子,例(3)“之”指代前面的無定代詞“或”。
2.與+名詞/代詞+名詞/名量詞(名詞+數量短語)
這一類間接賓語仍然由名詞或代詞來充當,但仍然都是指代人;直接賓語由名詞或名量詞來充當,或由名詞加數量短語來充當,數量短語作后置定語。這一類在《論語》中共有5例。如:
(4)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論語·雍也》)
(5)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論語·雍也》)
其中“釜、庾”在例(4)中作了直接賓語,“秉”與數量詞“五”組成數量短語作“粟”的后置定語;例(5)“與之粟九百”中“之”指代“原思”,“九百”作了“粟”的 后置定語。
3.以+()+與+名詞/代詞
間接賓語置于“與”后,直接賓語用介詞“以”提前作狀語,有時由于語境的原因,“以”的賓語常省略。這一類在《論語》中只有1例:
(6)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論語·雍也》)
“以與爾鄰里鄉黨乎”即“以之與爾鄰里鄉黨乎”,“之”省略,指代前面的“九百粟”。因為“九百粟”在前面已經提及,省略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同時也與介詞“以”在先秦時期的用法規律相一致。
三、“與”作“給予”解在《孟子》中的用法
正如其他任何事物一樣,語言也是發展變化的,在語言的要素中,語法變化得最慢,語法的變化不僅具有漸變性,而且還具有系統性和繼承性。以上我們考察了動詞“與”作“給予”解在《論語》中的用法,為了對動詞“與”的用法認識得更清楚,我們又考察了《孟子》。
根據《十三經新索引》,“與”在《孟子》中共出現226次,其中作動詞“給予”解共32次。根據“與”的前后搭配成分,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1.與
“與”的間接賓語和直接賓語都省略了,在《論語》中沒有出現這種類型,而在《孟子》中這一類共5例。如:
(7)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孟子·離婁下》)
(8)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孟子·盡心上》)
例(8)由于語法的原因,“與”的賓語省略了,而例(7),孟子旨在發出某種告誡,因而其針對對象非常廣泛,沒有必要列出賓語,疏曰:“凡所與之道,可以與之則與之,而不為傷其惠;可以無與而乃與之,是為傷害與惠也。”[8](P2729)可見趙岐對此做了發揮,從“不為傷其惠”,可以知道“與”的賓語“之”指代人,而非物。
2.與+名詞/代詞
和《論語》一樣,“與”后跟名詞或代詞,一般都指代人,這正體現了語法的繼承性。這一類共11例。如:
(9)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也。(《孟子·告子上》)
(10)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于殺人以求之乎?(《孟子·告子下》)
通過對《論語》的考察,我們知道,“與”的間接賓語都指代人,而例(10)卻不是這樣,體現了語法的發展。“此”指代魯國,而“彼”指代其他的小國家,雖然間接賓語不是人,但是“魯國”卻是一個生命度極高的詞,其后能跟許多動詞,非其他無生命的詞所能比擬。因此我們仍然可以將其看作指代人的詞。
3.與+名詞/代詞+名詞/代詞
這類與《論語》的第二類一樣,在《孟子》中共有9例。如:
(11)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孟子·公孫丑下》)
(12)孟子曰:“梓匠輪輿之功,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孟子·盡心下》)
例(11)直接賓語是“燕”,即燕國,間接賓語是“人”,在這里指代“子之”;例(12)的間接賓語是“人”,直接賓語是“規矩”。
4.以+名詞/名詞+以+與+名詞/代詞
這一類在《孟子》中有7例,“與”后雙賓語句型和這種用介詞“以”把直接賓語提前的句型在孟子時代并行。如:
(13)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孟子·萬章上》)
(14)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孟子·萬章上》)
(15)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孟子·滕文公上》)
以上三例的間接賓語都指代人,毫無例外;用介詞“以”把直接賓語提前,作了句子的狀語,這是由原來的雙賓語句型變換而來的,如:
