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季羨林先生回憶:葉公超講英文,幾乎從不講解,一上堂,就讓坐在前排的學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讀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喊一聲:“Stop!”問大家有問題沒有。沒人回答,他就讓學生依次朗讀下去,一直到下課。
學生摸出了這個規律,誰愿意朗讀,就坐在前排,否則往后坐。有人偶爾提出了一個問題,他斷喝一聲:“查字典去!”
這一聲獅子喉有大威力,從此天下太平,宇域寧靜,相安無事,轉瞬過了一年。
康有為見了一次廖平,一聽他說“六經有一部分是偽的”,就氣得和他吵了一架,不歡而散。哪知才過了幾個月,康就說“六經全是偽的”。
章太炎被袁世凱幽禁在龍泉寺,憂憤之下,決定絕食,并留下遺言:“我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他的弟子吳承仕、錢玄同等屢屢勸他進食,他都不為所動。最后,吳承仕問他:“先生,您比彌衡如何?”章答:“彌衡豈能比我?”吳接著說:“劉表要殺彌衡,自己不愿戴殺士之名,故假黃祖之手。如今袁世凱比劉表高明,他不必勞駕什么黃祖,而讓先生自己殺自己!”章太炎一聽,大吃一驚,馬上停止絕食。
梁啟超中舉甚早,春風得意,他于當時流行的訓詁詞章之學亦頗有涉獵,并因此沾沾自喜。他18歲那年,與屢試不第的老秀才康有為進行了長達9個半時辰的抵掌之談,自感“如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乃至夜不能寐。他于是盡棄所學,拜在康的門下,成為康的大弟子。
1918年4月,新民學會成立不久,會員中一些有抱負的青年,積極組織到法國勤工儉學。毛澤東為此進行了多方面的活動,但在啟程前幾天,他告訴大家:他決定不去法國。毛在給周世釗的一封信中,對此解釋說:“我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兩個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種‘迷’。中國出過洋的總不下幾萬乃至幾十萬,好的實在很少。多數呢?仍舊是糊涂,仍舊是‘莫名其妙’,這便是一個具體的證據。我曾以此問過胡適之和黎邵西兩位,他們都以我的意見為然,胡適之并且作過一篇《非留學篇》?!?/p>
章太炎在成都時,有一客敘述己貧,請求他向四川當局推薦。章太炎聽了勃然大怒說:“你一貧已至此,若至窮時又將如何?”在座的趙熙以為是章的舊友,為打圓場,就說:“貧與窮亦有異乎?”章太炎說:“異甚,所謂貧者,以其貝(古人以貝為錢)分之于人,而己身尚不致一無所有;若窮則棄家而無有,孑然一身,藏身穴內,安能與貧并論乎?”后來,趙熙對他人說:“我讀書數十年,今日方才懂得貧窮兩字字義?。 ?/p>
章太炎在把印度與當時的中國加以比較后認為,中國人患有六種精神痼疾:詐偽無恥,縮肉畏死,貪叨圖利,偷惰廢學,浮華相競,猜疑相賊。
1923年,王造時在《清華周刊》發表文章說:“對于講學問的梁任公先生,我是十二萬分的欽佩;對于談政治的梁任公先生,我是十二萬分的懷疑。”以此為國民黨辯護。十年之后,王同樣激烈地批評國民黨,朋友說他自相矛盾,王反問:是我變了呢?還是國民黨變了呢?
魯迅曾在廈門大學擔任教授。其間,校長林文慶經常克扣辦學經費,刁難師生。某次,廈大的教授和研究院的負責人開會,林提出將經費削減一半,教授們紛紛反對。林文慶說:“學校的經費是有錢人給的。所以,只有有錢人,才有發言權!”他剛說完,魯迅就站起來,掏出兩個銀幣,“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厲聲說:“我有錢,我也有發言權!”
