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乘時光離去

春艷推薦：年少的時候我們總是滿腔孤勇，追求一時的新鮮與刺激，忽略掉身邊最寶貴、觸手可及的感情。長大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力氣與全世界為敵，希望那時，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的一切都還停留在昨天。

——留下我一個人，孤身穿向沒有你的未來。

【再也沒有那樣的我和你】

整個下午，我沒有去教室聽課。

在午休過后的教室里，聽到關于里綿街整體拆遷的消息，拎著我的書包出去，腳步沒有絲毫的遲疑。

直到那一刻我才無比的肯定，失去他對于我來說是多么巨大的悲痛。

車窗外跳動著五顏六色的燈光，就算是夜幕降臨許久的現在，街上還是那樣熱鬧，可是，我為什么還是覺得寂寞呢？

我轉了兩趟班車，花費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終于趕到這里，觸目所及的地方，盡是蒼涼，到處是碎石和瓦礫，甚至沒有一所完整直立的房子，我的腳踏在上面，有隱隱刺痛的感覺。

握著書包肩帶的手忽然間用了力氣，鼻子酸酸的。不過幾年的時光，一切天翻地覆，好像那些舊時光倏忽間全數不見。

我就在工地上像二環公交一樣來回地走，有戴著安全帽的人跑過來沖我揮手，“小姑娘，快離開這兒。”然后我聽見大型機器發動的聲音，就連那些碎石瓦礫有一天也會全數不見，這里將攀起高樓大廈，豪華的小區或者繁茂的商業街，然而，卻再也沒有那樣的我和你。

無論我怎樣努力，也只能是這樣了。

手心里緊緊地握著一小塊卵形的石子，在我手掌的溫度中慢慢變得溫暖起來。眼睛就在這一刻開始潮濕了。不管曾經多么艱難，我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然而那時候，他是在我身邊的。

【我忽然覺得他似乎已經蒼老了】

很奇怪，他在身邊的時候，我們多半是沉默的，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涉。不然我們就吵架，甚至有一次我把房間里的玻璃悉數打碎，他看我的目光不再那么凜冽，整個身體無論怎樣克制，還是忍不住微微地顫抖。我忽然覺得他似乎已經蒼老了。四十二歲，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年輕了。然后我拉開門，默默地走出去。

四月的街道，因為淅瀝不斷的小雨，充溢著潮濕的氣味。就像心里的某一個角落，在長期的陰霾之后，混著些許的疼痛，開始慢慢地腐爛。

人人都說我不像倪林的女兒。不論是相貌還是品性。他雖然算不上丑陋至多也只是普通人一個，我雖然算不上沉魚落雁至少也是清秀可人的。他軟弱，我強硬，他溫和，我冷漠。即便是這樣的他，也常常被我逼到角落，忍無可忍。

巷子里的人，幾乎都見過，他拿著長長的掃把追我出門，我們吵架吵到街上，相隔不遠的距離彼此對峙，通常是他垂下掃把拖在身后不聲不響地回到院子，我蹲在墻角，開始不聲不響地抽一支半截的香煙。

因為每一次，我都是在家里抽煙的時候被他這樣趕出來，但我依然堅持把我的半截香煙抽完，然后站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回去，要是稍有興致的話，還會站在那里看半天的夕陽西下，直到他“哐”的一聲拉開門問我回不回去吃飯。

我總是固執又堅持，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算心里明明知道是錯的，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堅持到底。

很多時候，我竟是不知，自己這樣究竟是為了什么。

【時光早已不復往昔】

是十歲的時候，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和他決裂。

當著菜市場上那么多人的面，他甩給我一個巴掌，雖然沒用了什么力氣，卻讓我的仇恨從此生了根，對別人那樣溫和甚至是軟弱的他，在那個時候，竟爆發出那樣強大的怒火在我身上。一直在大喊大叫的我忽然噤了聲，覺得自己那么蠢。

賣菜的一個胖阿姨找給他二十塊錢的假幣，走出幾個攤位之后他才發現，可是轉身人家已經不認賬了，那時候，二十塊錢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一個多禮拜的伙食，他耐心地講理解釋，可統統沒用，那女人簡直就像水滸傳里面開黑店的孫二娘，她要是講理，就不會故意把那張假鈔卷在一堆零鈔里面給他。可他還傻乎乎地在那兒“文質彬彬”，我看得直冒火，抄起地上的大石頭就砸在她的菜板車上，“把錢還給我爸爸！”

