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在時光里的木兔子

【壹】

木暮和沈小魚認識得很戲劇化。

那是高中開學(xué)的第三天，在那三天里，沉默木訥的木暮也知道了沈小魚的大名。那個名字總是被班上那群最鬧騰的男女生念叨著。

木暮想，沈小魚應(yīng)該是個很漂亮成績很好的女生吧，大家都那么喜歡她。這個很有名的重點高中，基本都是初中直升上來的，少數(shù)是實力超群考進來的學(xué)霸，還有些也就是木暮這樣的特招生。說好聽點，是為學(xué)校做了貢獻進來的，說難聽點，就是塞錢進來的。她轉(zhuǎn)頭看著窗外還在新建的游泳池，是她爸爸捐的呢。

下午的體育課，身體不太好的木暮有了班主任的特別批準(zhǔn)，不用去上課。其實特招生也沒有那么招人煩，除了她之外的那幾個人都很快和班里的人打成了一片，就她總是孤單地坐在角落，或許她有特殊的討人厭的氣場吧。

她趴在課桌上，聽著操場上熱鬧的嬉笑聲，心里是有那么些羨慕的。突然，門被推開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傳來。

木暮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就看到個清秀的人背著書包走向沈小魚的位置上，蓬松的短發(fā)在微風(fēng)中微微有些絮亂，來人看到木暮傻兮兮的樣子，輕輕笑了笑，在陽光的勾勒下，美得驚心動魄。

木暮局促地低下頭，臉有些紅。沈小魚和她想象中一樣呢，長得真好看。聽著座椅搬動的聲音，她還是忍不住偷偷望了過去。

誰知，看到了那尷尬的一幕。沈小魚的淺色牛仔褲上有些淡淡的紅痕。木暮趕緊從書包里掏出備用的小包站起身。

猶豫了一會兒，她才挪到沈小魚旁邊，把小包遞過去，“沈小魚同學(xué)，你……還是去衛(wèi)生間看看比較好……”

沈小魚奇怪地看著她，有些不解地接過小包，在看清包里的東西時，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連手都有些顫抖。

木暮見她這個樣子，心里有些難過，她真的很喜歡沈小魚這樣的女孩子，她很想和她做朋友，“我不小心看到的，你別生氣。對不起。”

沈小魚僵硬著把小包放到桌上，打開書包就開始翻找。一會兒，一張身份證就立在了木暮的眼前。

沈小魚，性別男。

哦，原來沈小魚是男生，是他不是她。木暮點點頭，突然，她的臉像火燒起來似的，男生！她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小包拿起來就跑。“對不起對不起！”

慌不擇路的下場通常就是摔倒，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座椅倒地的聲音，木暮光榮地摔在了地上，而她的小包里的東西撒得到處都是。

這時，下課了的同學(xué)正好推門走了進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教室里的場景。

木暮呆呆地半跪在地上，有些無措地開始撿東西，眼圈慢慢紅了起來，她知道，她一直知道自己那么糟糕，什么事也做不好，就像她以前的朋友說的，要不是她家里有點錢，誰會理她？

圍觀的同學(xué)越來越多，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木暮的耳膜。

“來。”溫潤的聲音響起，木暮順著眼前白凈的手望去，只見沈小魚半蹲著，笑得特別好看地看著她。

她有些不安地把手放到沈小魚的手中，她想，就算沈小魚不是女生，她也想和他做朋友。

【貳】

從那天起，木暮成了沈小魚的前座，她也知道了，那天沈小魚褲子上是學(xué)校圍欄新刷的油漆。所以她特地去問了園丁，買了桶同樣牌子的紅油漆放在家里供奉起來。

“木小呆，放學(xué)了我們?nèi)ベ愜嚕幔俊毕抡n的時候，沈小魚拿筆敲了敲正在埋頭認真記筆記的木暮。

木暮回頭點點頭，雖然不知道賽車是什么，但是沈小魚愿意帶她去，她還是很高興的。

夕陽下，一群少年推著自己的單車站在海濱大道上，這里極少有車來，沈小魚他們總喜歡在放學(xué)后來這里賽單車，帶著咸味的海風(fēng)吹來，有種夏天特有的味道。

木暮也是第一次知道沈小魚有女朋友，叫莫離。據(jù)說是隔壁學(xué)校的校花，鵝黃的棉布裙子配上黑絲綢般的長發(fā)特別好看，她很優(yōu)雅地坐在沈小魚的單車后座上，淺笑著和木暮打了招呼。

