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夏光更漫長的是詩和遠方

石頭推薦：如何真正地了解一個人？至少在這個故事中我能體會到的是，笑得最開心的那個人未必是最快樂最沒心沒肺的，那些笑也許深藏著無人了解的秘密。

1

朱曉曉是在五月初的一天去高中部閑逛時被趙閣弈叫住的，他邊拽著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邊扯出一臉笑嘻嘻的表情說：“同學，你有事嗎？方便的話幫我看一會兒球唄？”

彼時的太陽正在噴火，趙閣弈頭上根根豎起的板寸發絲被陽光晃出亮晶晶的光澤，看也知道是剛打完一場籃球賽。胸腔里滿滿的興奮情緒等著去發泄。朱曉曉看著他皮皮的笑臉愣愣地點了頭。

趙閣弈嘿嘿一笑，把籃球甩給她，轉身跑走了。朱曉曉坐在體育場旁邊的長椅上晃著腿等，這一等，就是六個小時。明明還沒到夏天，天氣卻悶熱得可怕。太陽在天空中織出了無數的螺旋圈，讓她抬頭看看都會眼暈。

等到趙閣弈終于和朋友一起跑回來的時候，朱曉曉已經暈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于是她只好抬起頭勾勾嘴角，給了他一個不怎么好看的笑臉。

還好夕陽已經沉了下去，拂起的涼風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些。她才看到眼前的少年緊蹙著眉，用涼涼的手探了探自己的腦袋說：“傻丫頭，那邊就有陰涼處的，你就這么死腦筋地在大太陽下等了六個點？”

沒等趙閣弈說完，他身邊的駱青楊就給了他一個爆栗：“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粗心讓別人等還這種語氣！小妹妹，你沒事吧，中暑了嗎？”

朱曉曉暈乎乎地抬頭看著這兩個男生，“傻丫頭”和“小妹妹”的稱呼讓她不很喜歡，于是先說的是：“我叫朱曉曉。”

兩個男生無奈地對視了一眼，還是趙閣弈先說：“完了，真是熱傻了，都答非所問了。”

那天不管朱曉曉的推辭，趙閣弈愣說她是中暑了，不由分說地拉她趕到了醫務室。很不巧，醫生已經下班了，于是三個人坐在石階上歇了起來。駱青楊去買了冰可樂，卻被趙閣弈先搶過了一瓶。他咕嘟嘟地喝完才打了個嗝，暢快地說：“哈，今天籃球賽贏得可真漂亮！結果大家讓我去送球，體育室卻關門了，還好看見了你。”

駱青楊白了他一眼：“還好意思說，就你心大，慶功后就把籃球給忘了，要不是我問你，還得讓人家等到什么時候啊。”趙閣弈笑笑，拍拍朱曉曉的肩膀說：“以后叫我哥吧，我就罩著你。”

2

那以后朱曉曉才知道，那兩個男生是高中部的神仙級人物。臉上總是掛著笑的趙閣弈是體育部的主力，帶領足球隊為學校贏得了好幾塊獎牌；而他身邊沉穩安靜的男生則是駱青楊，自律守己的學生會干部。他們仿佛一對門神，一個嘻嘻哈哈，一個面無表情。大家很奇怪這兩個性格迥異的人怎么會是最好的朋友，就像奇怪為什么一個平淡無奇的初中部女生朱曉曉會忽然和他們扯上關系一樣。

趙閣弈似乎很中意這個新認識的小學妹，總會拉著她的胳膊帶她跑到高中部的領域亂躥，美名其曰是為了熟悉之后的環境，可領她去的都是食堂、體育場之類的閑暇場所。趙閣弈愜意地瞇縫著眼向朱曉曉講著生活中瑣碎的小事，總是自說自話地自個兒先樂上，卻沒注意到朱曉曉一直以來的冰塊臉。正值中考備考期的她才沒這么大塊的時間來聽他閑扯，她答應出來，都是因為趙閣弈身邊的另一個人。

駱青楊總是擺著一臉無奈又寵溺的表情，不像是朋友，倒像是趙閣弈的家長。朱曉曉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溫柔細心，三個人去食堂吃飯時，駱青楊總會拿起七支筷子，一支橫放來支起三雙筷子頭，無言的貼心細致像排列整齊的筷子，看著就讓人舒心。