那女人這下子可來了勁兒，“哎呦，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這個吃苦遭罪的女人啊。”聲音之凄楚，就好像她真真是個受害者。

周圍開始多了些議論紛紛的聲音，爸爸的臉色有些尷尬，我卻仍然自顧自地又是威脅又是恐嚇，“再不還我們的錢我要你好看！”完全沒有意識到輿論的支持已經開始向她倒戈了。

而我竟然越說越氣憤，越氣憤就越有戰斗力，完全忽略了他扯我袖子這個沒有什么力度的舉動，“那是我們的真票子，你這個混蛋！”我的彪悍從這時開始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我幾乎跳上菜板車伸手去扯她的衣領子……然后他的巴掌就落下來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猶豫，但我看得出他已經后悔了。

他一直討好似的想要和我說些什么，但是我卻始終沉默著，不看他也不講話。

我是記仇的。

后來的我一直認為，后悔是所有情感思維中最愚蠢的一項，因為無論如何，時光不能倒退，一切不能重來，而悔恨只不過徒增悲傷。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如此，如此的徒勞而悲傷。

但時光，早已不復往昔了。

【她四海闖蕩，他自甘平庸】

學校一般只是優等生的天堂。這一點我從來不否認，因為偏科嚴重，我在班級里始終是中等生的地位，我的語文成績從來沒有跨越及格線，因為我的作文成績從來很低，低到倒數第一名的位置。我只不過不太擅長說一些歌功頌德的話而已。那個胖胖的語文老師不只一次地對我冷言冷語，“白看了那么多書，都不知道腦袋瓜里都裝了什么……”

所以，當我沒有完成默寫作業而被要求站在教室外面繼續抄課文，而那個同樣沒有完成作業卻常常作文拿滿分的同學卻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心里竟然沒有一點兒不公平的感覺。

可是我并不甘心趴在冰涼的大理石窗臺上浪費我整個上午的美好時光，我放下筆，偷跑到學校后面的菜園里，等我意識到已經快到放學的時間而趕回去的時候，那個胖老師正虎著臉站在我攤著練習本的窗臺旁，“倪清清，叫你爸爸來一趟。”

我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書包，心里沒有一點兒想要貫徹實施的意思。

當然，我并沒有因此而逃過一劫，因為第二天下午她就自己找到了我們家里，向他一一陳述我的劣行，這對于后來的我來說，簡直算不上什么。

但是他發了火，在老師走了以后，罰我站在墻角，讓我給他解釋清楚，我保持著一貫的作風，沉默不語。他說我讓他失望了，他還指望著我上大學有出息。

我悶聲說，“你自己不也是大學生么？結果呢？”

事實證明，無論何時，都不能揭一個男人的傷疤。然后我在他的掃把落下來之前，一下子跳出去好遠。

沒錯，倪林曾經是他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呢！可是他不得志，工作做得不好，只會傻讀書，做起學問來，也沒有被怎么關注。

而我媽媽是個很能闖的人，他們的階級分化從我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了，最后愈演愈烈，終于發展至離婚的地步。

她四海闖蕩，生意越做越大，他卻始終和我住在小巷子里，做公司里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職員。

【我們本來有太多的機會和好】

那夜我在外面呆了很久才回去，蹲在墻角一直擺弄石子，直到四周悄無聲息，才站起身來。

那天晚上，他本來準備了很多我愛吃的菜，想要哄我開心，讓我不再賭氣，但是這件事，把我們本來已經靠近的距離忽然拉出去好遠。

后來我常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決裂，我沒有那么固執，我們會不會換一條軌道——我們本來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和好。

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我從廚房里掏出兩個生雞蛋裝在口袋里——我要報復我的語文老師。

我后來想，正因為我對倪林的愛，才導致我對她的恨，在心里，我是想要和他和好的。而我卻是那樣的后知后覺，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因為你總會錯過許多本應屬于你的幸福。

