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鳥來信（三）

前文提要：

海員吳奇拜托海邊雜貨鋪里的高三女生周諾幫忙轉寄一封信，好心的周諾答應了，由此展開了接近一年的書信往來。周諾的好朋友章魚和章魚喜歡的女生蔣曉晨是另外兩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在關注這件事情的進展并幫著忙。

吳奇一出海就是一兩個月，半年才回家一次，他的父母早已離異，父親去世，母親另外成家，他在陸地上沒有家。信是寄給他母親的，母親聽力不便，書信是最適合交流又不打擾母親現有家庭的交流方式，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他不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工作在海上，謊稱自己在小鎮里安居樂業，周諾是他的信件中轉站。

因為忍不住好奇偷看了母親親屬代寫的回信的周諾，知道了吳奇母親去世并已辦完葬禮的消息，她很心疼漂泊海上的他，決定暫時隱瞞這個事情，代替母親回信。好朋友章魚一直在幫忙代筆，她自己也在一封封的信件交流后對吳奇產生了好感……

[夢中的木箱子]

突然開始下雨了，不知道該叫及時雨，還是無情雨，我哭得有些累了，沒有洗漱，直接上床睡覺了。關了燈，滿腦子都是水的聲音，仿佛不是雨水的聲音，而是海水，海水就要淹沒整個世界。我很害怕，走到小鷹的小窩前，把它抱到床上，它睡得太熟沒有發覺。我把它輕輕放在枕邊，它的呼吸聲很小，小到就快要被雨聲淹沒，但它淺淺的體溫，溫暖著我。慢慢地，我睡著了。

我很少做夢，即便做夢，也會因為記性不好而早起的時候忘得一干二凈，但這一晚的夢，我記得尤為清楚。我夢見，我在一艘不知道漂在哪個海的輪船上。站在甲板上發呆的我，看到海上漂著一個箱子，不知道箱子里面有什么，只是覺得箱子好孤單，好想把它救上來，我喊著：“到這邊來??！過來！到我手邊來！”箱子沒有智慧，它向著離著我相反的方向，越漂越遠，直到看不見。我默默地看著箱子漂遠，什么辦法都沒有。天色變暗了，我抬頭一看，頭頂的已經不是天空，而是一塊塊的木板，滿天的藍色從木板縫隙中流了下來，像海水一樣，原來，我就在一個木箱里?！暗竭@邊來啊！過來！到我手邊來！”聲音遙遠又清晰，那不就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莫名其妙又很可怕的一個夢，不是嗎？我在書上看過，夢，源自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恐懼，這樣的一個夢，難道是向往大海的欲望，和害怕孤單的恐懼？或許吧，我的世界太簡單，我所了解和向往的，只有這么多的東西。那夢中的這個我，投影的是我自己還是胡先生呢？或許是爺爺？我不知道，我沒坐過船，但漂在海上的木箱子的感覺，我能理解。

[面朝大海，各自發呆]

我還是決定跟章魚聊聊，無論發生了什么，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以及馬仔，說好的陪我打江山呢？怎能為了美人，連江山都不要了？

我不太喜歡去章魚家里，因為他爸媽都在魚市工作的原因，他家有一股魚腥味，他自己可能習慣了聞不到，但我鼻子靈，聞得特別清楚，而這種味道，章魚從家去學校的時候最濃，從學?；丶业臅r候最淺，所以在學校的時候，我會比在鎮里頭更愿意接近他。這當然是個秘密，我不可以告訴他，平日里我會想方設法地諷刺它，打擊它，但關于氣味這件事，我從來不會說什么，因為很多東西是改變不了的，這是他家人辛苦工作的氣味，我不能以此嫌棄他。

我來到魚市，遠遠看著章魚家的魚攤。周末生意好，他會跟我一樣，幫家里的忙，當然，他比我勤快，不會偷懶，他福利也沒有我好，沒有辦法偷吃，生魚沒法兒吃。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在生我的氣，昨晚信件的事情，已經讓我的心情低到谷底了，不會再有事情讓它更低，所以我趁著這種失落情緒來找章魚。

我走到魚攤前，章魚爸爸熱情打招呼：“小諾來啦，待會兒帶點魚回去哈。”