“木小呆，你坐蘇揚的車吧，我兄弟。”沈小魚指了指一個笑容暖暖的男生。

木暮愣了愣才點點頭，走到蘇揚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打擾了。”

“她還真是呆得可愛呢。”莫離捂著嘴，輕輕敲了敲沈小魚的背。

木暮低下頭站在單車前。其實，她沒有坐過單車。

“別緊張，坐上來拉著我衣服就行。”在比賽后，直到別的人都起步了，蘇揚才開口。

“對不起。”木暮動作別扭地坐上后座，緊緊扣住座位。

蘇揚頓了頓，才踏上腳踏板。單車緩慢地行駛了起來，迎面撲來的風(fēng)有著淡淡的海腥味。

木暮看著前方有些模糊的身影，“你騎那么慢，不是會輸嗎？”

蘇揚輕輕笑了笑，“早就輸了。”

那時木暮并不懂蘇揚的意思，只是覺得前方沈小魚那頭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很好看。她從來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他那么好看的人，尤其他還有著全世界最動聽的聲音。

木暮和蘇揚是最后到達終點的，遠遠地，她就看到騎著單車的沈小魚單腳撐在地上大力對著他們揮著手，被風(fēng)吹鼓的襯衣在夕陽的勾勒下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賽車結(jié)束后，他們還要去自助燒烤。木暮捏了捏手中的手機，看著沈小魚的后腦勺點了點頭。

“要晚回來？”木媽媽驚訝的聲音傳來。

木暮不安地壓低了音量，“是啊，媽你別等我了。”

“這……”木媽媽沉默了很久才勉強同意，“那你把地址告訴媽媽，一小時后司機來接你。”

木暮掛了電話剛抬頭就看見沈小魚放大的笑臉。

“真是乖寶寶。”沈小魚伸出手揉了揉木暮的頭，“走吧，我載你。”

木暮偏頭看了看坐在蘇揚后座的莫離，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沈小魚那么說，她還是很高興的。坐上沈小魚的單車，她伸手輕輕拉著他的襯衣，不經(jīng)意看到地面上靠在一起的剪影，心就不可抑止“砰砰砰”地跳了起來。就連腥味的海風(fēng)都嗅出了incanto charms的味道，那瓶香水是木媽媽送她的生日禮物，味道清甜，她十分喜歡。不過后來她才知道，那瓶香水的廣告語是初戀中女生的幸福感覺。

毫無存在感地坐在桌子角落，木暮端起果汁喝了幾口，蘇揚很貼心，替她和莫離都點的果汁，手上還端著莫離愛吃的各色烤串。

可是這些事，不應(yīng)該是沈小魚做嗎？

吃飯的過程有些尷尬，其他桌都是歡聲笑語的，就他們桌特別沉默，只有烤串在炭火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蘇揚，去英國了，好好的。”沉默了很久，沈小魚才開口。

“當(dāng)然。”蘇揚把烤好的雞翅放到莫離的盤里，“你，你們也要好好的。”

木暮才明白，原來這是告別宴。她看了看沈小魚，他低著頭認真地烤著烤串，看不清神情，她正想把烤好的蔬菜放到盤子里，玻璃門就被推開了。

她家的司機和管家恭敬地站在門口，“小姐。”

木暮尷尬地站起身，對著桌上詫異看著她的人點點頭，“再見。”

沈小魚抬頭看了看門邊恭敬站著的人又低下頭，“再見。”

【叁】

木暮沒想到會見到莫離，或者說是這樣的情況下遇到莫離。她和蘇揚在百貨商場里，一家接一家地挑選著東西，還很親密地挽著對方的手。

“木暮？”木朝發(fā)現(xiàn)妹妹不對勁，順著她的眼光看去，眉頭皺了起來，“你同學(xué)？”

回過神來的木暮木訥地搖搖頭，其實她和他們不熟悉，但是偏偏他們都和沈小魚有關(guān)系。想了想，她有些抱歉地對著木朝合合手，“哥，我自己逛行不行？”

木朝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的蘇揚，從包里掏出張購物卡，“買完東西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漫不經(jīng)心地把卡塞到包里，木暮快步跑上去跟在兩人的身后。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兩人手上也提滿了大包小包，期間一直在親昵地說著什么。直到在拐角處，他們突然停了下來，蘇揚低頭吻上了莫離的額頭。

