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邊,你要怎么辦?”
——“我會想念你,在余生所有失去你的歲月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你。”
[01.樹與少年]
高考在即,畢業班照例延長晚自習時間,每天下課都很晚了,天色如傾覆下來的一瓶濃墨,偶有一兩顆星子在夜幕里寂寥地閃爍。
父母工作忙碌,我不像其他女孩子,放學了有家人殷切地候在校門口,噓寒問暖。我獨自抱著笨重的書包走在回家路上,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么。
直到我像往常一樣,在那條種滿梨樹的小巷停下來。
我看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男生,他爬上梨樹的枝杈間,細長的雙腿一晃一晃。
此時月黑風高,換作旁人,看到此情此景定會覺得詭異可怖,好在我自幼在鄉下長大,到了十歲才被工作上小有成績的父母接到省城,開始過上曾很艷羨的“城里人生活”。
可這一刻,我仰頭看著高高懸掛的月牙,以及那些隨風飛舞到少年肩頭的梨花,倏忽間,記憶仿佛被抽成了一根絲,纏纏綿綿地扯出去好遠。
我依稀看到兒時的自己,和滿臉褶子卻笑靨如花的孫小姐。
那時我們也是這樣并肩坐在枝頭,她因為攀爬而漲紅的臉還浮現在我的腦海,她氣喘吁吁地指著大山的另一頭,說,“清清,看到遠處的燈火了嗎?爸爸媽媽就在那兒,清清要努力學習,變得足夠優秀,那樣就可以獨自越過山川去找他們了……”
猶如看見希望的曙光,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完全忘記自己身處兩米多的枝頭。跌下去的前一秒,是孫小姐拉住我,可那時我是鎮上有名的胖妞,年邁如她,根本拉不住,我們跌進油菜花田里,星光灑下來,我清晰地看見她臉上的擦傷,她還在笑,沒心沒肺,可我卻哭了。
——我是爸爸媽媽最親的人,為什么,他們要把我留在那個寂寞荒涼的地方,遙望不可觸及的星空與燈火,日復一日地思念?
往事歷歷在目。
我努力地仰起臉不讓眼淚流下來,卻因此對上少年詫異的目光,我有些惱羞成怒,瞪他一眼,轉身走了。
[02.老太太與小媳婦]
我記憶里的孫小姐,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就是一朵白蓮花。鄰里有什么麻煩事,找她準沒錯——幫忙照看老人小孩,調解家庭糾紛,抑或隔壁任性的王奶奶不肯做飯,經常讓自家的孫子和貓餓著肚子,她也會主動將吃不完的飯菜打包送去。
我討厭她的性子,不,準確來說,孫小姐這個人實在讓我沒法喜歡,每天都笑嘻嘻的,好像從沒煩惱,有段時間,我甚至壞心眼地把她當作傻子,要不怎么我難過時,她依然笑著?還慫恿我陪她一起傻笑:“清清,別這么嚴肅嘛~”就像個白癡一樣。
當然,我討厭她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她,我沒少被同學們嘲笑。有一次我甚至被他們圍在一起,拍著手大聲罵:“沒爸媽,野孩子!”他們的眼神無辜極了,就像在唱一首童謠,說出來的話卻如此惡毒。
我氣得不行,搬起一塊磚頭像只瘋狗一樣四處砸,“誰說我是野孩子!我爸爸媽媽在城里當大官,賺大錢呢!”
我被憤怒迷了眼,直到磚頭磕到其中一個男同學,他慘叫一聲,應聲倒地,同學們嚇哭了,飛快作了鳥獸散。
回家路上我怕極了,想到班主任嚴令要我請家長的口諭,更是心如死灰——如果孫小姐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媽媽,他們會不會失望,會不會一輩子不要我了?
我惴惴不安,回家卻看到一個讓我抓心撓肺的畫面,她居然正和隔壁的王孫子以及他的貓一起愉快地吃晚飯!
我又急又餓,眼見王孫子那只罪惡的小爪快要伸向我最愛的糖醋排骨,我一個健步就沖過去,力道之大,撞得他一個趔趄,左腳還踩到了那只肥貓的尾巴,那只貓和他一樣討厭,那么大的噸位,愣是蹦起來扇了我一巴掌……
夜里給我上藥時,孫小姐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眼神怪嚇人,我又不免覺得生氣:“笑什么笑?都怪你,把那個白吃白喝的討厭鬼帶回家……”
她還是笑:“清清,我對王可好,你莫非吃醋了?”
