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換床
爸爸因為肺部腫瘤住院,被安排到第六病室。
辦住院手續那天,剛從護士臺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風風火火地截住我:“你是第六病室的?”見我點頭,他轉而沖護士發飆:“怎么昨天說這個病房沒空床?”被質疑的護士解釋了半天,是一個病人臨時決定出院才騰出了空位。“那也得通知我啊,我們等這個病房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男人憤憤地嘟囔著走了。
一旁的小護士們嘁嘁喳喳:“真沒見過這么迷信的人。”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中年男人的父親住在走廊的加床上,這幾天,別的病房有空床也不住,非要等第六病室,就為了圖個吉利的房間號。
回到病房說起這事兒,緊挨窗戶的16號大媽忽然開口了:“你說的是加幾的病人?”得到答復,大媽蹣跚著出去了。路過大媽的床時掃了一眼床牌:劉三妹,65歲,直腸癌。不禁嘆了口氣,住到腫瘤病房的人,一般都不是小毛病。
鋪好床后,正要去洗水果,剛才質疑護士的中年男人喜笑顏開地抱著好多東西推開門,大聲嚷著:“爸,床號也不錯,16號。”一個滿面紅光的老者背著雙手跟進來,領導一樣和大伙兒揮揮手。我們正不解,叫劉三妹的大媽進來了,低低的聲音解釋:“外面空氣好點,我和這個老爺子換床了。”走廊的空氣比房間好?正一頭霧水,緊挨老爸的14號偷偷告訴我們:“老太太這是想省錢呢。”
晚飯后,16號病床的父子倆收拾個小包走了。14號大爺沖我們一努嘴:“看到沒,人家根本不在這里住。”一問才知道, 16號家就在本市,住院純粹是為了能走報銷程序。“再說,他也不是什么大病,胳膊上有個囊腫,過兩天做個小手術就沒事了。”14號一邊說一邊看我爸的床牌,忽然樂道,“老哥哥,緣分吶,咱倆一個病,都是肺不好。”
雖然稍嫌14號話多,可看那活潑的勁頭,我又覺得幸運。自從爸被查出腫瘤,情緒一直不好,如今有一位樂觀的病友,也許他也能被帶動起來?“愁啥啊,我老說,樂呵一天就活一天。你看剛才那位老太太,這么大的病,十幾天了,孩子們一個都沒來,聽說,家里那三個兒子正掐架呢。”
“掐架?”我疑惑。
“還不是因為藥費,老頭老太太的錢都給孩子們蓋房搭屋了,自己沒留一點積蓄。如今遇到大病,需要孩子們攤錢,這不引起戰爭了么。”14號一邊說一邊搖頭,又一轉臉悄聲道,“每天老太太和老頭都舍不得去餐廳吃飯,在外面買兩個饅頭,自己帶的咸蘿卜,即使這樣,藥費還是拖欠了。”
“現在不是有新農合能報銷嗎?”沒等我開口,爸爸搭了腔。
“報銷不也得自己先墊錢嗎。再說,新農合最多也就報個65%,剩下的35%還得自己負擔。”
聽了14號的話,我想起剛剛路過走廊時,劉三妹大媽和老伴兒窩在床頭啃咸菜的樣子。一時間,五味雜陳,竟不知說什么好了。
16號的排場
沒兩天,16號老爺子動手術了。一大清早,病房里就擠滿了人,全是衣冠楚楚的男女。從他們的寒暄中,我隱約聽出,這些人不是科長就是局長。14號大爺這下來了精神,整個上午都豎著耳朵聽著,因為過于分心還跑了液,被老伴兒念叨了大半天。
16號到底是小手術,進手術室不到半個小時就出來了。這下,第六病室可熱鬧了。那群人圍著16號噓寒問暖,最后離開時,每個人都留下厚厚一沓錢表示了心意。14號大爺眨巴著眼睛看著,臉上那個羨慕和驚嘆就別提了。
雖然護士再三叮囑16號手術當晚不能離開,可過了七點,輸液一結束,中年男人又帶著他爹走了。他們剛一走,14號就坐了起來:“我偷偷給數著了,今天,16號至少收了有一萬塊。”我和老爸相視一笑,可真有14號的。
14號的老伴兒一瞥他:“咸吃蘿卜淡操心。”14號一揮手:“你懂什么啊。”說完,又神秘地擠擠眼睛:“我打聽過了,16號原來當過局長。”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陣勢這么大,可看老頭的年紀,應該早就退了啊。
“退是退了,可人家二小子在省里當官,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沖兒子的面子。”14號嘖嘖說著,一邊胡嚕一把腦袋:“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也該好好培養下我那小子啊。”
老伴兒再剜一眼14號:“也不看看你有那基因不。”