“你怎么總不說話啊，是不是有自閉癥？”趙閣弈忽然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打斷了她的思路。他下手從來沒輕重，朱曉曉摸著額頭上的紅印子皺緊了眉搖了搖頭。她忽然產生了有點邪惡的想法，要是趙閣弈不在就好了。他們雖然是三個人，但一直是趙在高聲地說這說那，剩下的兩人只好安靜地傾聽。他不在的話氣場很合的駱青楊一定能和自己過一個安靜輕松的下午，就像兩棵一樣的植物，沒有那過于強烈的陽光暴曬，一定能享受到更舒暢的沁涼。

3

中考的壓力雖說沒有高考那么大，但畢竟也是人生中遇上的第一個坎兒，除去每周被趙閣弈叫出去玩的時間，朱曉曉更得珍惜剩下的復習時間了。就在她為難解的數學幾何題犯愁的時候，駱青楊來幫她了。

朱曉曉“咕嘟”地咽了一口口水，心臟跳得更歡快了。駱青楊的劉海有些長，垂下來剛好遮住眼角；駱青楊的衣領永遠雪白干凈，在現在的男生里很少見呢；駱青楊講得深入淺出，像有魔法一樣，難解的幾何題畫條輔助線解得得心應手……朱曉曉不好意思說，給她講的內容她沒完全記住，可駱青楊蹙眉思考的樣子她卻記得清晰無比。

厚厚的習題集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頁，中考結束那天，也有很響亮的陽光。朱曉曉走出考場時細細數著這一段時光里的快樂，忽然覺得好慶幸自己在兩個月前守了一下午的籃球。因為一出考場，等待考生的家長中有兩張年輕而英俊的臉，那是趙閣弈和她的師父駱青楊。她之前在一本書上看過，對于一個人的形容詞越多，說明他在你心里的位置越重。所以她固執地這樣叫，只希望他在心里也會小聲地回她一句：小徒弟。

學校附近的小店都被擠爆了棚，于是大家還是覺得去吃冰淇淋。許是壓在心頭的包袱終于卸下去了，朱曉曉的臉上難得地浮起了笑容，有精神地回復著駱青楊關于題目的問題。趙閣弈靜了一會兒忽然說：“我發現，朱曉曉你怎么只有和駱青楊說話的時候才會變得溫柔，會笑起來啊？”

一句話問得朱曉曉的心跳登時就加快了，還沒思考怎么回答就聽見駱青楊自然的語調：“哪兒啊，她是今天剛考完試心情好罷了，你也來陪她說說話吧。”

朱曉曉就有些泄氣，結果趙閣弈一句話就把她嗆到了。

他問：“你父母怎么沒來學校接你啊，我看別人的家長都等在外面呢。”

剛問完駱青楊就責怪地瞪了他一眼，朱曉曉看在眼里，之前因為趙閣弈受的委屈終于滿溢到要爆發了。她長呼了一口氣，一拍桌子站起身，緊著眉大聲說：“喂，趙學長，你偶爾說話前先過過大腦好嗎啊？是，我父母早就離婚了，媽媽平時工作還忙，所以根本沒人那么關心我了！你聽到了，滿意了嗎？”

她這與以往的角色定位不符的言行讓趙閣弈和駱青楊都愣住了，半晌，還是趙先有了反應，而且是很奇怪的反應。

趙閣弈很開朗地笑了起來，笑得正在氣頭上的朱曉曉都愣住了。趙閣弈揉揉眼睛說：“正好啊，今天你終于在我們面前發火了，肯打開自己了。來，讓我敬你一杯吧，祝你以后永遠這么風風火火，別什么話都憋到肚子里啦！”說完，他一口氣喝完了面前的藍莓碎冰，又因為吃得太急頭疼而倒吸起氣來。看他這樣子朱曉曉的氣也消了，笑容很自然地爬上嘴角，她是真的拿這個擅長岔開話題的孩子氣學長沒轍了。她回頭看看同樣無奈臉的駱青楊，覺得這感覺也不錯，像歡樂的一家人一樣。

4

那個暑假是朱曉曉人生里經歷的最精彩的夏天，從考試的枷鎖里解脫之后，幾乎每天她的手機都會歡快地叫嚷著喚她出去。她第一次去了游樂園，三個人高叫著坐云霄車俯沖到水里，在激起的水花里放肆地張揚著快樂；一起去了傳說很嚇人的鬼屋，結果趙閣弈卻一腳踢壞了突然彈起來的僵尸道具，還賠了一筆罰款。朱曉曉很喜歡趙閣弈用過的一個詞：打開自己，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塵封已久的盒子，終于幸運地遇到了兩個少年，讓她重新從盒子里抬起頭，看見了那么美的陽光。

