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所傳奇的學校。由華僑領袖創建,被稱為“加爾各答以東之第一大學”;抗日戰爭時奔波遷徙,解放戰爭時英雄輩出,院校調整時,貢獻出整個工科院系……這所學校曾常年身處前線,不斷遭受炮擊;這所學校被稱為中國最美麗的大學,海在校中。在戰火中,它是民族的地標,在經濟建設中,它是先鋒的代名詞。這所學校,叫廈門大學。
校主陳嘉庚
寧要廈大,不要大廈
很少人能像陳嘉庚一樣,能在一所大學和一座城市里,留下自己那么深刻的烙印,而且歷久彌堅。
陳嘉庚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杰出的華僑領袖、著名實業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1874年10月21日,陳嘉庚出生在福建省同安縣集美社(即現廈門市集美區)。17歲往新加坡從父經商,后獨立經營菠蘿罐頭廠、米店和橡膠園等。1916年后,以橡膠和膠制品業為主,鼎盛時期其銷售網遍及全球,謂新馬樹膠王國的四大開拓者之一,成為馳名海內外的大實業家。
1913年陳嘉庚在家鄉創辦集美小學,后又增辦師范、中學、水產、航海、商業、農業等校,統稱為“集美學校”。1921年,陳嘉庚創辦廈門大學,親自選擇校址、校長,主持建筑校舍,以及高薪聘請師資等,設文、理、法、商、教育等五院十七系,為海內外培養高等人才。
之后,盡管遇世界經濟危機,企業經營未能轉機,他仍多方籌措校費,百折不撓維持辦學。1932年,當外國財團答應以停止支持廈門大學和集美學校為條件保護其企業經營,即遭他斷然拒絕。直至1937年春無力支持,遂無條件地將廈門大學獻給政府。
一直以來,人們都想知道陳嘉庚一生為了辦學究竟捐過多少錢,當然,這很難算得清了。但是,有一個比較公認的推算是,陳嘉庚一生對教育事業所捐獻的錢,如果當時買了黃金,估計相當于現在的1億美元左右。不過,這種換算毫無意義,因為陳嘉庚為此花費的心血,無法計算。
廈大是陳嘉庚跑遍廈門島后選定的地點——演武場是當年鄭成功操練軍隊的地方,周圍還有很多墓地。當時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會選這個荒郊野外。但是,幾十年后,因為有山有海,廈大校園被譽為中國最美的大學之一。
當時的中國南北紛爭,很多學校經常發不出工資,但是,由于有了陳嘉庚,廈大經費充裕。當時廈大校長月薪500元,教授月薪最高可達400元,講師可達200元,助教可達150元,秘書可達70元,事務員最低可達25元。月薪500元是什么概念呢?按當時標準,可買一幢別墅,而最低25元的月薪,也能養活五口之家。
另一個特別之處在于廈大從不欠薪,陳嘉庚說,“寧可我喝稀飯,也不能欠教職員的錢。”這也被魯迅所證實,他曾經評價廈大:風景絕佳,從不欠薪。
廈大在1921年4月6日開學時,只有100多名學生,但是,陳嘉庚那時就想把廈大辦成萬人大學。他靠“蠶食”來逐步擴大廈大地盤。首先向當時政府要地,政府給了演武場的四分之一,在接下去時間,陳嘉庚繼續向政府要地,要不到就花錢買。1923年,當時思明公署發布的廈大“紅線圖”中,西面居然是以“五老山之極峰為界”。在上世紀50年代,因為院系調整,廈大從原來的21個系減少到8個系,即使是這樣,陳嘉庚仍然拼命建房子,建了包括建南禮堂所在的一排五座樓房,還建了風庭、芙蓉一、芙蓉二,他想把廈大做大的愿望從來沒有改變過。
現在,同濟大學和廈大都有專人在研究陳嘉庚建筑,但是,陳嘉庚事實上并不曾學過設計。要蓋房子時,他就帶著幾個“土師傅”到現場,叫人在地上灑上石灰,然后用手中的拐杖畫出草圖,工人們也就照著這個草圖蓋房子,“叫你放線你就放線”。人們形容陳嘉庚建筑是“身穿西裝,頭戴斗笠”——主體是西洋風格,屋頂卻是中國式的。陳嘉庚曾表示,除了實用,他還有一層寓意:要把中國屋頂蓋在洋人身上。
現在的嘉庚主樓,是廈大為紀念陳嘉庚而命名的,不過,陳嘉庚親手蓋的建筑中,沒有一座是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陳嘉庚曾經解釋說,原因在于“我陳嘉庚辦廈門大學不是為了自己”。
