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學者吟詩曰: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國古文化,泰山與武夷。在北宋書院的發展基礎上,南宋書院教育逐步恢復并勃興。尤其朱熹及其弟子們開創的書院傳統和精神,更使書院教育至宋理宗朝達到鼎盛,書院的興衰和宋代理學的發展呈現出一定的同步性。從某種意義上講,理學大師、教育家朱熹的書院教育活動可視為南宋書院教育的典型代表。
朱熹或受聘至書院講學,或與書院師儒討論學術,或修建書院,或給書院題匾作記,從中看出宋代書院始出現御題御書匾額以示書院官學化之痕跡。朱熹沉浸書院日久,桃李滿天下,其理學思想及治學之道得到了廣泛傳播。
誠摯的敬業精神
朱熹曾言:敬業者,專心致志以事其業者也。他自步入仕途,至69歲罷官還鄉,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著述和講學上。“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僅九考,立朝才四十四日”(《宋史·朱熹傳》),即使短暫的任職期間,他也講學不輟:“居家則寒泉談經、武夷授課、滄州講學,外任則白鹿書院、漳州道院、岳麓書院,隨政興學,門人弟子遍布天下”(陳來《朱熹哲學研究》)。在朱熹的一生中,他對書院有種濃烈難逝的情結,其主要活動地在福建、江西。透過一些記載我們能大致窺其孜孜以書院活動的風貌:
浣溪書院:在古田縣八都。淳熙二年(1175)“朱文公書扁。”
螺峰書院:在古田縣西八都。書院中的“‘文昌閣’三字,朱文公所書也。”
考亭書院:在建陽縣三桂里。“宋朱松尉尤溪時經此,愛其山水清邃,恒欲卜居而未果。紹熙三年(公元1192年)其子熹奉承先志,筑居室之五年。以四方來學者眾,因建精舍于所居之東以處之,扁曰竹林精舍,更曰滄州精舍”。“淳右四年(公元1244年),詔立為書院,御書‘考亭書院’四大字扁之”。
義寧書院:在建陽縣崇化里。“宋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劉龠建,以為師友講學之所,朱熹題扁。”(以上據弘治《八閩通志》卷四十四)
草堂書院:在玉山縣北懷玉山下。“朱子講學于此。有青山綠樹亭、源頭活水亭,堂廡號舍具備。相傳朱子題山下酒舍一聯云:‘泉飛白石堪為酒,灶傍青山不買柴。’即其地也。”
鵝湖書院:在鉛山縣北鵝湖寺下傍。“宋儒朱子、陸復齋象山、呂東萊講學之所。淳佑庚戌十年(公元1250年),江東提刑蔡抗請于朝,賜名文宗書院。”
雙桂書院:“在德興縣游奕塢。相傳朱子賜程曄和程燧兄弟詩:‘君家構屋積玉堆,兩種天香手自栽。清影一簾秋淡蕩,任渠艷冶斗春開。’書院之名由此。”(以上據雍正《江西通志》卷二十二)
理學教育特征
理學的發展是學者們積極發展書院教育的直接動力。面對官學制度的腐敗,社會士學風氣的墮落,有識之士清醒地在教育方向、內容及人格建構方面因材施教、究明義理,注重自身修養及人格建樹的理學成為絕佳的橋梁。簡言之,當時官學教學方式陳腐呆板,導致學子志大才疏,唯重功名利祿,“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汲汲功名之心成為士子讀書的重要誘因。正如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中所言:“其所謂學校者,科舉囂張富貴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勢利,一變其本領。”而書院學風靈活生動,學規整飭條理,內容簡要峻潔,吸引了眾多學子。加之書院與“釣聲名、取利祿”的世俗讀書企圖涇渭分明,提倡高風亮節,注重人格建樹,并以朱熹所開創的書院傳統和精神為典范,尤其當理學發展至理宗時期廣為傳播,書院也就更成為士子所傾慕的求學之所。朱熹認為首先應該批評不良學風,“若讀書上有七分志,科舉上有三分,猶自可;若科舉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卻,況此志全是科舉!所以到老使不著,蓋不關為己也”(《朱子語類》卷十三)他大力提倡“為己之學”。《論語·憲問》:“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他認為“圣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于所從矣”(《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七)所謂“為己之學”,即自覺地讀書學習,注重修養,求得道德學問。在朱熹建構的理學世界中,他完善了格物致知論,強調體認社會倫理的原則規范并化成高度的自覺行為,重視人文教育及人格建設。提倡明人倫即明理的教育目的,以理學教育和經學教育為主的教育內容,從《小學》《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到《詩》《書》《易》《禮》《春秋》等的治學次第,以及對后世產生重要影響的教學論和讀書法,均體現出朱熹理學教育的時代特征。