八月末，大家約好一起去爬山。四平山雖說有一個安穩的名字，但直上直下的山巖說明了攀爬的難度，活像一個圓錐體，讓朱曉曉連落腳的地方需要讓一下才能邁下一步。三個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就已累得要命，正巧有一處凸出來的臺狀山石，趙閣弈就順勢攤在了上面，邊大口喘著氣邊將提著的心臟放輕松點。

朱曉曉不太喜歡這樣刺激又勞神的運動，可當闖過那些困難時在安穩處吹吹風的感覺真的很不錯，整個身體都空曠了下來，只剩一顆興頭上的心臟在身體里不停地沖撞。閉上眼時，仿佛回歸成了最初的小生命，在一片溫暖里安下心，失足的安逸和輕松感包圍著自己。這樣的安靜，讓人想要用全身的力氣去迎風吶喊。

果然，趙閣弈不一會兒就起了身，沖著山谷大聲喊了起來：“啊——”

底氣十足的喊聲被山谷接到后再跑回來，一聲聲暢快地充斥了天地。他回過頭笑笑說：“你們也喊兩嗓子嘛，很爽快的。”

朱曉曉叫的聲音像入秋的枯葉，很快就散在了風里。她鼓起勇氣，透徹心肺地重新大喊了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是要把所有的壓力都嘶吼出去，所有的秘密都宣泄出去。于是一聲聲的喊叫變成了大家發泄的話：

“考試什么的去死吧！”

“希望下學期可以輕松點！”

“讓暑假更長一點吧！”

朱曉曉喊得嗓子有點干，笑著咳了兩聲，卻忽然聽到了趙閣弈的喊聲：“朱曉曉我喜歡你啊——”

整個世界都將“喜歡你喜歡你”的話無限輪回地送到朱曉曉的耳朵里，她身體一抖，卻還是沒做聲沒回話，假裝沒聽到那句世界都在幫他助威的話，無言的行動闡明著答案。

還好趙閣弈沒有再說，假裝沒發生過什么事，還是嘻嘻哈哈地抻著胳膊說：“歇夠了吧，咱接著爬？”

可這古怪的氣氛沒那么好了，三個人像是都失去了開始的興奮勁，只陷在尷尬的沉默里。朱曉曉的心情可徹底變了樣，一直在想以后該怎么辦，就在她因為這些事分心的時候，沒確認好左腳下石塊的松動度就踩了下去。石塊滾了下去，朱曉曉一個重心不穩，不受控制地向左邊栽去。她慌亂地一把拽住了趙閣弈的左手腕，誰知那只手竟然沒去拉她，反而是觸電一樣，用力甩開了她。

那一瞬間朱曉曉心里被拋棄的難過甚至超越了心底的害怕，絕望感和恐怖讓她的手都失去了力氣，就要跌下去時，駱青楊抱住了她。兩人驚心動魄地滾了下去，剛好摔在了石臺上。朱曉曉起身時嘴唇都嚇白了，后怕一樣全身都在抖。她絲毫感覺不到剛剛摔到石臺上后背的痛感，心里全部的感情都融成了淚，自眼眶洶涌而下。

下山時朱曉曉的眼淚還是沒停，岔氣地抽泣著，駱青楊只好牽著她的手走。她默默地想，如果剛才自己對趙閣弈的表白沒有無視，而是好好接受的話，那他是不是有可能不甩開自己的手了呢？

她又猛地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沒有答案，而且她也根本沒興趣去知道了。

5

朱曉曉的手機快要被趙閣弈的短信擠爆了。他發來的信息是成段的“對不起對不起”，可有什么用，再后悔也不能抹除當時下意識的狠心舉動的事實，要不是有駱青楊，自己說不定都會……他的短信讓朱曉曉更心煩，于是她一狠心將他的號碼列成了黑名單。

可接下來的日子的節奏卻猛地慢下來了，她的手機安妥得像個老年人，之前覺得過得飛快的時間無力地拖長了好多，變得拖沓而無聊。朱曉曉抱著膝蓋奇怪時間感怎么會變得這么大，原來相對論是真的。

原本她以為沒有趙閣弈的話，自己和駱青楊會過得更輕松，可現在她才恍然發現，原來之前每一次邀約的都是趙閣弈，他才是真正的粘合劑，沒有他在，自己和駱青楊竟然連聯系都失去了。三人的快樂時光再也撿不回來了，猶豫了一陣，朱曉曉終于決定主動邀駱青楊出來一次。