當著班級里四十多個同學的面，我就把那兩個雞蛋砸在她的臉上，蛋殼破掉，蛋清和蛋黃混在她的臉上，高八度的女高音尖叫幾乎傳遍了整個校園……

我被她單手拎著送到了校長室，后來的問題就簡單多了，他過來帶走我，然后轉學。可是我一想到她臉上掛著雞蛋的滑稽模樣，就會覺得很開心，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感到悲傷。倒是他，一直在唉聲嘆氣。

他說我骨子里都是她的精魂，不安分。

自此，我在寄宿制的學校生活，和他變得愈加生分了。

【倪清清不是一般的女孩兒】

15歲的時候，我跟小志在一起，他是個混混，大我7歲，喜歡戴著黑色的墨鏡，身上有大片的文身，和我性格有百分百的相似。

——和倪林當然也就是百分百的不同。

初三的緊迫時光里，我常常翻墻出去找他，身上蹭得臟兮兮的，手掌還會蹭出粗糙的小裂痕，可我看到他，就會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

我跟著他學會了蹲在地上抽煙，在大排檔一口氣灌下大杯的扎啤。為了和他搭襯，我燙卷了自己垂直的長發，涂厚重色彩繽紛的眼影，耳環大得夸張，身上的裝飾繁多，走路的時候會發出丁丁當當的亂響。

他時常攬著我的肩膀說，“倪清清，你是我最有發展前景的老婆。”

當然你要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只有我這一個女朋友的，但是我并不在意，就像他對我可有可無的喜歡一樣，我對他也只是不討厭而已，在他身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跟他在一起的時光，我總是能感到成長的迅猛，這正是我想要的。

只是當我想到倪林因為憤怒和無可奈何而慢慢漲紅的臉，心里就會泛起微微的酸澀來。

我們在大街上遇見過一次。

他攔住我們的去路，用故作鎮定的聲音說，“倪清清，回學校上課。”

小志側過臉來問我他是誰，我面無表情，“我不認識他。”

然后小志的跟班就過去拖他，他本來就是文弱的人，怎抵得了三個壯漢？

我拖小志的手，說，“不要為難他，我們現在就走。”然后回頭，看到他臉上那種憤怒悲傷糾結的表情，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人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后來喝酒的時候，我端著酒杯靠在小志的身上，聲音淡淡地說，“那個，是我爸爸。”

他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一些變化，然后呵呵笑著拍我的肩膀，說，“倪清清，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兒……”

“我真有點兒怕你了。”

【他想要你做個好孩子】

一夜間，倪林就好像蒼老了許多，我一個月以后回到家，他好似沒有看到我一樣。心死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可到了晚上他還是給我做飯，不管我吃不吃，只擺好碗筷一味地給我夾菜。他說他好想念，8歲前那個乖乖的小姑娘。

我只是埋頭吃飯，心里卻輕輕一抖。

已經是初三的后半期，我不想學習，卻好想回到學校，小志不過是我的跳板，離開他是必然的，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但是聽到我說這樣的話，小志的表情卻忽然不輕松了。他說，“倪清清，你不能走，我不能沒有你。”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從沒有過的認真表情，我跟了他那么久，他是否動情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但是我沒有感動，只是覺得可笑，缺了誰地球都照樣轉，世界上沒有感情是不騙人的，更何況是這所有情感里最不穩定的愛情呢？

他在學校外面等過我，一行人騎著摩托排成一列，也潛伏在宿舍樓下面，卻從來沒有堵到過我，我跟小志說，“別跟我玩，你玩不起。”

說這樣的話沒有吹牛，而是因為，不帶感情的冷血總是會毋庸置疑的勝利，因為情感是最徹底的缺口。

后來他在我家門口蹲著等我，企圖讓我迷途知返，倪林就搬著椅子出去和他對坐著，他們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堅持，那樣子在旁人眼里，看上去是有一些搞笑的吧。我跟他說，你走吧。他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刀子來，迅速在自己的胳膊上劃出一道口子來，我別過頭故意不看。

“倪清清，你不回來，我就一直折磨你，折磨你的精神你的意志。”他疼得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倪林不知什么時候跑到廚房拿了菜刀出來，照著自己的胳膊就是一刀，這一下可比小志狠得多，鮮血馬上汩汩地流出來，“你馬上走，不然下一刀就落在你身上。”倪林的表情是會拼命的。小志終于還是悻悻地走了。