聽著老兩口斗嘴,再看看空蕩蕩的16號病床,我想到了那句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所謂世態炎涼,不過如此吧。
16號出院前,他那傳說中的二小子現身了。和中年男人相似的眉眼,氣勢排場卻大相徑庭。到了病房,說話慢聲細語,甚至還和湊上前說話的14號親熱地握了手。臨走時,又拿出厚厚一沓錢塞給中年男人。攥著弟弟給的錢,中年男人激動得語無倫次。歪在病床上的16號笑嘻嘻地開口了:“都是一家人客氣啥啊,當哥的在家多受點累,你在外呢,就多提攜提攜侄子。”
中年男人一迭聲地接茬:“就是就是,咱那孩子,你得好好把關。”二小子微微一笑,擺擺手,走了。看著“省干部”的背影,14號大發感慨:“孩子有能耐才是真孝順啊,看看人家,再看看咱。”
孝順永不及養育
說到孩子,我還真有點奇怪,一個病房住了十多天,14號這里除了老伴兒,根本沒有別人的影子。很多時候,看我給爸爸洗腳,14號會感嘆:“還是有個姑娘好啊,可惜,我這輩子沒有當老丈人的命。”
放療快結束時,14號的老伴兒因為下樓崴了腳,回家去了。第二天中午,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病房里,掃一眼正在睡覺的14號,不言不語地坐了下來。好半天,14號醒了,看到身邊人,眼睛瞬間一亮:“你娘到家了?”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14號的兒子。奇怪的是,除了剛開始說了兩句話,14號和兒子基本沒交流,甚至到了吃飯時,也互不搭茬,彼此埋頭在飯碗里,好像在比賽哪個吃得快一樣。吃過晚飯,14號的兒子拎著毯子去了外面。等我去給爸爸打洗腳水時,他已經在走廊的地板上打起了鼾。
回到病房,14號正和我爸埋汰自己兒子呢:“看到我這小子沒,就是個沒嘴的葫蘆。”我和爸爸相視一笑,確實,像這么不愛說話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見呢。之后幾天,14號的兒子一直在,但就像個擺設。別人陪護病人,端茶倒水忙個不停,他倒好,什么都不干,每天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玩手機。
有一天,在水房,遇到14號洗衣服——七十來歲的老人了,身體又胖,光是蹲在那里都讓人看著費勁。他兒子卻跟瞎了一樣,過來刷牙都視而不見。即便如此,這小子還一肚子的委屈,那天在電梯間遇到我和爸爸,他哭喪著臉:“老爺子你氣色比我都好。”我爸正想趁機多嘴教育人家兩句,誰想,還沒開口,那邊先控訴上了:“攤上個病人,什么都耽誤了,唉,我現在什么事兒都干不了了……”言外之意,他那親爹就是個天大的累贅。
守著這么個兒子,14號話少了很多,不過也有例外。放療的療程沒做完,劉三妹大媽就出院了。14號爆料:“家里大兒子和二兒子打得都要出人命了,老太太沒法,只能不治了。”
我爸很憤怒:“去法院告這些不孝子。”
14號長嘆一聲:“老哥哥,你不知道村里那些事兒啊。能治兩個療程還算好的呢,我有位遠親,一輩子守寡拉扯大兩個兒子,結果得了個肺炎,孩子們都不愿意給看。最后老太太寒了心,愣是絕食一個禮拜走了。”說完又一瞥走廊,“看到我那兒子沒,我這是自己有錢治病,若指望他,怕是早就給抬回去了。”
想想他兒子的表現,14號的話還真不算夸張。“活到這把年紀我才明白,什么好也不如老來無病好,若能不用孩子出錢出力一閉眼一蹬腿走了,這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說著,14號的眼圈微微紅了。
看著14號的樣子,我心中一時也酸酸的。陪護爸爸這段日子,在病房里見過了太多人世百態,特別孝順體貼的孩子有,就像已出院的16號,雖然親子關系里夾雜了太多功利和現實,但對老人來說,那種被關心的感覺絕對是五顆星的幸福。
只是,對于更多平頭百姓來說,大病降臨,看到更多的往往是在疾病和經濟兩相夾擊中敗下陣來的兒女。得承認,耗時耗力的治療陪護,的確讓諸多子女焦頭爛額。就像我,些微的不耐煩也有過。每到那樣的時刻,我就會想起小時候,那時爸爸正如現在的我,工作忙、家事多,可只要我病了,天大的事兒都成了毛毛雨。
捫心自問,即便現在的我拿出十二分的孝心,也不可能有當年爸爸體恤疼惜的百分之一。這么一想,所有的不耐煩頃刻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