朱子理學的搖籃
“武夷書院”坐落于武夷山中大隱屏峰下。乍聽地名,似乎朱熹有意歸隱山野,當時陸游也有擔心:“天下蒼生未蘇息,憂公遂與世相忘”。確實朱熹不熱衷于仕途,從24歲擔任同安主簿,到年老守朝奉大夫致仕,仕宦九載,立朝僅46天。他一生中上書請辭多達64次。就任漳州知州時,他就以身患足疾不能赴賜宴自劾,請求罷官予祠。朱熹在五六個宮觀奉祠過,“武夷書院”就是官掛臺州崇道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友張栻對他的追求最為了解。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最好辦法就是著述和開辦書院。朱子一生著作等身,后人為他編定的文集共分26門,有140卷之多。由他創建、修復、講學及撰記、題詞、題額的書院多達64所。1169年,他曾這樣表示:“絕意仕途,以繼二程絕學為己任,奮發讀書著述。”也就在這一年他起意修建“武夷書院”。13年后,終于把夙愿變為現實。
書院開辦期間,理學學術活動空前活躍,朱熹的思想也逐步走向成熟,十多部著作陸續墨干。在這里,朱熹完成了其重要代表作《四書集注》,并以此為教材進行教育實踐。他將自己和同仁著作刊發天下,和他討論過、被他教育過的數百名學者、弟子走出書院,載道前往四面八方,推動儒學新的復興。朱熹在武夷山生活、著述、教學近50余年,講學、創建多所書院,其中尤以“武夷書院”影響最為重大。在武夷書院,傳播理學思想的著名學者多達43位,使武夷山成為“三朝(宋、元、明)理學駐足之藪”,有“道南理窟”之譽。張栻感嘆“當今道在武夷”,武夷山志云“此邑從此執全國學術之牛耳而籠罩百代”。
“武夷書院”不同朝代有不同名稱,南宋末年稱紫陽書院,明代改為朱文公祠,后又改稱“武夷書院”至今。最早稱為“武夷精舍”。精舍其實不精,占地三畝,土木結構,但其精在所處的位置,精在朱熹匠心獨運,“中以為堂,旁以為齋,高以為亭,密以為室”,布局極盡山水微妙之極;精在朱熹自力更生,親率弟子“具畚鍬,集瓦木”,艱苦而又精細營建。朱熹告友人的一個“縛”字,道出書院的天然神韻,也表現出他經濟上的窘迫。營建初始,朱熹友人趙汝愚官任福建安撫使,曾令武夷縣令官資助修,但被朱熹婉言謝絕了,回信稱這樣“于義既不可,于事亦不便”。可是他離任南康軍時,卻把任上節余的三十萬錢交給接任者,囑其修建白鹿洞書院。
歷代文化人給“武夷書院”留下了記、銘、序、疏、詠,寄題數不勝數,其中張掛在武夷書院大柱上的熊禾的兩句話傳誦甚廣:“宇宙間三十六名山,地未有如武夷之勝;孔孟后千五百余年,道未有如文公之尊。”朱熹認為,大自然中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只要多多接觸,細細體察,就能發現萬物之理,揭示運行之規。這是其“格物致知”認識論的通俗解釋。他與門生暢游九曲,邊走邊吟,創作了“九曲棹歌”,高雅脫俗、清麗活潑、回環反復,吸引了由宋至清數十位詩家與之唱和。
思辯結合、教學相長是武夷書院的另一特色。朱熹治學講學注重思和辯,不僅在于自身,而且在同道之間。如其所說,“過我精舍,講道論心,窮日繼夜”。思考、思索、思維;辯論、爭論、討論,真理在思考中發現,道統在爭辯中明朗。當然,論戰難免傷及情面,你來我往不乏唇槍舌劍。但是朱熹真誠相對,心胸寬廣。陳亮與朱熹對論時,僅為一位布衣,而朱熹已是官居五品,但他們對論持續11年之久。“武夷書院”落成后,朱熹濡墨致函邀他前來,“承許見故,若得遂從容此山之間,款聽奇偉驚人之論,亦平生快事也”。
在“武夷書院”,可以看到一個無意功名的朱熹,一個嚴于律己的朱熹,一個性情中人的朱熹。
明人倫、明理的教育目的
朱熹著名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即白鹿洞學規體現了書院全新的教育理念、價值體系,他提出了明人倫的教育目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因之他還提出“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并為之注曰:“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至于處事、接物,亦各有要”(《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他指出教育的目的在于明人倫,而明人倫須遵循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的順序,其中學、問、思、辨是為了窮理,篤行則是修身以落實到具體的處事接物的事實中去。這些皆由儒家經典語句集成,無一字無來歷,這部學規是最能體現封建時代書院精神的學規,其中蘊含了對教育目的、內容及方法的體認,實為中國封建社會書院制度化、規范化的重要標志。