木暮震驚極了，手中的購物袋“唰唰”地掉在地上，引得前方兩人蹙著眉轉(zhuǎn)身。

“木暮！”莫離首先認出了她，臉色變得慘白，下意識推開蘇揚退后了幾步。

蘇揚在最初的驚愕過后，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淡淡地望著莫離。

“你別誤會。”莫離理了理頭發(fā)，精致秀美的臉上浮起小小的梨渦，“我和蘇揚是發(fā)小，開玩笑的。”

木暮不語地撿起地上的紙袋，低著頭看著地板，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可沈小魚那么好的人，莫離怎么舍得傷害他？

見木暮不說話，莫離有些急了，她急急地跑到她身邊，用力抓住她的手，“你不會告訴小魚對吧？”

木暮手上傳來鈍鈍的痛感，莫離的指甲劃破了她的手，沁出微微的血絲，她抬起頭淡淡看著蘇揚，“兄弟？”

“我喜歡莫離，怎么了嗎？”蘇揚漾起淺淺的笑，掏出手機遞到木暮的面前，“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沈小魚啊！”

“蘇揚！”莫離一把把手機打掉，尖銳的聲音震得木暮發(fā)麻，“你瘋了嗎！”

蘇揚對著木暮攤攤手，臉上還是玩世不恭的笑，“你用你手機打啊，告訴沈小魚。”

“不要……”莫離帶著哭腔不停地搖著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木暮。

木暮想起那個下午，那個在她最狼狽的時候?qū)χ斐鍪值纳倌辏敛华q豫地掏出手機撥了沈小魚的電話。

莫離緊張地抱住木暮的手，緊緊咬住下唇不發(fā)出一點兒動靜。

“木小呆？”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在安靜的角落里，沈小魚清越的聲音響起，偶爾還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響。

木暮突然就說不出話了，她沉默地聽著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整個煩躁的情緒忽而就平靜下來。

“你傻了？”沈小魚笑了起來，接著傳來椅凳的聲音，他似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作業(yè)做完了？”

“就是……”木暮看了眼滿臉淚花的莫離，“作業(yè)不會做……”

沈小魚思考了下，“要不去必勝客做題吧，順便吃晚飯，我爸媽要去聚會，莫離說有事，我正好沒吃的。”

“好。”掛上電話后，木暮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莫離，又看了看抱著手笑著的蘇揚，“如果你下次還是‘有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告訴他。”

莫離沒有接紙巾，低低說了聲謝謝就轉(zhuǎn)身走了。而蘇揚挺直著背脊一直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木暮沉默著，她現(xiàn)在明白蘇揚那句早就輸了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她不明白的是莫離明明是沈小魚的女朋友，而他是沈小魚的好兄弟，為何他還能如此淡然？

【肆】

食不知味地吃著東西，木暮看到沈小魚就像看到泛著綠光的巨無霸帽子，她只好翻出課本開始做作業(yè)，寫著寫著突然嗅到青檸的味道，她正準(zhǔn)備抬頭，就被一把按住。

“這里應(yīng)該是這樣……”修長白皙的手接過她的筆，在本子上來回演算著。

木暮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旁邊的沈小魚還在大大咧咧地喝著青檸汁，手也在本子上飛舞。

“懂了？”見木暮半天沒動靜，沈小魚奇怪地放下筆。

“懂了！”木暮趕緊點頭，盡量小心挪著身子，遠離那個讓她心臟爆炸的物體。

“奇奇怪怪。”沈小魚退回位置，手機突然響了聲，他隨意看了看，臉色突然有些不好，見木暮看他就露出個安心的笑容，臉色恢復(fù)如初。

木暮時不時瞟手機幾眼，在沈小魚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她糾結(jié)了很久，才忐忑不安地拿起手機，快速劃開屏幕，有密碼鎖，但是能看見新發(fā)來的短信的預(yù)覽。

蘇揚：我會把她搶過來……

余下的內(nèi)容木暮看不到，但是想也知道是什么，那個她就是莫離。

“木暮？”木暮正望著手機發(fā)呆，就聽到聲有些熟悉的喊聲。回過頭，她就看到了班上的一群女生。

有些慌亂地把手機放到桌上，木暮笑了笑，“你們好啊。”

那些人狐疑地看了看木暮，又看了看桌上的練習(xí)冊“小魚的？”

