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無島

[01]

翡冷翠從夢中醒來，門縫里漏進來的淡黃色的光線讓她有些恍惚。淚眼蒙眬中，她看見布偶小熊在空中笨拙地旋轉，就像在夢里一樣——

夢中的她在飛翔，輕盈得像一片柔軟的羽毛，順著右手邊的第二條路，一直飛到天亮。那是龍鐮講的故事里，通往永無島的方向。

而她沒來得及飛到天亮就醒過來了。

落地的鈍重感讓她胸口發悶，她吸了口氣，布偶小熊跌落到地板上。她拖過毛絨小熊走出房間，朝著有光線的地方走去。

光線從一道門縫瀉到走廊里，打出幽深的輪廓，那是書房。

翡冷翠走到書房門口，聽到了低低的人語。

翡冷翠零星聽到了自己父親翡鐘的聲音，還有“黑玉”“威脅”之類的字眼兒，她舉起右手，看到手背上貼著的創可貼，白天的時候來了一個和藹可親的白大褂給她抽了一管子血，她疼得差點掉出眼淚來，媽媽獎勵了她一盒糖果，那是一個月的分量，媽媽卻毫不吝嗇地全部給了她，這讓她有些猶豫，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排斥抽血這種疼一時、甜一個月的行為。

龍鐮說吃糖對牙齒不好，她想了想，覺得是龍鐮也想吃，而他們的關系那么好，于是忍痛分給了龍鐮半盒。

“你在干什么？”略微沙啞的聲音在背后輕輕響起。

翡冷翠嚇了一跳，發現逆著光的地方，站著一個頭發凌亂、打著哈欠的少年，他隔著松垮的衣服撓了撓側肋，表情很困：“大晚上的不睡覺，躲在書房外面偷聽什么？”

“龍、龍鐮……我睡不著……”

“來我這里吧。”龍鐮抬起手腕做了個手勢，空氣中蕩漾起一段段的觳紋，像是有一只手控制了空氣的流向，落地燈一臺一臺地打開，為他們鋪出一條旖旎而溫暖的通道。

“龍鐮，你說，真的有永無島的存在嗎？”翡冷翠爬上龍鐮的床，把小熊放在枕邊，軟軟地倒下來。

她仍舊對那個永歸純真的彼得·潘念念不忘，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龍鐮坐在床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幾乎要遮住翡冷翠的下巴。

“它是基于人的夢想而存在的。”龍鐮說，“如果你相信，它就存在。”

翡冷翠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漂浮起來，此時，她已經半沉在幻夢之中。

“龍鐮，我相信。”她輕飄飄地說。

屋子開始變得冰冷，龍鐮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呵出的氣體逐漸成霜。

[02]

不得不承認，翡冷翠在龍鐮的床上總比在自己床上睡得好。她揉了揉眼坐起來，發現龍鐮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正低頭打掃什么東西。

“怎么了？”

“沒什么，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啊？你們家祖傳的那只花瓶？最終還是碎了啊……”翡冷翠替龍鐮感到惋惜。龍鐮是翡冷翠非常遠房的一個親戚，遠到五個手指都攀不到一起。龍鐮的家境很慘，機緣巧合之下住進了翡家，比翡冷翠大三歲，可她從來不肯叫他哥哥。

“好可惜……咦，你的脖子怎么了？”翡冷翠突然發現龍鐮的脖子上貼了一張創可貼，“受傷了？”

“被你的小天使撞到啦。”龍鐮道。

“那是，我的小天使可是飛得很快的！”翡冷翠很驕傲。自從龍鐮給她講了彼得·潘的故事后，她就堅信她有一個默默守護著她的小天使，在關鍵時候會沖出來保護她，偶爾也會順便守護一下龍鐮。這是有證據的，每天她醒來后房間都會發生變化，有時候書會落到地上，有時候糖果會散落一地，她猜是小天使太無聊啦，搞一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下次見到她，我會讓她小心一點的。”翡冷翠說道，“吃飯去吧……等下吃飯你坐在我和爸爸中間好不好，他最近好嚴肅，我有點怕怕的。”