我擠出笑容來說了謝謝。

章魚媽媽停下手里的活兒，對章魚說：“小諾來找你玩了，你不用幫忙了，去玩吧，今天也幫了一個上午了，辛苦你了?！闭f罷，她用戴著手套的濕漉漉的手，在口袋里抽了一張錢，遞給章魚，“跟小諾一起去買點吃的?！?/p>

“我不想去，就在家幫忙，我才不想理她?！闭卖~看都不看我一眼，也沒有伸手去接錢。

“不可以這樣對女孩子，把圍裙摘下來，去跟人家小諾道歉?！闭卖~爸對著章魚兇了一句，章魚生氣地把圍裙甩在桌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魚市，徑直朝海邊走去，我屁顛屁顛地跟了上來。

為了維護我們的友誼，又為了章魚媽章魚爸對我那么好，我必須要先道歉才是，“對不起，章魚，我那天多嘴了，幫了倒忙。你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理我，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一只貓了。”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章魚似乎態度有了一些好轉，但明顯沒有完全原諒我。

“道歉是一件事，還有一件很悲傷的事情想告訴你?！蔽野研拍贸鰜恚o他看了。他看完，久久沒有說話。我和他就坐在離海還有些距離的廢船上，面朝大海，各自發呆。

“接下來怎么辦？告訴他這個悲傷的消息？”章魚問我。

“不知道，或許，我不該這么做，我想暫時先不告訴他，假裝信件丟了，或者，像上次那樣，假裝當事人寫封回信過去，能瞞一個月是一個月。”我的回答很沒有底氣，似乎任何一種選擇，都是不道德的。

“可是遲早會知道，他或許不會感激你，反倒會恨你，恨你多管閑事?！?/p>

“恨我多管閑事？像你恨我替你說出你喜歡蔣曉晨的事情？這兩件事沒有可比性的。你覺得她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情的對嗎？不能這么想。喜歡一個人是不能等太久的，等久了，你就可能失去了得到她的機會。現在，蔣曉晨只是不理你，沒有拒絕你，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而死訊不一樣，晚一點知道，就晚一點痛苦，葬禮早已錯過，早回去和晚回去，都只能去墓前痛哭。你家人都健在，你不知道死亡給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幾十年了，我奶奶連海都不敢看，我多想她晚幾十年知道這個消息……”

聽完我的話，章魚沒有回答我，靜靜的，只有遠處海水拍打海岸的聲音。

“好吧，我贊同你的想法?！?/p>

[童年冰糕]

為了趕上胡先生近期登陸的時間，必須早些把信寫好，這樣他一上岸就可以收到信了，加上上次我那神經兮兮的自我介紹的那一封，一次可以收到兩封。當然，兩封信的事，不能讓章魚知道，他要知道我私底下給胡先生寫信了，會笑我的。

“兒子肯定會對母親的字跡熟悉啊，上次蔣曉晨的字跡勉強蒙混過關，這次，我們連母親的字都沒見過，模仿不了的?！闭卖~沒太有信心。

“這個倒是好辦，胡先生肯定不熟悉他這個弟弟的字跡，他們彼此之間都挺排斥的感覺，絕對不會通信的，這次的信是個例外。所以，沒見過弟弟的字跡，就意味著，任何一個人寫的字，都可以是他弟弟的字?！蔽倚判臐M滿，推理大王又要開始賣弄了。

“也是哦，你說的有道理，那你就可以直接假裝他弟弟了，都不用找人幫忙。”

呃，這……我已經給他寫過一封長長的自我介紹了，這種事，怎么可以說出來。“我寫不太好吧，他見過我的字的，我給他留過我家地址，還有，寄信給他的話，信封也是我寫，他會認出來的。”

“那怎么……辦？”章魚一句話拆開了說，因為我直勾勾的眼神讓他害怕，“好吧，知道你的意思了，那我上吧，只能我來了?！闭卖~自認倒霉地答應了我。

時間也不早了，該回去了，要是奶奶知道我來了海邊，肯定會不高興的。

回去的時候，章魚對我說：“諾豬，你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

“為什么？因為我們是最好的兄弟唄。”