朱曉曉失望的心情很快就在駱青楊的話里轉變成了震驚，她聽著他低沉的語調，像在淋一場讓自己清醒了的冰涼的雨。

原來他們十年前就是死黨了，那時的駱青楊木訥而沉默，運動神經不發達，身邊也沒幾個朋友，唯一一直陪著他的，就是趙閣弈。所以他也清楚趙閣弈的全部底細，比如故作堅強的偽裝，比如嘻哈表情下的認真，再比如脆弱到曾經割過腕的事實。

趙閣弈小時候爸媽就離了婚，他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可就在他十歲的那年冬天，最親密的奶奶因為滑了一跤突發了心梗去世了。趙閣弈的爸爸在國外暫時趕不回來，于是叔叔們回來匆忙地舉辦了葬禮。在大家都離開的第一個晚上，駱青楊跑去看他，趙閣弈在駱青楊面前卻沒掉淚，還是咧著笑臉，駱青楊就以為不會有太大的事回家了。可回去跟父母說之后他們才開始擔心，趕回去時，那個一直笑的少年已臉色蒼白地倚在墻角，血液如注，染紅了整片地板。

朱曉曉心口一緊，看著駱青楊。他像一具冰涼的雕塑，眉額間的皺紋清晰而深刻：“你知道嗎，他搶救回來的第一個動作竟然還是對我笑，說對不起讓我擔心了，以后不會這樣了。他被拋棄過，所以無比珍惜著身邊的每一點溫暖。受過傷的人總是笑得最開心的，因為他們不忍心讓身邊的人也承受一樣的痛苦。所以他平時才總是樂天派，所以他那天才會下意識地甩開你的手——之前傷到了動脈，那也是他的身體自動做出的反應啊。”

駱青楊的話像是炸藥，把朱曉曉心里所有的情緒都炸得一干二凈。她在一片恍惚里才逐漸想明白，怪不得趙閣弈的左手腕一直戴著護腕，原來那下面藏著這樣一段悲傷的記憶。他才是最細心的人，是他會記著自己無意間的話，悄悄地滿足她的小心愿，連駱青楊來教她數學都是趙閣弈央求的；他擔心她有些太內向了，所以一開始才經常來拽她出去，和她說話，希望能讓沉默的她也笑起來；他在自己等了一下午籃球的那個晚上就微笑著對駱青楊說過，他等的那個善良的姑娘終于來了，他愿意用所有的認真和執著來補償她那一下午的等待。

駱青楊抬起頭，目光蒼涼卻還是掛著笑：“對于這樣的人，你還忍心離開他，變成陌路嗎？”

6

朱曉曉離開這所城市時是在九月初，她的媽媽因為工作調離臨時去了別的城市，本來想留她在這上高中的，可她要求跟媽媽一起走。

朱曉曉沒告訴任何人，幫媽媽把行李搬上車之后，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個城市的這個夏季，她邂逅了人生里最精彩的時光和最美好的少年，所以她選擇帶著秘密偷偷走掉，用這些回憶來溫暖覺得孤單時的自己。

從駱青楊的話里朱曉曉才知道，原來趙閣弈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自己，他在私下也不再叫自己傻丫頭，而是叫那個真摯善良的姑娘。她想象著他在說出這個稱呼時臉上的表情該是怎樣的溫柔，卻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才沒有他說的那么好，最起碼并沒有那么善良，她只是習慣于妥協罷了。身為女強人的媽媽一手將她帶大，讓她養成了沒主見的聽話性格。

所以她選擇了默默離開，她不敢去看趙閣弈的眼睛。因為她不忍心去辜負趙閣弈心頭的念想，擔負不起那么多美好的形容詞。

可是以后的她不會了，朱曉曉已經下定決心了，在離開的日子里要很努力地成長，向著趙閣弈心里的那個美麗的方向。她已經從他身上學會了勇敢和自信，在新的日子里，要徹底拋棄懦弱卑微的自己，去做趙閣弈心上的那個善良美好的姑娘了。她會等到自己都滿意的一天回來，向著這個住滿了回憶的城市，向著這個永遠不會完結的美麗夏季，向著等待了她好久的溫柔少年，飛奔而去。畢竟遠方比一個夏天要漫長得多，有一顆善良的心也終會輪回到幸福的結局，總會將自己的人生寫成一首純摯美好的詩篇。

手機又響了，是趙閣弈，看來他看到自己離開時發給他的短信了。朱曉曉解開屏幕，看著那行回復終于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