吃醋?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誰吃醋啦?都說不要看那么多韓劇!”我氣呼呼地鉆進被窩里,末了,才驚覺自己的語氣就像一個和丈夫拌嘴的小媳婦。
[03.日光與蔚藍天]
墨菲定律說過,該來的總該來,越想隱瞞的卻越是欲蓋彌彰。
果然,第二天孫小姐就因為我的行兇事件被請到了學校。
“清清為什么要打這個小朋友呢?”很意外,面對老師以及受害者家長的質問,她只是側過頭來這樣問我。
“他們先罵我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我不再低著頭,沖過去指著那個隱隱啜泣的男生,“你憑什么這么說我?憑什么?”
“好了好了,我們不跟這種人生氣。”她溫柔地安撫我。
老師都看不下去了,指責孫小姐的刻意偏袒,又勒令我向對方道歉。
“放心,這位同學的醫藥費我們會全額賠償,至于道歉……”孫小姐的笑容依舊,只是語氣堅定起來,“我們不會道歉的。”
那一刻,我定定看著她微駝的背影,窗外正是蔚藍天,日光洶涌,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
我忽然覺得孫小姐有那么一點小帥。
[04.失落與開心]
那件事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孫小姐偏袒得如此明目張膽,本來就已經惹人爭議,加之原告方一哭二鬧的潑辣作風,很自然的,沒過多久我便被開除了。
得知消息的父母終于要回來了,我在客廳里隱隱聽到他們打電話,我直接忽略掉孫小姐掛電話時的失落,只記住了他們下飛機的機場,夜里我在小字本里寫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忘記。
“清清,如果,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邊了,你要怎么辦?”晚飯時,平日里愛笑的孫小姐第一次流露出哀傷的神情。
聯想到下午父母打來的電話,我直接脫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我就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了。”
她點點頭,過了好久才擠出一個十足難看的笑容。
[05.糖醋排骨與老仙女]
父母的航班晚點,我和孫小姐在機場等了足足四個鐘頭,起初我還興高采烈,到了最后直接撲到她懷里嚎啕大哭:“怎么辦啊孫小姐,他們又要拋棄我了,又不要清清了。”
“那才好呢。”她像小時候哄我入睡一樣拍著我的背,輕輕地嘆息。
我沒聽懂,問,“你說什么?”
她不答,只是安慰我,“清清,他們不會再丟下你了,只是……”說到這里,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眉頭一皺,我這才發現不笑的孫小姐似乎真的有點老了,“只是飛機停靠在了云朵里,那里有老仙女想請他們吃一碗糖醋排骨。”
那時我已經十歲,自然知道這是一個有點美的謊言,不過看著孫小姐深鎖的眉頭,我忽然笑了:“那老仙女做的排骨好不好吃?”
“當然。”
“和孫小姐比呢?”
話音剛落,她還沒來得及作答,一個風風火火的背影忽然躥到我倆之間。
“啪”的一聲,我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么,過了一會兒,才越過盛怒的媽媽看見捂住左臉滿目哀傷的孫小姐。
爸爸緊跟著走過來,他扯開情緒激動的媽媽,目光看向如一尊雕塑那樣一動不動的孫小姐,“孫姨,清清承蒙你這么多年的照顧,作為家長,我們不勝感激。”爸爸的聲音就像開新聞發布會一樣官方而冷酷,“可即便您是我媽最好的朋友,您也得知道,您畢竟不是清清的親生奶奶,沒資格替她做如此重要的決定。
“沒錯,我們現在完全有能力給清清更好的學習環境,可那所學校對于我們夫婦倆的意義是不同的,那有多重要,您應該知道吧?”
