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單數(shù)有“吾[#331;o213]”和“吾儂[#331;o213-22n#601;u213-35]”,復數(shù)為“阿拉[#592;#660;l#592;#660;]”。在日常方言運用中,它們通常是與其他詞匯組成句子的,在句子成分中主要充當主語、賓語和定語。其中在主語、定語兩大句法功能上較集中地存在著語用中的轉(zhuǎn)義現(xiàn)象,并且大多出現(xiàn)在代詞的“轉(zhuǎn)指”方面,也就是“數(shù)的轉(zhuǎn)指”,即通常表示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的“阿拉”指代單數(shù)“吾”“吾儂”。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主要受吳越“水文化”的影響。
關鍵詞: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轉(zhuǎn)指吳語是中國八大方言之一,寧波方言是其頗具地域特色的一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寧波人依水而居,傍海而棲,甬江、姚江、奉化江縱橫交錯,“水文化”極為發(fā)達。水滌蕩人的心靈,自然也作用于人的語言,因而吳語具有溫婉、典雅的特質(zhì)。人稱代詞是日常語言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類之一,自然成為體現(xiàn)方言文化風俗特色的代表。本文通過對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中“單復數(shù)”的形式及其轉(zhuǎn)義的研究,初步探尋吳越“水文化”,進而確定其詩意而典雅的教育價值。
一、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的單復數(shù)形式
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單數(shù)有“吾[#331;o213]”和“吾儂[#331;o213-22n#601;u213-35]”。現(xiàn)時寧波方言中,常以“吾”作第一人稱代詞。而“儂”在古代也是吳人常用的第一人稱,相當于“我”。《廣韻·冬韻》:“儂,我也。”《玉篇·人部》:“儂,吳人稱我是也。”古書中常以“儂”來表示吳語第一人稱的單數(shù),如《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但“儂”字的增加并不意味著“吾儂”表示復數(shù),它也指第一人稱代詞的單數(shù),是寧波方言中老派的讀音,現(xiàn)使用地區(qū)較小,且使用人群多為寧波當?shù)乩先恕W怨乓詠恚辈繀钦Z方言區(qū)就有“三儂之地”之稱,而“儂”從六朝時代的吳語,以方言的形式一直傳承下來,并形成寧波方言中第一人稱代詞“吾”后的詞綴,已失去了復數(shù)意義。不過,“儂[n#601;u213]”在現(xiàn)代寧波方言中,又代表了第二人稱代詞的“你”。總之,現(xiàn)所使用的寧波方言中,第一人稱代詞的單數(shù)形式通常有“吾”和“吾儂”,兩者用法沒有明顯區(qū)別,可以替換使用。
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為“阿拉[#592;#660;l#592;#660;]”。在寧波方言中,“拉”通常加于人稱代詞之后,表示復數(shù)。如寧波方言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叫“其拉[d#657;ie#660;la#660;]”,口語中“姐姐拉”即“姐姐們”,“寧客拉”即“客人們”。這是一種單數(shù)式后加復數(shù)詞尾的形式。“阿拉”中的“拉”與方言中的“氣she拉”(氣死了)“擁倒拉”(暈倒了)中的“拉”不同,前者表義,代表復數(shù)的形式,而后者并沒有實際的意義,是一個表示語氣的虛詞,用以增加表述者的語氣。