廈大建南禮堂的樓群是上個世紀50年代由陳嘉庚女婿李光前捐建的,建完之后,陳嘉庚建議以李光前命名樓群,這可把李光前嚇壞了,堅決不肯。據說,盡管富甲一方,但李光前對陳嘉庚十分尊敬。陳嘉庚最終以李光前兒子的名字命名了建南樓群的一些建筑,其中的含義顯然是用心良苦的——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把辦學的理念延續到后代。
陳嘉庚人之所以能成為偉人,并不在于人們頌贊的語言,而在于他把全社會的責任作為自己責任,為人類做出貢獻而從不企求報答。
老校長薩本棟
累死自己辦“南方清華”
一所大學的成長,往往是和教育家聯系在一起的,薩本棟之于廈大,正如梅貽琦之于清華,這應該是沒什么爭議的。
薩本棟,1902年7月4日生于福建省閩侯縣;1921年畢業于清華學校;1922年~1924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學習,獲工學學士學位;1924年~1927年轉入美國麻省伍斯特工學院學習,獲理學博士學位;1928年~1937年任清華大學物理學教授。1937年~1945年任國立廈門大學第一任校長。
1937年,薩本棟剛到廈大的第二天,“七七事變”就爆發了。這位原本在清華當教授的閩侯人發現自己馬上面臨遷校的難題。薩本棟決定把學校搬到長汀,為什么不像其他大學遷移到西南大后方而選擇接近戰區的長汀?1941年考入廈大的廈大教授潘懋元回憶,薩本棟曾說原因之一是要堅持東南半壁江山有大學,顯示堅強不屈的精神,另一方面也讓東南數省學生有書讀。
薩本棟制定了周密計劃,用了九大卡車,將廈大的儀器、圖書較為完整地遷往400公里之外的長汀。
考驗接踵而至。廈大當時得到的經費,在所有的國立大學中,只比山西大學多,排名全國倒數第二。這迫使薩本棟精心計算著每一分錢的支出,學校自己做豆腐,提倡吃糙米飯,甚至將茅廁對外承包以增加收入。在學校入不敷出的時候,薩本棟帶頭只拿35%的工資。學校為薩本棟買了輛轎車,但他把汽車拆了,把引擎改裝成發電機,用于學校的照明。
除了借廟宇,租民房,薩本棟還自己設計,就地取材建新屋,例如,以樹皮代替屋瓦,建造各類的房屋,甚至還修了一座水庫。廈大逐步擴大校園,最后,幾乎占據半個長汀城。
薩本棟的妻子曾經說,丈夫是“以他在清華的標準來辦廈大和教課的”,他努力把清華的一些好的傳統移植到廈大。薩本棟堅持了清華的一貫做法:聘請學有專長的人任教,長汀時期的廈大的51名教授中,有47位來自清華。動員這些大名鼎鼎的教授到長汀去,難度可想而知,薩本棟花費了不少腦筋,例如,他寧可自己住在普通的宿舍里,而把租來的飯店和新蓋的樓房讓給教授們住。
薩本棟要求名師上大一基礎課。當年就讀廈大的學生、中科院院士張存浩說,基礎課的講授陣容不僅為當時國內所僅有,在今天的大學也是很難找到的。薩本棟也親自教授大一的微積分和普通物理。他一直認為,從事教育的人不能在學問上獲得學生的信任,所有的話都是白費。
薩本棟主張,要進行學術研究,除了專業知識,還必須有廣泛的基礎知識。當時廈大規定,國文、英文、高數以及一門社會學是學生必修課。國文和英文不及格,就不能畢業。薩本棟說:“假使一位大學畢業生連中英文都不通順,要他何用?”薩本棟則更強調應用科學對國家的重要。他傾注了很多精力辦起土木、機電、航空系。
潘懋元說,1941年他入學時,薩校長就在大會上說:“抗戰必勝是毫無疑問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準備建設人才。”長汀時期的廈大的工科畢業生總數達400多人。上世紀60年代,臺灣水電、鋼鐵、造船部門的主管,幾乎都是廈大畢業的。
在學生的回憶中,校長不茍言笑,但親切待人。當時,廈大處于敵機轟炸的危險中,薩本棟設計相互連通的防空洞,每當轟炸到來時,他立刻奔向教室,組織疏散。他最后一個進入防空洞,卻第一個走出防空洞。抗戰期間,長汀山城被炸毀大片居民房,死傷甚多,但廈大由于周密細致的安排竟無一死亡。