是,不單是孫小姐,連我也知道,這個故事,孫小姐曾給我講過無數遍。
那時我們家里很窮,巨額的借讀費讓人絕望,可是為了我的前程,父母執意賣掉了奶奶去世后留下的祖屋,爺爺自然萬般不肯,說祖屋是奶奶留給他的唯一回憶,又引經據典,說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為此,雙方僵持了很久,最后爺爺來了一出很小孩子氣的離家出走的戲碼,希望兒子能回心轉意,可是后來他真的走丟了,一輩子活在小鎮的老人,去了繁華的省城就像塵埃落入了宇宙,一去無蹤。我的父母很是愧疚,那之后也跟著去了省城,一來尋父,二來為了掙錢養家。
他們工作忙碌,無暇顧及我,是孫小姐主動請纓照顧我,就像我之前說的,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好到讓人心疼,又讓人覺得怒氣不爭,怎么會有這樣沒用的老太太,她一手養育我,不求回報,卻要因為一點點過錯,被我從來沒有盡過義務的父母指責到抬不起頭來。
那一刻,我恍惚想起那個日光洶涌的午后,她挺直微駝的脊梁,像個英雄一樣護在我身前,教會我面對世間的一切不平等,不要怯弱,要勇敢地抬起頭。
可是,孫小姐,這一刻你為什么要表現得如此軟弱?頭低進塵埃里,看了叫人生氣!
最后我看見爸爸扯了扯嶄新的領帶,像個成功人士一樣拿出一疊錢,“這個作為辭退金,以后清清由我們親自扶養。”
我沒說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孫小姐,她欲言又止,悻悻轉身。
絕望像澎湃的海浪,不遺余力地向我涌過來,我終于失控地喊出聲:“孫小姐!孫小姐!我們回家,清清不走了,清清要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我喊得聲嘶力竭,卻無法掙脫父母,曾經多少個思念他們的深夜,我嫌棄地躲避孫小姐安撫我的粗糙的雙手,渴望他們能像現在這樣緊緊地牽住我,再也不放開,可是很奇怪,這一刻真正來臨,我卻如此抗拒。
“孫小姐……”我聲音有點啞了,她終于回過頭來,逆著光和我微笑道別,那是我最熟悉的笑容,此時卻染上我最陌生的哀傷,我的視野模糊一片,眨一眨,眼淚終于落下來,“帶我走,好不好?”
身后紅綠交替的航班信息,顯示著這個世界的繁忙和擁擠,孫小姐在擠擠挨挨的人潮中,離開了我的世界,我們就此一別,整整七年也不曾再見。
七年里,我每時每刻都想回到小鎮,可我不敢,想到最后那一刻,孫小姐走得那般決絕,頭也不回,我就不敢。
我的父母那樣對她,小時候的清清也不曾給過她半點溫柔,嫌棄她老;誤會是她讓自己和父母相隔千里;明明是自己貪吃,生了滿口蛀牙疼得死去活來,卻埋怨她老是做甜膩的糖醋排骨。
我如此恩將仇報,她該是恨我了。
[06.我終于失去了你]
高考前夕,我又在那條小巷看到那個男生,他坐在梨樹的枝頭,細長的雙腿一晃一晃。
“你在這里干什么?”終于,我忍不住好奇大聲問他。
“等一個人。”
“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少年的眼神暗下去,又轉瞬明亮,“可我知道她能做出一流的糖醋排骨,沒有她,我和我的貓已經餓死了。
“她的為人也很好,善良而幽默,鎮上的人都說她不像個老太太,索性戲謔地稱她為孫小姐。
“對了,孫小姐還有一個孫女,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們坐在院里的梨樹上看星星,那個時候的夜空好美,孫小姐也好美,孫女跌下大樹時,她想也不想就跟著跳下去,那時我就覺得,和我相比,那個女孩真是好幸福。
“孫小姐真的很愛她,臨終前,因為老年癡呆癥,什么都記不清了,卻唯獨記得她。我那天去見她最后一面,她摸著我的頭發,說,‘清清,孫小姐沒用,窮了一輩子,也沒什么好東西能留給你,好在這些年你父母寄回來的錢我統統攢下了,孫小姐走后,你用這些錢去買你最愛的糖醋排骨,要吃得白白胖胖,像你小時候一樣,肥嘟嘟的,那么可愛’。”
說著,少年有些哽咽,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卷報紙,風一出,露出錢幣紅色的一角,“同學,你認識清清嗎?我想把這些東西還給她。”
再也忍不住,再也忍不住。我閉上眼,蹲下身哭出聲音來,耳邊依稀有春風拂過,像她溫柔的笑聲,像她輕柔地喚我:“清清。”
“清清,看到遠處的燈火了嗎?”
“清清,不要這么嚴肅嘛~”
……
回憶里那些聲音交錯重疊,我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在那片嘈雜中,最后我只聽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出難過時的聲音,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哀傷的眉眼和皺紋。
“清清,如果……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邊,你要怎么辦?”
——“我會想念你,在余生所有失去你的歲月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你。”
好遺憾,當時我就該這樣對她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