“不關乎兄弟情義，因為，我覺得你是個難得善良的姑娘，換別人，早就懶得摻和這檔子事了。”

章魚幾百年也難得夸我一回，我羞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請你吃冰糕吧！”

“都深秋了，咱們小鎮里，哪還有的賣??？”

“哈哈，跟我來，我家小賣鋪還有，我私藏了兩支，就知道用得上。”私藏二字說出口的時候，我倆都忍不住笑了，說得跟多么珍貴的百年老酒似的。藏冰糕的事情，我從小開始干，把喜歡的味道藏起來，怕被賣掉，天冷小賣鋪就不再賣冰糕了，冰柜也會斷電放起來，我就偷偷藏一些在家用冰箱里，放在最底層的最里面，媽媽發現不了。這是我的私有財產，而幾乎每年我都會藏起雙數的冰糕，跟章魚一起吃。

去冰箱里拿冰糕的時候，被媽媽看到了，我躲躲閃閃，不知道怎么交代。

她笑了，“這么多年了，你的小伎倆還是沒變啊，一直沒揭穿你，看你藏著好玩，幾個冰糕才多少錢啊，快成年的孩子了，用不著跟媽媽打游擊戰的，哈哈，你啊，永遠長不大呢！”

我憨憨地笑著，和章魚邊吃冰糕邊打哆嗦。昨天的雨，徹底地停了呢，天上的是，心里的也是。

[遠方哥哥，遠方戀人]

對于寫信這件事，我已經有了一種畏懼感，短期時間內，我不想也不敢再寫信了。我不打底稿了，讓章魚自己寫，一個母親應該怎樣囑咐遠方的兒子的話語，大概都差不多吧，無非是我很好，別擔心，你也要好好的，還要表達出一個弟弟對哥哥不那么排斥，要以哥哥為榜樣，哥哥你一定要繼續加油之類的話。章魚也痛快地答應了。

目送章魚回家的時候，我居然忍不住打岔問了一句，“對了，你跟蔣曉晨怎么樣了？真的一直都沒有再說話嗎？”

“沒有，我沒敢聯系她，怕她說會讓我傷心的話，不聯系的話，至少不會被拒絕吧?！?/p>

“嘿，哥們兒，自信一點，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歡你，沒準人家還覺得這種事還要找救兵去幫你說，你太不男人了呢。”

“救兵？有你這種亂幫忙的救兵嗎？你是猴子派來打黑熊精的救兵吧？”

“哈哈，不是，我是猴子派來打章魚精的！”說完，我朝章魚做了個鬼臉。

他回家了，路燈下，他的背影沒有拉得老長，圓圓的一團，太不文藝了。

第二天，章魚來我家，告訴我信寫好了。我頓了頓，很出他意外地告訴他，“沒事，你不用給我看，直接裝信封吧，我周一去寄，偷看信的感覺太不好了，我一輩子也就偷看過這么一封信，還是一封通知死訊的信，太悲傷了?！?/p>

“真的不看嗎？我怕我寫得不好。”他不太自信。

“不看了，就當你在遠方有一個哥哥吧，他寫給你的回信，我也不看，你們保持聯系就好，你可以適當寫著寫著少講些母親的話題，多講講你自己，這樣防止露餡兒，而且加深兄弟情誼，沒準他回到陸地上，還要跟那個家庭相處呢，畢竟他沒有家，挺可憐的?！?/p>

“當遠方有個哥哥？這個主意不錯呢，我也沒有哥哥，最羨慕那些航海的了，穿著帥氣的制服，住著高級的渡輪，收入很高，而且自由，面對的是最美最廣闊的空間，不像我的爸媽，天天面對狹小的魚攤，一輩子殺了無數的魚?！闭f著說著，章魚居然傷感起來。

“各人都有各人的羨慕吧，我小時候還老羨慕你有吃不完的魚呢?！?/p>

“我何嘗不羨慕你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用不完的鉛筆？哈哈……不過，你真的不再聯系胡先生了嗎？我覺得你挺在乎他的?！?/p>

“老實告訴你吧章魚，其實……我也有給他寫信……我稍微介紹了自己一下，因為他上次的明星片，跟小鷹都問好了，我只有一句轉信得到的謝謝，不太服氣呢，他如果給我個人回信，我想我會好好看的?！蔽抑е嵛岬模杏X紙包不住火，章魚跟我關系好，我不能瞞著他。