二、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數(shù)”的轉(zhuǎn)指
“人稱代詞的基本作用是稱代,但在實際語言運用中,有時意義會變得很虛,失去稱代作用;有時會由于說話人所站角度的不同,改變原稱代意義;有時會因感情表達的需要,改變原稱代意義。這些用法都是‘語用中的轉(zhuǎn)義’。”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在日常方言運用中通常是與其他詞匯組合成句的,在句子成分中主要充當主語、賓語和定語。而其中主語、定語兩大句法功能上較集中地存在著語用中的轉(zhuǎn)義,并且大多出現(xiàn)在代詞的“轉(zhuǎn)指”方面,也就是“數(shù)的轉(zhuǎn)指”,即通常用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阿拉”指代第一人稱單數(shù)“吾”“吾儂”。
(一)第一人稱代詞作主語時的“數(shù)”的轉(zhuǎn)指
在寧波方言中,第一人稱代詞充當主語時,常出現(xiàn)“數(shù)”的轉(zhuǎn)指,并且其用法往往體現(xiàn)出不同語境下言說者不同的感情色彩。
1.較為含糊地表示“我”時,用“阿拉”強調(diào)個體本人。如:
(1)儂勿要再走勒,阿拉趕勿上嘞。(你不要再走了,我趕不上了。)
(2)噶是個秘密,阿拉勿要噔儂話。(這是個秘密,我不想和你說。)
(3)儂好好涅浪,阿拉上班去嘞。(你好好呆著,我上班去了。)
以上例句均取自于普通陳述語境。除此之外,寧波人使用“阿拉”強調(diào)個體本人,更多是在表示“得意”的語境之下。如:
(4)阿拉噶條手鏈牢牢貴噶。(我的這條手鏈非常貴的。)
(5)今么夜到,阿拉要到XX大酒店吃飯去哉!(今天晚上,我要到XX大酒店吃飯去!)
(6)噶簡單的題目啊做勿樣,阿拉伐想噔儂扛了。(這么簡單的題目也不會做,我不想跟你說了。)
(7)阿拉囡囡多少乖嘞!(我的孩子很乖的!)
以上寧波方言的兩種語境中,“阿拉”都表示第一人稱代詞的單數(shù),指代言說者本人,強調(diào)了個體的自我主體性。尤其是例(5)中的“阿拉”,在突出言說者主體性的同時,通過這樣的一種單復數(shù)的轉(zhuǎn)指,更加明顯且生動地表達了言說者的得意之情。
2.擅自以“我”指代一類時,用“阿拉”強調(diào)語意傾向。如:
(8)噶么筆賬,阿拉格種人咋算得清楚的啦!(這一筆賬,我這種人怎么算得清楚啊!)
(9)這樁事體,阿拉老太婆勿好話。(這種事情,我這種老太婆是沒什么好說的。)
(10)“儂是阿里寧啊?”“阿拉寧波寧。”(“你是哪里人啊?”“我是寧波人。”)
(11)“XX,噶種東西儂吃過伐?”“噶高級的東西,阿拉咋吃得起啦。”(“XX,這個東西你吃過嗎?”“這么高級的東西,我這種人吃得起嗎?”)
以上例句中,“阿拉伽種人”“阿拉老太婆”“阿拉寧波人”等均指代言說者“我”所屬的一類人,由反身代詞或者地域名詞與人稱代詞組合而成。這種組合在某些特定的語境中,除了陳述句意之外,往往還帶有言說者自貶的語氣,如例(8)。但是在不同語境之下,“阿拉”的單復數(shù)轉(zhuǎn)指中也可能隱藏著言說者深層的感情色彩,如例(11)中,除了自嘲之外,也隱含著對另一對話者的嘲弄,有“吃過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屑語氣傾向存在,是對對話方“顯擺”的暗諷。
總之,在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作主語時,常常因為代詞“數(shù)”的轉(zhuǎn)指而呈現(xiàn)出言說者豐富且隱含的心理傾向和感情色彩,需要根據(jù)不同的具體語境進行細致分析才能判斷。
(二)第一人稱代詞作定語時“數(shù)”的轉(zhuǎn)指
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作定語時,由于修飾的名詞不同,也存在著單復數(shù)的轉(zhuǎn)指現(xiàn)象,分為兩種情況。
1.“阿拉”+親屬稱謂
(12)阿拉姆媽還沒回來,儂所彼等嗦。(我媽媽還沒回來,你稍微等一會。)
(13)阿拉阿娘會做覺怪好吃的生煎包。(我奶奶會做非常好吃的生煎包。)
(14)阿拉阿爺每日去體育場鍛煉,身體牢牢好!(我爺爺每天去體育場鍛煉,身體非常好!)