“是啊。”沈小魚笑嘻嘻地走過來，自然大方地坐在木暮的旁邊。

場面頓時有些尷尬起來，那些女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和沈小魚說了幾句話，還在走之前恨恨瞪了木暮幾眼。

第二天進教室的時候，繞是木暮神經(jīng)大條，也發(fā)現(xiàn)了有不少的視線在打量她。低下頭走回自己的座位，她想肯定是昨天必勝客的事傳出去了。如果她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她也會討厭自己的吧，畢竟看起來她確實很像沈小魚的女朋友。

上課的時候，木暮無意識地拿著筆亂畫，等她反應(yīng)過來時，密密麻麻的沈小魚布滿了本子，懊惱地把本子收起來，她突然就很心酸。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像別人嫉妒中的她那樣，但她終究不是莫離，也做不來蘇揚那樣的事。她是喜歡沈小魚沒錯，那樣溫暖美好的男孩子誰能不喜歡呢，可她更喜歡幸福著的沈小魚。

“木暮，你去倉庫領(lǐng)下拖把。”

打掃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喊聲，木暮低低應(yīng)了就去了。可是當(dāng)她怎么也打不開門時，她才知道，原來是預(yù)謀啊。

狹小的空間里浮動著發(fā)霉的味道，木暮撐著下巴看著窗外，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嬉笑著結(jié)伴回家，曾經(jīng)她也是有這樣的朋友的，如果她在，很快就會找到她的。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夜幕也已經(jīng)拉了下來，校園里的路燈都亮了起來。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倉庫的門被打開了。

木朝看著窗邊那個不動的身影，輕輕喊了聲，“木暮。”

好像老電影的慢鏡頭般，木暮緩慢的回過頭，清冷的月光下，木朝看見她哭了。在他的印象中，他只見過她哭過一次。

“哥。”木暮輕輕笑了笑，“我是不是真的很討人厭？”

【伍】

蘇揚最終還是留下來了。

沈小魚在那個下午在海濱大道上走了很久，木暮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數(shù)著兩人走的步子。

“木小呆。”突然沈小魚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著木暮，“你喜歡我嗎？”

時間似是凝固了般，木暮看著公路上兩人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嘴邊綻放了個很燦爛的笑容，“喜歡。我喜歡所有的朋友。”

沈小魚伸出手揉了揉木暮的頭，“你很像一個人，她叫錢清。”

木暮不可思議地看著沈小魚，只見他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你能不能幫我告訴她，我曾經(jīng)非常非常喜歡她。”

木暮的眼圈逐漸紅了。錢清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初中的時候木暮出國了，兩人就靠郵件來聯(lián)系。在那些郵件里，她的好朋友情竇初開，是個溫柔的男孩子。在她回國前，錢清還表示會帶著他來接機。“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大概不知道，錢清總喜歡提起你。說你木呆呆的像個兔子，可愛極了。”沈小魚彎起嘴角，“她說得沒錯。”

淚水大滴大滴地砸碎在地上，木暮想起那個冰冷的下午，她站在機場等錢清，最后卻等來車禍的消息。她回來了，錢清卻要出國治療了。

她還記得錢清在病床上脆弱的樣子，那么怕疼的她插著好多管子，稚嫩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到她時，也只是微微的笑了笑：木呆呆，我要把所有都忘掉。

那時候，木暮知道了，那個溫柔的男孩名叫蘇揚。而錢清是因為和他吵架才出了車禍。

木暮一邊笑著，一邊抹著眼淚，真好笑不是嗎，他們四個人真的太好笑了。

“我要去國外念書了。木小呆，你一個人要好好的。”沈小魚從書包里拿出個木雕的兔子，看起來十分粗糙，“你不要嫌棄，這是我自己刻的。”

“那莫離呢？”

沈小魚搖搖頭，“蘇揚會照顧好她的。是我不好，故意和她在一起卻對她十分冷漠。從來都不是她的錯。”

木暮摸了摸粗糙的木兔子，是啊，那種最純的愛，何來誰的錯。

后來，木暮還是融入了班級里的圈子。同學(xué)從來沒有因為她的特招生身份而遠離她，是她自己把自己包裹在特招生那層殼里，反倒忽略了同學(xué)友善的目光。

掏出書包里已經(jīng)被摸得光滑的木兔子，木暮看著湛藍的天空，沈小魚說過，他曾經(jīng)非常非常喜歡過錢清。

那他后來，在他雕刻木兔子的時光里，是否喜歡過那個木呆呆，可愛極了的木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