(16)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孟子·萬章上》)
很明顯,上句中代詞“之”即指代前面的“人”,例(13)、(14)中“以天下與人”正是例(16)變換的結果。
四、結語
通過以上對《論語》和《孟子》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在孔子、孟子時期,動詞“與”作“給予”解時,就是一個三價動詞,要涉及給予的事物、給予者和接受者,其中接受者絕大部分指代人,有時也不是人,但卻是生命度極高的詞,如例(10)。
2.由于上下文語境或詞語搭配語法上的限制,接受者和給予的事物往往省略,但這并不影響“與”是一個三價動詞,而且這種省略有一定的限制:
A.可以同時省略,如例(7)、(8)。
B.當二者要省略其中一個時,是給予之物而非接受者,如例(2)、(3)等。
C.當接受者在前面出現時,作為間接賓語的代詞不能省略,如例(5)。
D.所給予之物還可以作為介詞“以”的賓語而提前,作整個句子的狀語,如果它指指代的內容在前面已經出現而且非常明確時,也可以省略,如例(6)。
E.當作者為了陳述一般的道理或旨在發出某種告誡時,此時無須指出或無法指出間接賓語時,在形式上“與”后跟直接賓語,此類例子在先秦時期很少。
弄清了動詞“與”作“給予”解時的用法規律以后,根據語法的系統性與類推性,我們上面討論的問題也就豁然開朗了。“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中的“與”不是動詞“給予”,如果把“立”當作“官位”,“與”動作動詞“給予”,也即動詞“與”后跟直接賓語,省略了間接賓語,這和動詞“與”在孔子、孟子時期的用法相悖,所以這種解釋是不成立的。我們認為,“立”是動詞,“與”是介詞,其后省略了賓語“之”,因為它指代的對象“柳下惠”在前面已經非常明確,將它省略正好符合先秦時期的語法慣例。
盡管本文討論的材料限于《論語》《孟子》兩書,但是它的代表性是不言而喻的。為使上文的討論得到更進一步的說明,我們又對先秦時期的其他重要著作進行了考察,現將各書中全部“與”(作“給予”解)的使用情況連同《論語》《孟子》的材料列表如下:
形式
書名 與與+名/代 與+名/代+名/代以(名/代)/名以+與+名/代總計
論語055111
孟子 5119732
詩經01001
尚書00101
荀子32409
韓非子12139438
我們在《韓非子》中發現了三個例外,其余35例均符合以上結論:
(17)國以功授官與爵,則治者省,言有塞,此謂以治去治,以言去言,以功與爵者也。(《韓非子·飭令》)
(18)韓昭侯謂申子曰:“法度甚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見功而與賞,因能而授官,今君設法度而左右之請,此所以難行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19)桓公謂管仲曰:“官少而索者眾,寡人憂之。”管仲曰:“君無聽左右之謂請,因能而受祿,錄功而與官,則莫敢索官,君何患焉?”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這三例和以上所舉例句有所不同。首先,前邊的例句針對對象都非常廣泛,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所以不能列出間接賓語;其次,我們在《論語》《孟子》中見到的用“以”把直接賓語提前的例句,都可認為是處置式的早期形式,但是以上三例“以功”“見功”“錄功”都表示“給予”的憑借,因此不能等量齊觀,也不會影響“與”在先秦時期的用法規律。所以從上表可以看出,我們從《論語》《孟子》總結出來的結論,也同樣適用于先秦時期的其他著作。
郭錫良先生在《古漢語語法研究芻議》中,對古漢語語法研究提出五點重要的指導思想,其中一點就是“重視語法的系統性,要從語法的系統去考慮問題”[18](P175)。我們認為從語法的角度來判定一個詞的詞性和意義也是訓詁的一條重要途徑,在訓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陸宗達先生才說:“分析句子結構是訓詁的重要工作,因為一個詞或詞組的意義,必須通過語法組織才能確定下來,只有正確地分析語言結構,才能準確地理解詞和詞組的意義。”[19](P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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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云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