(15)阿拉舅舅找吾啥事體?(我舅舅找我有什么事情?)
在這種組合情況下,“阿拉”表示的是言說者自己,以第一人稱代詞單數(shù)的形式存在,改變了指代復數(shù)的情況。其實,例句中“阿拉姆媽”“阿拉阿娘”“阿拉阿爺”“阿拉舅舅”中都省略了結構助詞“的”(寧波方言中常以“格”來表示),所以也可以理解為“阿拉”作親屬稱謂詞的定語。具體展開為“阿拉的姆媽”“阿拉的阿娘”“阿拉的阿爺”和“阿拉的舅舅”。我們認為這種代詞“以復代單”現(xiàn)象的形成,與江浙一帶吳越“水”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下文中會詳細論述。
2.“阿拉”+地點名稱
(16)阿拉學校是奉化最好的學校了。(我的學校是奉化最好的學校。)
(17)阿拉房間來得那邊。(我的房間在那邊。)
(18)阿拉廚房有點點亂,儂勿要介意啊。(我的廚房有點亂,你不要介意啊。)
實際上,復數(shù)人稱代詞“阿拉”用于地點名詞之前,充當名詞性物主代詞的用法與“阿拉+親屬稱謂”相似,都省略了“的(格)”,充當了句子成分中的定語。
然而,無論是“阿拉+親屬稱謂”還是“阿拉+地點名稱”,有一點都不能忽視,那就是在這兩種情況下,“阿拉”的單復數(shù)是不固定的,也有可能表示本來的復數(shù)意義。如例句(15),“阿拉舅舅”可以是“我的舅舅”,也可以是“我們的舅舅”,具體要根據(jù)語境是否包含人物對象而定。再如“阿拉廚房有點點亂,儂勿要介意啊”,這個“廚房”既可以是“我的廚房”,也可以是“我們的廚房”(說明這間廚房的使用者并不只有我一個人)。因此,在這樣的寧波方言語境中,“阿拉”到底是復數(shù)的原義,還是“數(shù)”的轉(zhuǎn)指——以單數(shù)形式出現(xiàn),具體要看語境而定。
三、“數(shù)”的轉(zhuǎn)指與吳越“水文化”的契合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懷特曾寫道:“全部人類行為起源于符號的使用,正是語言符號才使我們的類人猿祖先轉(zhuǎn)變?yōu)槿耍⒊蔀槿祟悺H僅由于符號的使用,人類的全部文化才能得以產(chǎn)生和流傳不絕。”寧波方言從古時一直流傳至今,雖經(jīng)歷變遷,但在多地都還保留著富有地方特色的基本用法,如以上第一人稱代詞“數(shù)”的轉(zhuǎn)指現(xiàn)象,這正是因為當?shù)厣詈竦奈幕滋N——吳越“水文化”一直影響著寧波人日常的生活情態(tài)、風俗習慣以及性格、行為和心理,而產(chǎn)生的言語表述方式。
(一)內(nèi)隱的“水精神”
水是“柔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水”屬于江南一帶,也就是現(xiàn)在的長江三角洲地區(qū)。“中國是一個地域廣闊、民族眾多的國家,涉及中國的南北情貌與人文性格,一般認為,北人主剛,南人性柔”。但此“柔”非彼“柔”,或許“柔”中見“剛”,又或者“柔”中見“意”,如同打太極一樣,看似招數(shù)柔弱慢進,可是暗藏“意圖”,蘊含著無限的深意。寧波人是典型的南方人,因此也具備了如此的“柔性”。這在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作主語時復數(shù)“阿拉”的轉(zhuǎn)指現(xiàn)象中就有所體現(xiàn)。當“阿拉”作主語時,“數(shù)”的轉(zhuǎn)指中除了突出寧波人自己外,常常還內(nèi)隱著他們的情感色彩,而這一部分恰恰是話語中最難以分辨,也是最重要的意思。“阿拉”無論是較為含糊地表示“我”所體現(xiàn)出來的言說者的得意之情,還是以“我”指代一類人,來表達強烈的感情——或是自貶,或是對對話方的嘲弄,都比語句字面上的意義要豐富些,需要聽話者慢慢咀嚼和品味。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存在,是由使用語言者內(nèi)在的心理特點所決定的。應當指出的是,這種內(nèi)隱的“水精神”并不代表寧波人具有“狡猾”的心理特點,而是反映出寧波人從古至今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所養(yǎng)成的“讓”德文化,它既是一種節(jié)制,也是一種情操,在禮貌應對的同時,不張揚,也不失去自我,就好比水無色無味中,卻蘊藏著濃濃的“本味”。