后來我在路上遇到過小志，他的摩托上坐著新的女孩兒，花枝招展。他攔住我說，“倪清清，我是真的喜歡你。”然后他擼上自己的袖子露出那道疤痕，“但是我還是放棄你，你有個更愛你的爸爸，他想要你做個好孩子。”

就連小志也能感覺到，倪林對我深沉的愛，我又怎么能夠無知無覺呢？

【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就白了很多】

后來我奇跡般地考上了高中，雖然是很三流的一所，他卻表現得很開心，我們還是時不時地有爭吵，卻不再那么歇斯底里，我抽煙的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上了癮，戒不掉。他每每看不順眼，我卻一點兒也不打算改。

上了高中的我明顯收斂了許多，卻還是處在風口浪尖的位置，因為從前的“聲名鵲起”，我注定不能是一個安穩的孩子。

然而愛上蘇黎世卻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和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樣的他，安靜沉穩，是所有老師的驕傲，據說是因為報考的失利，才會落到這樣的學校里。他甚至在聯考的時候，得到四所學校的第一名，甚至包括這里最厲害的江城一中。他們來挖人，他卻沒有走。

這樣的他和我原本是沒有交集的，而我卻在校榜上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開始淪陷了，這讓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的確是存在著一種叫做緣分這樣玄妙的東西，這是宿命，我們躲不掉。

我帶著水果刀去告白，如果他不同意的話，我就考慮使用非常手段，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小志，原來愛總會讓人變得有一些愚蠢。

蘇黎世拒絕了我，并且毫不客氣，他說，“你怎么可能配得上我。”那樣的驕傲把我所有的尊嚴毫不憐惜地踐踏在腳底，我的刀沒有落到自己的手臂上，卻毫不留情地指向他，然而我卻下不去手，只跟他說，“滾。”

可是后來我卻因為蓄意傷人被指控，學校的監控里，錄下了我拿起刀的那一幕。

我被帶到警察局，那段時間，他東奔西走地托人，拉關系，到拘留所看我，我卻始終埋著頭，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

因為，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喜歡蘇黎世，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什么。我無法恨他。

后來我出來了，卻做了此生最愚蠢的一件事，我在浴室里割了脈，看著慢慢變紅的水，對著鏡子忽然慘淡地一笑。

這件事把他嚇壞了，我后來聽巷子里的人說，他哭得滿臉淚水，打電話叫救護車，用毯子抱著我飛奔過去。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就白了很多，看上去全然不像只有四十幾歲的人。

后來，我翻看相冊看到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忽然間就明白了。蘇黎世和那時候的他竟是那樣出神的相似。這種莫名的感情，是源于我對現實問題的逃避么？

我一直沒說，我很愛你。

而現在，我已經失去你很久了。

【你已乘時光離去】

她出現的很適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她帶走我的請求，想要我開始全新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好失敗，和我一起生活的這些年，總是狀況不斷。

可大抵只有我知道，這并不怪他。

然而這些并不是他要我離開的真正原因，她回來的也不會那樣湊巧，他腦里生了瘤，要切除，生存的幾率只有百分之四十。我走了的第二個月，他手術完成，活下來了，卻因為切除手術傷及了神經，他將之前的記憶悉數忘記，甚至連我是誰都記不得。

她帶我去看他的時候，距離我離開他的那一天，已經有將近三年多的時光，我看到他站在巷口，牽著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那是照顧他的護工的女兒，現在也是他的女兒，他們結了婚，生活幸福美滿。

我聽到他叫那個小女孩兒：“清清。”

“清清……”

眼前忽然浮現出小時候他寵溺地抱著我的那一幕，他也是這樣稱呼我，甚至連語調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捂住眼，任淚水慢慢地滑落下來。

原來，有時候思念很簡單，不需要理由，只是某一個時刻，忽然腦海中浮現出你的身影，你的笑臉，你的聲音也會不自覺地就出現在我耳邊，仿佛你的一切都還停留在昨天。

留我一個人，只身穿向沒有你的未來。

——致我親愛的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