龍鐮表情動了動：“……好。”

吃過飯翡鐘叫住了龍鐮，和他說了會兒話，翡冷翠遠遠看著，發現兩人之間似乎出現了爭執，最后不歡而散。

望著龍鐮陰著臉走過來，翡冷翠小心翼翼地迎上去：“怎么啦，龍鐮？這么不開心？”

龍鐮心不在焉地摸摸她的腦袋：“沒什么。”

翡冷翠有些不開心了，龍鐮總是當她小孩，遇到困難時，總會說“沒什么”。

翡冷翠氣鼓鼓道：“我已經快長大了，可以幫你解決問題了！”

龍鐮低下頭，笑了笑：“是啊，小翡冷翠快要長大了。”

不知為何，翡冷翠覺得他的口氣里，帶著濃郁的、化不開的憂傷。

翡冷翠有些難過地扭過頭，看到她的小天使從走廊深處穿行而過。

[03]

不知為何，父親突然對翡冷翠變得嚴格了，他給她找了更多的家庭教師，課程也越來越難了。

她知道自己的厲害，每當她伸出手，就能察覺到空氣為她所控，她與物體之間的空氣就像她延伸出去的手臂，被她易如反掌地控制著。

他們稱之為“天賦”，她甚至聽見有仆人私下里議論，說大小姐是翡家血統進化的奇跡，這么多年來，翡家第一次出現了“黑玉血統”——那是一種神奇的能力，每次催發血統都會帶來燦爛的光影效果，她只要動動小手指，就能隨意折彎堅如磐石的鋼鐵，而這種肆意穿透、扭曲空氣的能力，總會伴隨著寒山般的溫度降臨，明明是夏天，只要翡冷翠發動能力，周圍溫度也能迅速降低到零下，她的周身會結出絢爛的冰花。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翡冷翠問龍鐮，她正隔空把一杯水倒進另一個杯子之中，在如此精密的操作之下，杯子的邊緣已經結起了薄薄的冰渣，周圍溫度驟降，翡冷翠的額頭卻開始滲汗。

龍鐮拿著手帕替她擦汗，聞言頓了頓，搖頭道：“不會比你強。”

“那么說我比你厲害咯？”翡冷翠有點驚喜，“那我也算大人了！我也有保護你的能力了吧？你以后有什么困難就要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我的小天使也可以。”

龍鐮笑了：“嗯，你要學會保護我。”

那是個很熟悉的笑容，伴隨著翡冷翠整個童年的記憶。她心跳了一下，一把攫住龍鐮的手，那只手溫暖干爽又有些粗糙，讓她很有安全感：“龍鐮，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對嗎……”

龍鐮慢慢點頭，說：“會的。”

翡冷翠覺得一股暖流從耳朵一直流到心里去，并在那里逐漸匯集成一片汪洋，盈盈的充滿了她。

翡冷翠笑逐顏開：“你知道嗎，龍鐮……你也是我的天使。”

龍鐮垂著眼簾，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04]

翡鐘和龍鐮爭吵的次數變多了。

開始他們還壓著嗓門，不想讓翡冷翠聽到。可后來就有點不管不顧，他們甚至能吃飯吃到一半就開始興致盎然地吵架。

“你和翠兒接觸的時間太多了。”翡鐘冷冷道，“她是最強血統，翡家未來的家主，你耽誤的起嗎？”

龍鐮咬了咬牙，沒有回答，放下餐具，擦了擦嘴：“我吃飽了。”

翡冷翠心里突然躥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寒意，她去抓龍鐮的手，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過了。

“龍鐮，”翡鐘在背后道，“沒有人能夠成為她的絆腳石，你明白嗎？”

龍鐮低著頭，聲音悶悶的：“……知道了。”