(二)融合的“水精神”
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阿拉+親屬稱謂”作定語時,出現(xiàn)以復代單的情況的原因,呂叔湘曾經(jīng)專門講到過:“在過去的封建社會,家庭要重于個人,因此凡是跟家庭有關的事情,都不說我的,你的,而是說我們的,你們的(“的”字通常省略)。”這其實是源于中國人思維上的依附觀和整體取向,也是維系我國傳統(tǒng)人際關系的主要形式。在古代一個人的榮辱往往關系著他所在家庭的利益,如“株連九族”現(xiàn)象。在這一點上,寧波人同樣擁有相同的關系思維觀、價值取向。然而,寧波人在受此思維和價值觀影響的同時,更受到吳越地區(qū)特有的“水文化”的影響。古吳國、越國形成之前,其固有的文明無疑是以“水”為文化起點的,進而與“水”結緣,與“水”相伴,而“水”也成為了吳越文化的重要因素。“水”有一種特性,即隨物附形,因此吳越“水”文化強調(diào)自然形態(tài)下水能融化某些物質(zhì),并附著合成一些與之前物質(zhì)不同的形態(tài)。因此,在”阿拉+親屬稱謂”作定語時,如“阿拉姆媽”,并沒有表示“阿拉”和“姆媽”兩個人,而只表示一個“姆媽”的意思,并且還生成了一種情感——蘊含我對媽媽深深的愛,以及一種超過直呼“姆媽”的親昵感。從以上這個“數(shù)”的轉(zhuǎn)指現(xiàn)象中,我們不難看出寧波人身上所具有的“水精神”的衍變與融合。
(三)流變的“水精神”
寧波地處長江下游,地勢低洼,氣候又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溫和濕潤,東面環(huán)海,因此,寧波有著豐富的“水資源”。“水”既是寧波人所擁有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又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長期與水為鄰,以水為邦,使得寧波人深得水之內(nèi)蘊與靈性,以及“水文化”特有的“因時而變”的特點,自然也就多了一分“靈動”。正如寧波人在方言中第一人稱代詞的使用一樣,并不是以固定的代詞來表示單復數(shù),而是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進行語用的轉(zhuǎn)義,使之更加豐富生動;又如“阿拉”的單復數(shù)轉(zhuǎn)指,每一次“轉(zhuǎn)指”都不是絕對的,也需要視不同的語境而定。總體而言,寧波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在“單復數(shù)”的語用方面是靈動的,主要靠言說者自己來把握和控制,顯現(xiàn)出其在善變中求得和諧的智慧。說到“阿拉”,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往往是上海,其實上海話中的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阿拉”是上個世紀前半葉從寧波話中引進的。寧波方言的這種適應性與開放性,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吳越“水文化”中“流變”精神的影響。
(本文系浙江省語言文字“十二五”科研規(guī)劃重點規(guī)劃課題“基礎教育階段典雅語言訓練機制與實踐研究”[批準文號:ZY2011A03]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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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 馮鐵山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