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清晨的邂逅
立春那天的早上,我去幫章陽買煙,小區外的便利店還沒開門,我便將大衣裹緊了些,穿過馬路,到街角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去買。
章陽是個煙鬼,且是個愛作的煙鬼,他買煙喜歡一包一包地買,一次一整條拿著覺得不舒服。
據章陽回憶,他的煙齡已經不短了,大學的時候覺得無聊開始抽,后來生活中的無聊有增無減,這惡習便一直延續了下來。有次我們一起看港片,電影里陳奕迅正躺在病床上抽煙,他的小伙伴即刻質問他:“你為什么抽煙!抽煙會影響性能力的!”我倒覺得這個威脅有待商榷,但抽煙影響大腦運作,這點對章陽來說,或許是個不爭的事實。
他記憶力很壞,常常忘記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我們的生活中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無非是對方的生日,很多的紀念日,商場里看中的衣服要記得回去搜一下有沒有某寶同款,信用卡的還款日到了……他甚至不知道二十四節氣歌,立春后面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等那么多好聽的節氣名稱,他都不知道。
但是這有什么關系,這并不影響我喜歡他。
喜歡到在這個清冷的冬日清晨,滿世界給他買煙抽。
可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我的老板。
他五十歲,精神很好,穿一件黑色的大衣,煙灰色闊腿褲,香芋紫的翻毛皮鞋,還戴著一頂羊毛呢的紳士帽,像五十歲時在舞臺上唱歌的倫納德·科恩。

路上行人很少,他已經看到我,沒有辦法,只能將沒洗的老臉湊過去,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許老師,早!”
是的,許民憲是我曾經的碩導,舊日Boss。
但我并沒有在他手里拿到學位。
世上最悲哀的感情
法學院的小伙伴總說我的老板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但此時我只在這雙眸子里看到疲倦,許民憲停下來,看了看我:“顧瑩,你的學位還要不要了?”
我開啟裝死模式:“我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啊。”
許民憲一口老血上來差點噎死:“你得搞清楚,你那是休學,回來還是可以繼續讀完的。”
“哦,”我漫不經心,“大師兄畢業了么?”
“劉冉直博了。”
于是我開始瞎扯:“那完蛋了,我就是回去也畢不了業的。你知道,大師兄還是會一直播那首奇葩神曲的。”我的大師兄劉冉生命里只有一首歌,除了上課睡覺之外他永遠沉醉在低苦艾樂隊那首《小花花》的悠揚旋律中,且盡心盡職自備音響不遺余力地在課前課后順帶陶冶一下我們。
后來,我的噩夢內容都是頭戴小花花,穿越了塔克拉瑪干,然后又是苦逼的撒哈拉。
再后來,我就以精神壓力過大為由申請退學。剛好那時有一家外企給出不錯的OFFER,想到硬著頭皮研畢之后也大抵也只會淪為雞肋,索性就做了如此驚世駭俗的決定。
許民憲大概是瞧我骨骼清奇,是塊學法的料子,死活給我打折成休學。
我的休學,當然跟《小花花》沒有半毛錢關系,卻跟眼前這個男人有關。而世界上最悲哀的感情或許就是這樣,你絕望地想要逃離一個人,對方卻本著救死扶傷的名義對你窮追猛打。
“那許老師,我走了啊!”臨走的時候在他的辦公室里,最后那句“再見”到底還是卡在喉嚨里說不出口,此時許民憲在低頭看一份卷宗,估計心里正恨著我的忤逆,硬是沒再理我。
于是這最末的告別,簡直成了我的個人秀,作為報復,我順走了許民憲桌上除了電腦和書籍外的唯一一件東西——一個米奇老鼠的隨身杯。
“那這個還給我。”我尷尬又難過地拿起那個杯具,逃似的一頭扎進外面酷烈的驕陽中。那一刻我想起王菲的一句歌:愛令我勇于報答太多人,卻不知道如何死里逃生。
迷魂記
《迷魂記》。這是不懂粵語的我,唯一會唱的一首粵語歌。
某一年的研究生部的迎新晚會,我和我的老板一起合作了這首歌,他給這首歌重新作了伴奏,他彈烏克麗麗,我來演唱。
粵語是許民憲家鄉的語言,他逐字逐句耐心地教我發音,我的語言感覺并不好,一首歌詞學了三天。結果我學會了之后,他的嗓子有些沙啞了起來。
我覺得過意不去,便跑去買了一個隨身杯,泡了菊花茶加冰糖孝敬他。
只是茶水泡過一次,第二天桌角那個位置就被一只巨大的冰糖銀耳羹保溫壺取而代之。許民憲的模范太太,雖然很少出現在學校,卻總能用無微不至的關懷占據著他身邊的每一個角落。
只是后來那個杯子他就一直用著。在他的辦公桌,他上課的講臺,他的車上,我都見到過。這是我們除了師生關系之外的,為數不多的聯系。它仿佛是我們兩人的秘密。手指與杯的摩挲,嘴唇與水的浸漬,這樣纏綿溫柔,又秘而不宣。笑得張牙舞爪的米奇老鼠圖案,跟其他簡潔暗沉的老男人裝備完全不搭,就好像腦殘女孩與儒雅紳士之間的愛情,注定是彼此人生的跑調。
很多成年人都會感嘆快樂來之不易,但在那一首歌的時間中,我真的獲得了巨大的喜悅,整個人就像踩著一大塊飽滿柔軟的棉花糖。
我們甚至有一個漫長的凝視,將它延長便會誕生激吻和情欲,但天雷沒有勾動地火,他節制又寧靜地控制了一切,仿佛一座高明的低溫火山。
許民憲,你這樣清越儒雅,真的似老科恩一樣,在舞臺上熠熠放光。
演唱結束的時候我們一起彎腰向臺下鞠躬,然后他很紳士地彎起手臂,挽著我下臺,我穿著長長的禮服裙,臺階太陡,許民憲及時伸過手扶住我,面紅耳赤的同時我觸到他的左手無名指,屬于戒指的金屬感和莊重感在瞬間把我打回原形。
我很快抽回手,嘻嘻笑道:“謝謝老板救命!”