翡冷翠“刷”地站起來，對著翡鐘怒目：“龍鐮他從來就不是我的絆腳石！”她扭頭就去追龍鐮。在她的身后，瓷器和燈管在同一時間炸裂，碎片飛濺，瓷器中透明的液體在激飛向空中的一剎那凝結成冰，折射著凜冽的光芒沉重地砸向地面，蕩成千萬碎冰。

翡鐘坐在一片碎冰之中，沉聲道：“……就是因為這樣，龍鐮才必須離開。”

[05]

想聽八卦的時候，就得躲在廚房外面。

“最近家主和龍鐮少爺吵得真厲害……”

“好像是因為大小姐啊……家主嫌龍鐮少爺實力太弱，會妨礙到大小姐……”

翡冷翠簡直氣得發抖，他們什么都不懂！

突聽背后有人道：“喂，你又在偷聽別人說話啊。”

偷聽的時候精神最為集中，被人在背后發覺，翡冷翠慘叫一聲，一下子跳出去。

“龍、龍鐮！你嚇死我了……你……你怎么背著包……你要出去嗎……”

龍鐮看著翡冷翠，眼神里落著光，又落著雨，氤氳成一片霧氣，怎么也看不清。

翡冷翠嚇壞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龍鐮：“你，你怎么了……不要嚇我啊……”

“小翡冷翠，我要走了。”龍鐮道。

“……走？走去哪里？”

“離開這里。”

翡冷翠震驚了，龍鐮要離開這里，為什么呢，她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有龍鐮了，龍鐮是融入到她生命里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她的生命，怎么會突然有一部分要剝離掉呢？

她說不出話，只能瞪大眼睛看著龍鐮。那目光里含著震驚和痛苦，不應是一個小孩子眼里應有的神色。

翡鐘不知何時出現了，他看到龍鐮，皺了皺眉，“你怎么還沒走？”

翡冷翠大吼一聲，雙目通紅：“走？他走什么？他不能走！”

突然一股威壓襲擊了所有人，翡冷翠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那是翡鐘的能力——“君王”，能夠以重力強制控制所有人。

“走！”他對著龍鐮冷冷道。

龍鐮最后看了一眼翡冷翠，那眼神有一點柔，有一點淡，還有一點難以言喻的哀傷，那應該是一個離別的微笑，可翡冷翠嘗不出其中的滋味。

她看著龍鐮越走越遠，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翡冷翠崩潰地看著翡鐘：“你為什么要趕他走……”

翡鐘看了她一眼，目如深海，其中點綴著寒冰：“因為你太弱了，弱到面對著父親的命令，連反抗都做不到。去訓練吧。”

翡冷翠震了一下，她低下頭，又抬起頭，目光里什么都沒有。

“我恨你。”她說完，扭頭向訓練場走去。

那個去往永無島的故事，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一個故事。

而現在，她知道，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里，一個天使死去了。

[06]

翡冷翠日益強大。同時也變得沉默寡言。

她總是一個人爬到塔樓上，孤坐著度過一個又一個的黃昏。

曾經她也喜歡這樣看黃昏，可那時候她身邊還有龍鐮，而現在，只有殘影和余輝。

夕陽總是照得她睜不開眼，她捂住臉，想起了龍鐮給她講過的那個永無島的故事。她曾經深信不疑，可如今，卻忘記自己曾經堅定地說過“我相信”。塔樓變成了龐大的水晶宮，宮中囚禁著強大而孤獨的公主，沒人可以靠近。

一個心理系的家庭教師告訴翡鐘，翡冷翠如今的暴走已經不再是實力的問題，而是心理上過不去。

翡鐘嘆了口氣，從書房的窗戶看下去。窗戶下面是訓練場，翡冷翠正在訓練，她面對著三個肌肉精實的壯漢卻毫無懼色，空氣如同一條條鞭子被翡冷翠玩弄于股掌之中，對手妄圖對翡冷翠實現近身短打，可她的空氣防御已經臻于完美，又能操控空氣進行遠程攻擊。