朱熹視讀書做學問為第二事,求理才是其目的。他反對釣聲名、取利祿的現象,批評學校及科舉流弊,主張以講明義理即“為己之學”為求學目的。他說“讀書乃學者第二事。……而今讀書,只是要見得許多道理”(《朱子語類》卷十161頁)。而《白鹿洞書院揭示》后又成為岳麓書院的“教條”,目的都是為了讓學生明確學習目的,使諸生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行之于事,推己及人,進而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隨著理學地位的正式確立,書院的官學化色彩不斷加濃,淳右元年(公元1241年)宋理宗視察太學,御筆《揭示》賜予國子監諸生。后又詔頒各府州縣學,全國推廣,以至對元明清書院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教育理念及教材內容
朱熹以宋代理學和儒學經學為主,其儒家經學的教育貫穿著宋代理學精神,而與傳統的儒家經學教育有別。于內容上,朱熹把教育分為小學、大學兩階段。“古者小學教人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皆所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題小學》)。“小學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處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規矩做去。大學是發明此事之理”(《朱子語類》卷七 125頁)很明顯他把學校教育分為兩個階段,小學教之以事,大學明之以理,后者是真正目的。我們從朱熹據循序漸進及由事至理原則所設置的教材也可窺見一斑,如自編《童蒙須知》中有《衣服冠履》《語言步趨》《灑掃涓潔》《讀書寫文字》《雜細事宜》等,由生活細節的規范體現了朱熹小學教育側重教之以事的特點;至于大學教育教材,以“四書”及《四書章句集注》等為主,以格物致知作為大學教育的認識論基礎,具有濃郁的理學教育特色。
教學論與讀書法
其一,“為學在立志”。
針對貪利祿而不講道義的求學態度而發。朱熹認為端正學者的治學態度很重要,并強調立志于求道義。如:
“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唯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只如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又諭學者》)。
其二,“讀書須是虛心切己”。
朱熹提倡看文字須虛心,不要先立說。
其三,多讀書與熟讀精思相結合。
朱熹曾言:“書只貴讀,讀多自然曉”。“須平日多讀書,講明道理,以涵養灌培,使此心常與理相入,久后自熟,方見得力處。且如讀書,便今日看得一二段,來日看三五段,殊未有緊要。須是以磨歲月,讀得多,自然有用處。且約而言之:《論語》《孟子》固當讀,‘六經’亦當讀,史書又不可不讀。講究的多,便自然熟”。這些和“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是一脈相承的。
自由活潑的學術空氣
理學興盛之際,各派之間論爭激烈。朱熹除親自授課外,并未固守一家之言,曾邀請與他論戰多年的陸九淵來白鹿洞書院講學。這不啻為書院的學術空氣注入了新鮮、自由、兼容之活力,也充分顯示了朱熹的辦學思想及教育觀念。陸九淵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為題展開講述,“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元晦深感動,天氣微冷,而汗出揮扇”(《陸九淵集》卷三十六中華書局 1980年)而朱熹確乎以其真誠而表白:“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并請陸九淵把講義“筆之于簡”,朱熹親自寫《跋金溪陸主簿白鹿洞書堂講義后》,珍藏于書院以供摹覽學習。意猶未盡,朱熹在《白鹿講會次卜丈韻》詩中續談此次學術交流的動情:“宮墻蕪沒幾經年,只有寒煙鎖澗泉。結屋幸容追舊觀,題名未許續遺編。青云白石聊同趣,霽月光風更別傳。珍重個中無限樂,諸郎莫苦羨騰遷”(《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這種百家爭鳴、自由論辯的學術活動大大促進了不同流派間的學術交流,對于士子開闊視野、激發思路有重要影響。
總之,作為中國古代著名教育家的朱熹,一生投身教育,將學術與教育相結合,通過從事學校和書院教育活動來傳播其理學與經學思想,勤勉于傳道授業、著書立說、會友辯學、創立學派,使理學得到廣泛的推廣,對中國思想史和教育史均產生了深遠影響。繼承朱熹之志,其弟子及再傳弟子在理學解禁后,再次以書院為憑借大力傳播和普及一度遭禁的理學,以至于宋末元初之際,形成了我國書院歷史上的高峰。這些書院多研習理學,創辦者或為清醒世事的隱士們,或為不仕新朝的遺民們。他們或任書院山長,或講學其中,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所開創的書院傳統,也在宋末書院延續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