“哈哈，我當做遠方有個哥哥，你當做遠方有個戀人吧?！?/p>

“討厭！”

[海上回信]

以前我的生活只是在家和學校之間往返，現在多了一個郵局，生活似乎因此而豐富起來，當然不是因為郵局，而是因為信，不，是因為寫信的人。

我收到胡先生的信了，而且是兩封！一封是我的名字，還有一封，我的名字后面有個“轉”字。我終于擁有了一封他單獨寫給我的信，不是出于感謝，主角也不是小貓。這一天離跟他的初次見面，大約已經隔了快三個月了，從秋天到了冬天。

他來信的地址，也從國內變成了國外。我像打開情書一樣打開他寫給我的信，我喜歡他，我很清楚這一點，無論他給我寫了什么，只要他不說討厭我，他給我寫信，就代表他愿意接近我。

周諾：

你好，不知道你為什么叫我胡先生，既然你不愿意說，那我就不問了，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只是個符號罷了，如果一開始設計標點符號的人，把逗號設計成6字型，而不是9字型，看習慣了，應該也沒有什么不妥吧。

你的來信挺有意思的，思維很跳躍，看著讓人想笑，問題也多，要認真回答完，的確要些時間。我工作的時候都在海上，下船一般只有一兩天，給母親的信會在船上就寫好，而收到你的來信確實意外，我得臨時寫。

你才17歲，這個年紀真好，什么壓力都沒有，我的17歲，是8年前的事情了，8年，抗戰都打完了。我是一名海員，不算水手，負責輪船上一些儀器的維護工作，屬于技術工種。我如果說我并不是很會游泳，你一定會笑我，我也不知道會游泳的標準是什么，反正跟船上的水手們比起來，我簡直是嬰兒級別的了。其實這也無大礙，因為，幾乎不會有掉下船的意外發生，真正來了大風浪，資歷很老的水手也躲不過。小月，哦不，別這樣稱呼我的母親，我不給她打電話是因為她耳朵不太靈便，而且，她住在一個不是很歡迎我的地方，我想還是寫信吧，母親很喜歡寫信，以前也會經常給我寫。不讓她知道地址變動，是因為，她會反對我從事海員的工作，辛苦孤獨還有許多的不可知，我在信里告訴她我在康南小鎮辦廠生產魚罐頭，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信。

她的病很久了，看病需要不少錢，海員辛苦，但收入的確是不菲的。

我的工資直接打到了母親看病的卡上，我身上沒有什么錢。你知道的，在海上，有錢都沒有地方花，我是技術人員，輪船上有的東西，我都是不用花錢的，當然，輪船上也沒有什么東西。出海一次就少說個把月，頭些天還有綠色時蔬吃，后些天都是吃的冷凍的食物，還有罐頭。《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你看過吧？有時我就覺得自己像少年派一樣，頂多是我的船比他的小救生艇大一些，除了這，什么區別都沒有。在海上，根本不需要帶錢，有錢也沒有地方花，你不可能對著輪船外面的海豚扔幾百塊，讓它給你唱個歌，更不可能對著船長扔一沓錢，說我暈船，載我回陸地。

你說你沒有坐過船，你真是一個幸福的人，坐船，尤其是長途的船，就像坐牢一樣，希望你永遠體會不到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凌晨三點往海里拋箱子，因為箱子很重，會沉下去的，而且，海上工作的人，幾乎都忘卻了時間，凌晨三點對我而言沒有概念，我們用太陽來辨別時間。

你看過《地心引力》嗎？電影中的航天員突然掉進了太空，那種感覺我深有體會，我經常會夢見自己掉進海里，海比太空還可怕，太空的話，只要身上帶了氧氣，好歹能活幾個小時，就這么往下掉，沒有鯊魚，也不會撞到礁石，慢慢等死就夠了，還不行，都不容你把難以忘懷的人挨個想一遍，你的生命就終結了。在自然面前，人是很渺小的，以前我感覺不到，看動物世界的時候，總跟看猴戲似的，當了海員后，我深切地明白了，自己不僅渺小，而且愚蠢。