李耀先去拜見老師熊十力,在熊家用餐。李一口氣吃了九個湯團,碗里還剩一個,他怕不禮貌,勉為其難又吃了半個,實在吃不下去了。正在為難之際,只聽熊十力在桌上猛擊一掌,怒喝道:“你連這點東西都消化不了,還談得上做學問、圖事功?”猶如當頭棒喝,李頓時汗流浹背、豁然開朗,肚量為之一寬,最后半個湯團很容易便吞下去了。
抗戰期間,白崇禧聘請翻譯家喬大壯為參議。一次,白將喬的文稿改了幾個字,喬勃然大怒道:“閣下是總參謀長,我是中央大學教授,各人自有一行。你能改我的文章,我也改你的作戰計劃,如何?”白崇禧只好認錯。
1932年,許德珩出獄不久,楊杏佛找到他,要他參加民權保障同盟。許說:“我自己的人權都保障不了,還保障人家的民權?”楊杏佛答說:“我們就是需要你這樣的人來保障民權?!?/p>
民初,逐僧毀寺漸成風潮。滇軍師長李根源親自督軍上山,指名捉拿虛云。虛云只身往見。李根源責問:“佛教何用?”虛云答說:“自古立國皆以政教并化,政能治身而不能治心,惟教能治心;心為萬物之本,本得其正,何身之不治?”李為之折服。
民初,北京的教授們經常領不到薪水,一次,幾百位教員去要求政府發放欠薪,遭到武裝憲警的鎮壓。法政大學校長王家駒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北大政治學教授李大釗挺身與士兵理論,責備他們毫無同情心,不該欺負餓肚皮的窮教員。北大國文系教授馬敘倫額頭被打腫一大塊,鼻孔流血,對著憲兵大喊:“你們只會打自己中國人,你們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
梁漱溟年輕時曾想做和尚。當少年中國學會請他做宗教問題演講時,他準備講稿不如意,不得不放下筆,隨手翻閱《明儒學案》。在東崖語錄中忽然見到“百慮交錮,血氣靡寧”八個字,不覺心涼,頓時頭皮冒汗,默然有省,遂由此決定放棄出家之念。
蔣光慈在《異邦與故國》中寫道:近來中國有許多書籍,都是譯自日文的。如果日本人將歐洲的哪一國的作品,帶點錯誤和刪改,譯到日本來,而中國人又將這部作品,帶點錯誤和刪改,從日文譯到中國去,試問這作品豈不是要與原作不同了一半嗎?
蔣介石年輕時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曾請孫中山為他題寫“弱肉強食,優勝劣敗”八個字。孫中山很不以為然,拖延半個月后,卻送給蔣另外八個字——“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近代以來,中國的政治家多以中國人民素質不足為借口,拒絕或暫緩實行民主憲政。即便偉大如孫中山,也要在實行憲政之前,先來一個“訓政時期”。對此,胡適反駁道:“人民參政并不須多大的專門知識,他們需要的是參政的經驗?!嫉闹皇桥旅癖姴豢铣鰜韰⒄?,故民治國家的大問題總是怎樣引導民眾出來參政。只要他們肯出來參政,一回生,兩回便熟了;頭回上當,二回便學乖了。故民主制度本身便是最好的政治訓練。”
1957年,《北京日報》刊出華南圭認為北京城墻應當拆除的意見,梁思成反駁道:“他說拆城墻有很大經濟價值,拆下來的磚可以蓋多少樓云云。那么你看這些漢鏡不也可以熔了鑄幾十個銅板么?這些陶俑也可以砸碎了拿去鋪馬路!”
“文革”后,多人為聶紺弩的冤案奔走,戴浩與聶夫人周穎拿到了有關政策文件,周穎先看文件,一邊讀,一邊說:“有了這個文件,事情就好辦了,咱們的問題都能解決。”周穎要聶也看看,聶不看。他還帶著冷笑譏刺戴浩和周穎:“見到幾張紙,就欣喜若狂;等平反的時候,你們該要感激涕零了吧!”
巴金反思“文革”:“我回頭看背后的路,還能夠分辨這些年我是怎樣走過來的。我踏在腳下的是那么多的謊言,用鮮花裝飾的謊言?!?/p>
有一年,金庸到臺灣,跟李敖聊天,特別提到,在他兒子死后,他精研佛學,已是虔誠的佛教徒了。李敖說:“佛經里講‘七注財’、‘七圣財’、‘七德財’,雖然有點出入,但大體上,無不以舍棄財產為要件。所謂‘舍離一切,而無染著’,所謂‘隨求給施,無所吝惜’,你有這么多的財產在身邊,你說你是虔誠佛教徒,你怎么解釋你的財產呢?”金庸聽了,窘得無以對答。李敖認為,金庸的信佛,是一種“選擇法”:凡對他有利的他就信;對他不利的,他就佯裝不見。這種偽善,自成一家,就叫做“金庸式偽善”。
摘自《常言道:近代以來最重要的話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