經過薩本棟的苦心經營,兩次全國大學生學業競試,廈大均得第一。當時國人南望,無不認為廈大為理想中惟一完善大學——廈大實驗條件并不比戰前差,甚至擁有一座具備模、鑄、鍛、機、鉗和動力等各個工段的實習廠,圖書館里有從英、美、法、德訂購的最新出版的主要圖書刊物。不時有外國友人參觀,“加爾各答以東最完善的學校”,就是美國地質地理專家葛德石的觀后感。在民間,廈大有“南方清華”之稱。
然而,這一輝煌卻是以薩本棟的健康為代價的。到廈大之前,薩本棟是清華的網球高手,體格強壯,腰桿挺拔,但到了1943年,他已經是“面色蒼白,彎腰駝背,拄著拐杖”。他患上嚴重的胃病和關節炎,他為廈大耗盡精力。人們回憶說,那時,校醫甚至做了一件鐵衫,助他撐腰上課。1949年,薩本棟因患胃癌病逝于美國,時年47歲。根據他的遺囑,他的遺體解剖供醫學研究。醫生們發現,他的胃都是癌細胞,醫生說,這病,完全給耽誤了。
林語堂 把半個北大搬到廈大
1926年9月,林語堂回到廈大;1927年3月,林語堂離開廈大。前后約有半年,時間雖短,但林語堂留給廈大的影響卻是綿長的。1926年,時任廈大校長林文慶在向林語堂發出聘書的時候,是否已意識到時年31歲的林語堂可以把半個北大搬到廈大來?
1926年9月,林語堂出任廈大文科主任,不久,文學家魯迅來了,國學家沈兼士來了,古史專家顧頡剛、語言學家羅常培、哲學家張頤、中西交通史家張星烺、考古學家陳萬里、編輯家孫伏園和作家章川島等一批大師接踵而至。這批名家的主體是北大的“語絲派”與“現代評論派”,“一時頗有北大南遷的景象”。
“這批人的到來讓廈大國學院自創辦之日起就處于很高的起點,而這種高起點、高標準對廈大的文科影響是十分深遠的。”大半生都在大學講壇的林夢海教授比普通人更深地明白一流的大師對于一所大學的意義,而作為林語堂的侄孫女,她也比旁人更深切地體會到林語堂為留住這批大師是如何煞費苦心,一些往事在林家代代相傳:當魯迅等人要出門時,比如渡海到集美講課,林語堂總要陪同前往,其中一個任務就是為他們翻譯閩南語,否則船老大可能連大師們的目的地都聽不懂。
林語堂對廈大的重要貢獻之一是把現代科學精神和態度帶進國學研究,一掃“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的風氣。
1926年10月10日,廈大國學研究院成立,林語堂出任總秘書長。據說成立之日即吸引了許多外系學生前來,“屋子里還臨時加了許多板凳”,林語堂的演講沒讓學生們失望,他們報以一次次熱烈掌聲,他所一再提倡的現代科學精神和態度同樣給外系學生以啟迪。
林語堂即在國學院當行政領導,又在外文系教英文。“聽說他的課學生很愛聽,課堂上總是笑聲不斷。”林夢海從父親林疑今那獲得了林語堂上課時的一些片斷,“他的外文特別好,教給學生的是很純正的英語。”廈大外文系因為林語堂的到來,而得以開設英文作文、現代文和英語發音三個科目。
林語堂評價學生的方式更令學生們向往,他認為一次考試是不能反映一個學生的能力和綜合水平的,他給學生的評分更多地來自課堂,學生們在課堂上對問題的問答成為了他評分的主要依據,強健的記憶力,讓他對學生的課堂表現記得清清楚楚,一個月或幾個月以后的打分同樣令學生心服口服。
廈大是林語堂人生中的又一個出發點,他把探索精神帶來了,盡管只有半年,但不只一位研究者認為,廈大文科源遠流長的現代科學精神始于林語堂的到來,并在林語堂離開后留了下來,被一代代廈大人發揚光大。
北大那批針鋒相對的大師卻不約而同地跟隨著他來到這個新的出發點,要知道,當年的廈大與北大的差距,比起今天的廈大與北大的差距還要大,這批大師肯暫別話語中心來到這出門還得坐小舢板的南邊小城,可見林語堂這位“流浪漢”年紀輕輕已有怎樣的影響力。
一次次的出發、一次次的探索,成就了我們今天所熟知的林語堂: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在中國文化史上,很難再找到第二個人像他那么深地走進中國,同時又那么遠地走向世界。
但不管走多遠,他依然留在廈大人心間,他的那句“整個世界就是大學堂”依然鼓勵廈大人向未知領域出發、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