姑娘，我想我只能寫這么多了，我現在在郵局，這里的營業員在催我，他們要關門了。謝謝你幫我寄信，代我向小鷹問好，我工作一次的時間是半年，再出兩次海，大約三個月的時間，我就可以回去看望母親了，真好。

下一封信請寄到這里：斯里蘭卡……

吳奇（胡先生）

[男孩都想有個哥哥]

斯里蘭卡？真棒，有人告訴過我，斯里蘭卡是印度洋的一滴眼淚，好唯美的感覺，想到胡先生可以去這樣的地方工作，真是無比羨慕。

海員的工作，在他描述后我發自內心地更加向往，無論他怎么感到孤獨，能免費環游世界，對我而言，就已經足夠。我沒有去過什么地方，像是圍墻里的人，不，我像是被海圍住的人，始終沒有跨過這片海。胡先生的來信，我讀了一遍又一遍，久久不能平靜，雖然在信中，她對我唯一的夸獎是思維跳躍，當然，這句話或許都算不上是夸獎，但我還是很開心，長這么大，這種看完信小鹿亂撞的感覺，還是頭一次。

當然，喜悅的同時，憂傷也要來了，再出兩次海，也就意味著，他只能再收到我的一封信了，最后一次下船的時候，他肯定很激動地要回家，收信看信這種事，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了。母親去世的消息，我應該再為他保密多久？難道要到他興沖沖提著禮物敲響別家的門嗎？不，那樣太殘忍了，會受不了的。

或許，我該在下一封信中告訴他我家的電話號碼，讓他在結束半年航海任務后，下船的第一時間給我打個電話，在他回到江西之前，在他知道這個噩耗之前，我在電話里告訴他，這樣好歹間接一些，好歹比當面被告知要不那么難過些。也許他會討厭我，再也不理我，那樣也值得，我讓一個在海上漂泊了半年的人，減少了幾個月的悲傷。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從道德層面上講，我的做法對不對，我只知道，一切出于善心緩解別人內心痛苦的事情，都不會有太大的錯。

給他的回信不急著寫，反正，一個多月后他才能去收信，寄早了，怕被別的信壓壞了。信當然不怕壓，但海事局應該都是寄給水手的信吧，每一封信都是思念啊，思念都是沉甸甸的，我再清楚不過了。另外一封信，我沒有拆開，我說過不要再偷看別人的信，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書包，隔天給了章魚。

他好興奮的，“呀，哥哥來信了！”

“一口一個哥哥，叫得真親，真當自己有個哥哥啦？”我戲謔道。

“我很用心在寫信，當然希望收到回信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讓他在海上能好過些，母親健康，同母異父的弟弟不再排斥他，那得有多開心。”說罷他沒再理我，認真地看了起來?！八麤]有發現什么破綻呢，還叮囑我好好上學之類的，估計他的弟弟，真跟我一般大，他很孝順，很懂事，我要有個這樣的哥哥就好了?！?/p>

“你都還沒見過他呢?！蔽亦洁熘?，人都沒見過，夸得沒邊了。

“我能想象到他是什么樣子的，腦海中早就有個輪廓了，你知道嗎？幾乎每個男生都想有個哥哥，尤其是比自己大不止一點的那種，我從小到大都羨慕別人。有哥哥的話，在學校不怕被欺負，什么事情都有伴，哥哥不再用的東西都可以給我，我會有雙倍的玩具和衣服，還有，不想寫作業，哥哥也會幫忙……”章魚似乎停不下來了，像水龍頭一般喋喋不休，頭一回見他話這么多。

我憋著的笑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哈，你要的根本不是哥哥，是小叮當嘛！笨蛋，有個哥哥，你不會有雙倍的玩具和衣服，只會有同樣數量的舊衣服！”

“那我也樂意，我現在是有哥哥的人了，你可別欺負我，我哥哥從海上歸來了，讓他幫我報仇！”他也笑著跟我開起了玩笑。

“嘿嘿，讓你哥哥放馬過來。”

[最后一封信]