臺下面,坐在第一排的師母起身走來,終止了這個尷尬的插曲。許民憲也適時收回擁抱的姿勢,笑容不動聲色,還送了句表揚:“顧瑩,唱得不錯。”
我第一次見到師母本人,和想象中的黃臉婆形象完全不符,師母氣質風韻尚在,雖然上了一點年紀,也能讓人發出“年輕時必然是美女”的感慨。
于是,“從黃臉婆身邊拯救男主角”這樣的齷齪計劃,以現實一記響亮的耳光宣告破產。但如此一來倒也讓我甘心,這真像張愛玲在《花凋》里寫的:她愛他,因此總覺得一個絕代佳人才配得上他。
總之是內心戲很多的樣子。而師母已經挽著他的手走遠。
這世上有一類愛情,沒有發生就已經結束了。后來我想,唯一能夠讓自己“死里逃生”的,或許只能是愛上另一個人吧。
就在休學當晚,我就約了閨蜜去看電影慶祝,并且在電影院里邂逅了章陽同學。
你好,外掛君
我和章陽的初見是在男廁所——外間的一個格子間里。
當時的情況有些詭異,我們在排隊入場,但是莫名其妙我們那一場遲遲沒有檢票,排在我前面的大嬸氣急敗壞地跟檢票員嘶吼討說法,一個激動加一個甩手,兩大杯冰可樂悉數潑在了我的裙子上、鞋子上。
而閨蜜在一分鐘前剛遁走接電話。
我心里默念了一萬遍我了個擦,然后默默地找出紙巾退出隊伍開始擦。
水池只在男廁所外間才有,水池略高,偏偏我穿的裙子不方便抬腿,夠不著水龍太,只能想辦法開個外掛。
而章陽就是我隨手拉過來的外掛君。
“喂,你好,能幫我下嗎?我想沖下腳。”
作為一個無恥的顏控,我承認向章陽求助是有私心的,他完全滿足漂亮男生應該具有的高白瘦特質,又一臉善良的模樣,Bingo!
于是章陽在我的指揮下關了門,小心翼翼扶著我,拉起裙子抬高腿,沖掉腿上腳上的黏膩。
而全程,他是扭過頭去的。
后來我問過他:“咦,你是不是裝的呀,哪有對著女孩子白花花的大腿,還那么坐懷不亂的?”
章陽笑嘻嘻的:“是挺亂的當時,我也沒想到怎么就莫名其妙被劫持了,心里一直擔心你下一步會不會殺我滅口,所以心里很亂……畢竟還沒立遺囑呢。”
沖完腳出來見到閨蜜,我和章陽已經火速留了各自的號碼,勾搭完畢。
夏夜沉醉
夏夜有種化繁為簡的氣質,我和章陽第一次約會是在之后的一個夏天夜晚。
我們去吃消夜,我的母校外有一片熱鬧的夜市,夜半十二點依舊市聲喧囂,人流涌動,我帶章陽來吃燒烤,熱騰騰的烤生蠔伴著大杯的黑啤,就著心頭那股若隱若現的小火焰,一口吞下去,下一秒就能看見美妙的螢火蟲。
章陽給我的杯子里倒滿酒,自己點了根煙,煙霧伴著炭火揚起的煙塵一起縈繞,我仔細地辨認著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騰云駕霧。
章陽說:“你盯著我看什么?”
我說:“沒什么,就是感覺人生如戲唄……對了,你那天為什么杵在男廁所外面啊?”