那流暢的技術和精確的操作，讓翡家號稱史上最強的家主翡鐘也自嘆不如。

她會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翡鐘默默想到。

不管翡冷翠有多恨他，哪怕是再也不叫他一聲父親，他也心甘情愿。

[07]

“小姐，有人給您的東西。”仆人道。

翡冷翠淡漠地抬了抬手：“放那兒吧。”可眼皮抬了一下，發現仆人手里拿著的是一個精致的盒子，她的心跳了一下。她認得那個盒子，那是她之前給龍鐮裝糖的盒子，是……龍鐮？

“這盒子哪里來的？”翡冷翠一下子站起來。

“有，有人送到門口，讓轉交給您。”

“他人呢？”

“剛剛走……”

翡冷翠卻管不了那么多，她搶過盒子奪門而出……是龍鐮，龍鐮回來了！

她倉皇地在街上奔跑，只是憑著直覺去尋找。現在的她已經不懼怕翡鐘，誰也不能阻止她，她要找到龍鐮，把他帶回來！

一種奇異的感覺擊中了翡冷翠，她停下腳步，扭頭看向一個逼仄的巷子。

一個穿著快遞服的人背對著她，有些凌亂的頭發，挺得很直的背影。她知道那個人是誰。

就在她向前踏去的那一刻，那個人突然脫下了快遞服，換上了一件T恤。

翡冷翠停住了腳步。

她的心也停止了跳動。

……她看到了，奇怪的景象。她看到龍鐮背后的傷痕，那是重疊的傷疤，日子有些久遠了，卻仍舊觸目驚心。

龍鐮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傷疤的事情，可翡冷翠卻在一瞬間明白了。

她想起了仆人說過的話。

“……據說小姐是家族里唯一的黑玉血統呢，她現在非常不穩定，在睡夢時會暴走，空氣被攪渾，有時甚至會讓空氣變成利刃，切斷一切東西！”

……那些傷疤……是睡夢中暴走的她留下的……

換完服裝的龍鐮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了巷子深處。

翡冷翠沒有追上去。她一直以為的真相，不過是虛浮的陷阱。她恨著自己的父親，想念著龍鐮，這雙重的力量讓她強大……可到頭來，她卻發現，罪惡的根源，卻在她自己身上……

望著手中的盒子，她顫抖著打開了它。

里面是一疊信件，信件的右下角按照時間排了序號。

翡冷翠深吸一口氣，打開第一封信，里面是龍鐮手寫的一個故事，王子順著公主長長的頭發爬上了塔樓，拯救了美麗的公主。第二封信依舊是故事，第三封，第四封……

直到最后一封信，故事結束后，不再是大段的留白，而是一行娟秀的字跡：

你說我是你的天使，而我看過一個小說，說每個人在困惑的時候，都會出現一個天使，他幫助你，而后離開。小翡冷翠，我離開，不是因為你父親的逼迫，我們故意做戲給你看，希望這樣能刺激你，讓你快速成長，因為這個世界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安全，你有能力，也應當完美地使用它……你會變成非常厲害的人，眾人敬仰的人。期待與未來的你相遇，相信那時候的你，一定如女皇般英武，我想象得到。

永遠愛你龍鐮

翡冷翠把盒子抱在懷里，深吸了口氣，深秋的空氣凜冽而清涼，一直深入她的肺臟。

她曾經傷害了龍鐮，也傷害了她的父親。可是他們從不以惡意揣度她，仍舊默默地愛著她，守護著她……

她可以想象到，身在某處的龍鐮，仍想念著她，在某個溫暖的午后，攤開一張信紙，寫下一個值得去相信的童話故事。

翡冷翠捋了捋頭發，那里不再有寒冰的溫度。

我會的，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最好的翡冷翠……在不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