給胡先生的信，我寫了足足十天，雖然不是很長，但我享受寫信的過程，越慢越好，我可以沉浸得久一點。

收到他回家前的最后一封信時，我整個人高興得要飛起來，原來他跟我一樣，把我寫給他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說如果我愿意的話，帶我去坐船，坐超大的，如果非要想象樣子的話，有泰坦尼克號那么大，當然，不會發生海難，他是維護人員，會保護我的安全。他說，如果我想學游泳，他也可以教我，他的水性不是特別好，但他有很多的水手朋友，水手們可以教，我心想，才不，就要你教，哈哈！他給我推薦書，讓我去看《白鯨》，天吶，我剛好有一本，圖書館借的都過期了吧，得趕緊還了才是，我不想看，我要聽他給我講。他的信里還說……

他的信，簡直讓生活都變得美好了，可惜，這是靠岸前的最后一封了。

[真相]

因為我不知道他的船在具體哪一天靠岸，為了能在第一時間接到胡先生的電話，我讓章魚把他的手機借給我，我一直放在身上，怕的就是他打到家里我錯過了。我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接到他的電話，自己親自來做這個壞人。也許他會恨我，再也不聯系我了，但我只能這么做，我撒的謊就得由我來承擔，我說出口比他親自經歷要好，那樣他只會恨我，而不會那么恨自己沒有送母親最后一面。

這一天，我焦躁不安，似乎預料到會有電話打過來，上課的時候，完全不在狀態。是的！手機震動了！一個陌生號碼！我立馬舉手，“老師，我不舒服，去一下廁所。”對不起了老師，我只能撒謊，這個電話太重要。我跑出教室，怕對方掛掉，甚至沒有跑出老師的視線就掏出了手機，“喂！”我氣喘吁吁。

“周諾，我靠岸了。”

“嗯，歡迎回來?！?/p>

“在上次通信中你強調了那么多次我一定要給你打電話，我都感覺受到了威脅，不敢不打，嘿嘿。”

他的嘿嘿，讓我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他很信任我，在電話里跟我有說有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我要跟他說什么。怎么辦？我說不出口。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我一句話都沒有說，抽泣的聲音怎么也控制不了。

“怎么了？乖，別哭，我靠岸了還是會跟你聯系的，會給你打電話，你接電話不方便，我還可以給你寫信，別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夾雜著哭聲，我坐在樓梯上抽泣著。

“怎么了？”他的聲音開始變得緊張。

“對不起……我隱瞞了你這么久……你的母親已經去世5個月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還帶著幫兇一起寫信騙你。對不起……我真的只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掛掉了電話，是的，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他會掛掉電話，然后再也不理我，好像世界上沒有了他這個人一樣?？墒?，就算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這樣做，我至少讓他的生命中，少了5個月的痛苦。

我依舊坐在臺階上哭著，“對不起……對不起……”電話已經掛掉很久了，但我腦海里只有對不起這三個字，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他不會原諒我了，他沒有電話，沒有地址，我再也聯系不到他了，我甚至沒有機會告訴他，我有多么喜歡他。我哭得整個人都癱軟在臺階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動彈不得。請假溜出來的章魚看到了我，他已經猜到發生了什么，把我背了起來，朝醫務室走去。

“怎么辦啊章魚……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胡先生了，我喜歡他……怎么辦？”我趴在章魚的背上，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楚地告訴他。

“什么都別想了，閉上眼睛休息，別再哭，你已經哭得抽搐了，你要是出了三長兩短怎么辦？你不是要打江山嗎？不是要我做你的馬仔嘛？康南鎮還等著你去統領呢。吳哥現在生氣是可以理解的，誰能接受母親去世的現實？等他冷靜下來，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如果明白不了，如果記恨你，那他真的不值得你喜歡，也不值得我崇拜，那你不如忘了他！”

在醫務室躺了一整個下午，輸了兩瓶營養液，人才變得有力氣，堂堂女漢子，從來沒有這么虛弱過，我終于明白，悲傷是一種多么恐懼的病，瞬間就把人擊倒了。

胡先生沒有再聯系我，我每周回家都問有沒有我的電話，有沒有我的信。沒有，什么都沒有，他恨透我了，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了，就像從沒來過一樣。我就像自己夢到的那樣，朝著木箱子喊，到我這邊來啊！才發現，自己就是那個可憐的木箱子，我被拋棄在了胡先生的生活之外，生活比海大多了。