章陽想了一下,回答:“吃冰淇淋,弄臟衣服了,想去沖一下……”他真是記憶力不好,似乎是在努力回想,語速很慢。
呵呵,一個吃冰淇淋弄臟衣服的男子,多可愛!我心里笑了一下。
這時我發現我的師兄弟們便從章陽后面的門口進來了。我大驚失色:“大師兄!二師兄!小師弟!你們怎么來了?”
劉冉竟然沒在聽小花花,他說:“顧瑩,你是白龍馬嗎?是不是下面就要說‘師傅又被妖怪抓走了’?”
我撫額:“天哪,師兄你居然會開玩笑了,真調皮!”
他們搬了凳子坐過來,劉冉盯著雙肩包側袋里裝著的杯子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咦,顧瑩,這不是老板的杯子么,怎么跑你這兒來了?”
這句話無疑很有八卦性,我注意到章陽的表情也變得饒有興味起來。
我取出杯子,鎮定地說:“大師兄,你果然是許老師的首席弟子,對老師的關愛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但你也應該多關注師弟師妹啊,這個杯具,我已經用了大半年了。”說完,我打開杯蓋,把它的內里對著眾人轉了一圈,“你們看,天天隨身帶著,使用頻繁,都有茶垢了,許民憲是處女座,他的杯子能有這種情況?”
顯然我的理由得到了認同,二師兄告訴我:“你休學簡直毀了老板一輩子招牌,他老人家一氣之下去歐洲交流了,短期內都是跟我們遠程交代任務,說是以后不招碩士了。”
我愣了一秒,被口中的啤酒劇烈地嗆到了。
回過神來,這群八卦男已經開始圍著章陽吐槽我的上下五千年了。
我很快喝多,斷片之前只記得章陽的臂彎,以及他身上和著清冽夜色的煙草氣息。
諱莫如深
那之后,章陽吐槽我當晚喝了三升啤酒,接著便開始拼命唱王菲的歌,起先是小聲地吟唱,然后便開始號啕。
“嚎得慘不忍睹。”他那么評價。
我驚呆了:“大師兄對此竟然熟視無睹?”
“你已經被逐出師門了,還談什么師兄?你們還有情分?”章陽對我表示鄙夷。
“是哦!”我牽著他的手,感嘆道,“現在你連我被逐出師門的底牌都摸清了,我多可憐,趕緊好好愛我!”
然后章陽默默抬起手臂,上面有鮮紅的疤痕。
“哇!你被蚊子咬了?”
“沒,”他說,“你唱到后來哭了,借我的煙一抽,特么的拿到手就燙了我!”
是啊,斷片的我并不知道自己那晚鬧了多少笑話,秀了多少下限,闖了多大的禍……我也不記得酒精和香煙的味道,到底能不能真的打發人的寂寥。
但我記得與章陽初識的那個晚上,閨蜜跟我說:“剛剛我在那邊角落接電話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一對情侶在鬧分手,男人說膩了,執意要分開,女孩子苦苦哀求,哭得稀里嘩啦,最后把手里的冰激凌砸向男人,然后又哭著幫他擦。男人全程黑面,然后甩手走了。”
我驚呼:“還有此等賤男?”
“可不是!”閨蜜說,“就是剛剛走在你后面的那個男的。”
她說的其實就是章陽。
我從來沒有直接提起這件事,就好像那晚宿醉之后,章陽也沒有提起許民憲和杯子的八卦。
槍版的自我
現在,這條街道的兩邊遍植梧桐,高大的梧桐樹經過培栽都擁有統一的“Y”形枝丫,許民憲的背后就有這樣一棵樹,他站在那里,灰色的樹枝好像嵌在他的帽子兩邊,像兩只巨大的角,架構著更為龐大的似乎叫“命運”的神力。
我分明能感受到,我們疲倦的眼神間正在沸騰著的內容,但我們卻都選擇告別。
在這個寒色逼人的立春早上。
我很快買了煙回去,章陽在睡回籠覺,遠遠地,我看見他側著身體,發絲有些凌亂。
事實上,就在我出來買煙的這個清晨,我們才剛剛爭吵過,緣起于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你前女友給你買過煙么?”
“買過。”他回答。
“那么,你們為什么要分手?”
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無論做多少醞釀和鋪墊都不能緩解它的破壞性,而且它確實引起了我們的爭吵,我帶著滿腔充滿火藥味的情緒沖進立春日的凜冽寒風中,然后兜兜轉轉,又繞了回來。
是的,我們其實并不需要回答這種問題。不管是出于灑脫,還是出于隱忍。
每個人都不能完整地擁有另一個人的全部人生,而我們走到這里,彼此只剩下一個槍版的自我,迷迷糊糊依稀有些殘留意境,我們就在這樣的迷糊中相愛。
房間很暗,我開了燈,點燃一支煙,然后俯身去親吻章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