[忘不了]

或許，跟胡先生有關的一切，一直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像夢一樣，沒有征兆地出現，又沒留下痕跡地消失了？或許他是存有痕跡的，至少還有幾封字跡工整的信，他說了帶我去坐船的，還說了教我游泳，我都等著呢。

章魚安慰我說：“算了吧，忘記他吧，他理解不了你的良苦用心，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人，不值得你喜歡，忘了吧。”

“你能忘了蔣曉晨嗎？你忘不了的，無論別人對你怎么樣，喜歡一個人，是自己的事，別人是左右不了的。他不喜歡我，這阻止不了我想他，等高考結束了，我就去江西找他，去他弟弟的家里，雖然不聯系，怎么也知道一點他的近況吧?！?/p>

“一個人心里沒有你，你是找不到他的。我當然忘不了蔣曉晨，她一直在生活中，每天都能遇見，只是不說話，不代表她討厭我?！边@么久了，章魚對蔣曉晨的心從未變過。

“他的心里有我，我知道的，他寫給我的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如果對我沒有一丁點好感，不會對我說那么多話。你會帶一個沒有感覺的女生去坐船嗎？會教她游泳嗎？不會。”我內心失落，但又無比堅定，如果一個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那更不要奢求別人來相信。

“我勸不了你了，但還是希望你走出陰影，樂觀一點，高考就要到了，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算他喜歡你，給你打電話，給你寫信，你也不能立刻嫁給他。努力備考，考個好大學，風風光光的，以后再偶然遇見他，也可以擺出不在乎的樣子。”章魚的一番言論，雖然狗血，但還是很勵志的。

我坐直身子，“是的，以后再遇見他，我一定很神氣地對他說，你對我傷害很大，我被你氣得都考上名牌大學了！不閑聊了，我讀書去了?！?/p>

[為我留下來]

響鈴，交卷，走出考場，一切都比想象來得快。

章魚考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向蔣曉晨表白，蔣曉晨居然同意了，她還說：“你一直不親口對我說，我還以為是周諾看出我喜歡你來試探我?！惫?，看樣子，這真的是我幫過最大的倒忙了。

祝福完章魚，我回到家，癱倒在沙發上，什么都不去想，只知道自己解放了，可以擁抱整個世界了。

吃完晚飯，奶奶把我帶到她的房間，“奶奶這里有幾封你的信，怕你又因為信的內容哭，哭壞了身子又耽誤了學習，就藏著沒給你。高考完了，可以給你了，但愿奶奶沒有做錯事，都是為了你好啊，你一哭我就心疼。”

看到字跡的那一刻，腦海中那些都快要被忘記的事情，全部都涌了過來。他沒有忘記我，還給我寄信，寄了這么多，他是喜歡我的，我激動得哭了出來。

奶奶在一旁嚇得不知所措，“早知道又會哭，就一直藏著不給你看了。”

“不是，奶奶，我是高興得哭，幸福得哭，我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哭了。”我一邊說，一邊抑制不住哭聲，顧不得回房間，當場就把信拆開一封封地看了起來。

他說他沒有恨我，謝謝我幫他熬過最難過的時候，他現在又在海上了，只有在海上，才不會有無家可歸的感覺。這次之后，是否繼續出海，他不知道，或許會吧，陸地太孤單了。他居然買了手機，不會有人給他打電話，他在等我的電話，他靠岸一兩天的時候就把手機打開，等我聯系他……

我抑制不住眼淚地跑到客廳，拿起電話，撥了過去……這一天他會不會剛好在岸上呢？電話通了！那邊有呼吸聲，卻沒有說話，他或許也在等待我的原諒。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今天才看到你的信。你下次不要出海了好不好？留在陸地上好嗎？為我留下來?！蔽覐娙套】蓿ψ屪约赫f的話能被聽清楚。

“我……”

“為我留下來，好嗎？我喜歡你?！?/p>

“高考結束了吧，考得怎么樣？會報考哪里的大學？”

“回答我的問題，為我留下來?！?/p>

“我已經靠岸了，你考哪里的大學，我就去哪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