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吃的霜糖面包

[1.]

六一兒童節那天，我沒上學，緊著眉頭趴在寫字臺上寫絕命書。我把嘴唇咬得蒼白，滿心都是與惡勢力抗爭到底的不屈精神和對鄭宇軒的一往情深。引得我這么悲憤的原因就是我那雞賊又八卦的老爸以關心我的心路成長歷程為名偷看了我的日記，在得知我一顆少女心正因為鄭宇軒小鹿亂撞之后勃然大怒，狠狠地訓斥加勸說地教育了我大半天“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和“女孩子家家的要矜持穩重”，順便罰我在家禁閉反省一天。

放學時郝飛來看我時我才憤憤地向他吐起槽來：“你說我爸他，身為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就這樣扼殺了我纖柔細膩的少女情懷，也太過分了吧！”

郝飛甩了我個白眼：“我當你怎么了，原來被你爹抓住奸情了啊。”然后他就不再屑于理我，扔下了老師留的作業后就拍屁股走人了。也不怪他，自從老師這學期將鄭宇軒的座位調到了我前面，我對學習的積極態度就上了新的高度。以前還會找借口遲到早退，現在卻對學校抱著一百二十分的熱情，每天對著鄭宇軒的后腦勺都能有無限遐想。

鄭宇軒是我們年級的有名人物，成績優異為人謙和，是學年里的四大護旗手之一，再加上清俊好看的五官，簡直成了所有女生心儀的對象。可是他一向冷漠寡言，對誰的態度都停在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上，讓我對他的憧憬只能停留在個人YY程度。結果注意到我的少女情懷的人卻不是鄭宇軒，而是我老爸。

我正憤懣就聽見外面的爸爸喊了聲：“反省得差不多了吧，出來吧，給你做了面包吃。”

我一撇嘴，他總是這樣，打個巴掌給個紅棗，別指望這樣就能撫平我受傷的心靈了！

[2.]

我家開了一家面包店，但不是什么華麗氣派的品牌連鎖，只是一間樸實簡潔的小店面，賣些實惠的面包。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店里呆著，空氣里充盈的都是甜甜的奶油香味，我喜歡看面包從烤箱里拿出來的一瞬間，原本軟趴趴的面團膨脹成了金黃色的小面包，再加上撲面而來的暖暖香氣，看了就讓人饞得口水都掉下來。可那是小時候，我保證再好吃的東西連續吃了十年，你也會看見了就反胃的。

老爸叉著胳膊故作嚴肅地說：“想清楚了吧，早戀的危害性多大。”

我傲嬌地低頭吃不理他。在店里打工的陳姐姐笑著插了句話：“喲，店長，你前天不是剛跟我們講完你浪漫的戀愛史嗎？我記得也是高中時就兩情相悅了呢。”

聽到這我一個激靈，抬起頭咄咄逼人地問：“是嗎？老許同志，憑什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有點下不來臺的老爸被噎得一愣，強詞奪理地說：“所以說我是過來人嗎，我和你媽再轟轟烈烈最后不還得妥協于生活嗎，她最后，不也還是走了嗎……”

說到最后一句，他配合臺詞般憂傷地低下了頭。這是我拿他最沒轍的地方，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離婚了。我聽過他們的愛情故事，當初我老爸也是個除了帥一無是處的混小子，把媽媽追到手之后兩人就很前衛地裸婚了，據說知道了真相后的姥爺直接給了爸爸一拳。婚后的日子平和安穩，可媽媽卻越來越不開心了，日益膨脹的夢想對比干癟的現實，讓她最后還是選擇了出國深造，一張機票票根是她留給爸爸的最后的紀念。

我知道這是爸爸心里最深的傷，畢竟被自己的媳婦嫌棄了什么的還是很丟臉的。但他顯然比我想象的要坦然得多，每次說不過我時就會提起這段往事，潛臺詞就是“你看我都這么可憐了你忍心不聽我話嗎？”

我狠狠地咬下一口面包，他可真是懂什么叫以柔克剛啊。

[3.]

老爸對我下達的命令很簡單——死了那條心好好學習吧。但這根本就是一個謬論，難道他不知道鄭宇軒就是我學習的全部動力么？我連絕命書都寫好了，當然肯為了守護我的愛情苗苗而抗爭到底了。

一向沉默的鄭宇軒今天卻忽然回頭問了我一句：“歷史課本帶了嗎？”

我受寵若驚地雙手奉上，他一抿嘴唇說：“謝謝。”

對，就是這種謙遜有禮的感覺，不知比我家那頭粗魯的山林莽夫強多少倍。不知是誰說的，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那我上輩子混得有多慘，連情人都只能找那樣的。

“那個，放學后能陪我逛一下書店嗎？”趁著他還書，我主動出擊問了一句，又忙不迭地加上解釋說明，“看你成績那么好，推薦我一下用什么參考書好嗎？”

鄭宇軒遲疑了一下說：“好。”我頓時感動地想流淚了，這將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吧。

誰知在我前行道路上阻撓的人除了我爸之外，還有郝飛。放學我剛想領著鄭宇軒一起走，他就冒出來揪住了我的胳膊：“走，跟我回家。”

我看了看身后面無表情的鄭宇軒，壯著膽問：“憑什么，你又不是我爸。”

“可我是你爸拜托的合法監護人也是你的……”

“啊，別說了我知道了！”我捂住耳朵，回頭抱歉地對鄭宇軒說，“不好意思啊，我家好像出事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爸是否健在，改天再約吧。”

鄭宇軒點點頭，風輕云淡地走了。郝飛在一旁說：“你可真狠啊，哪有這么咒自己親爹的……誒疼疼疼！你輕點啊這是肉體啊！”

我惡狠狠地揪著他的耳朵說：“我警告你少亂說話啊，別人要知道咱倆之間的關系，我殺了你祭天哦！”

郝飛呲牙咧嘴地甩掉我的手：“知道，我也就嚇唬嚇唬你，我還害臊呢。不過今天，真是你老爸派我來當護花使者的，還特意說不能讓鄭宇軒放學和你一起走，以防感情滋生。”

他這用的都什么詞啊，把我的感情說得像細菌一樣：“他怎么會知道我放學會找鄭宇軒走啊？”

郝飛挑挑眉：“因為他說他當年，就是這么追上阿姨的。”

[4.]

青梅竹馬根本不足以形容我和郝飛的關系，我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鄰居，我媽媽還和她媽媽是多年的閨蜜，導致當年還沒生下我倆的時候，他們就鬧著玩似的把我和郝飛訂下了娃娃親。而后大家可有的八卦了，從小“娃娃親”“童養媳”之類的封建字眼就不絕于耳。我把拖著鼻涕的郝飛打趴到地下，仰著下巴說：“就他娶我？門都沒有！”

據說那一幕成了鄰里街坊最愛說的段子之一，從小就能看出我的悍妻本質了。可現在長大后，早沒人這么開我們玩笑了。我們也懂事了，而且最愛把這個當談資的媽媽已經離開了商店街，我再也不能跟著她一起去郝飛家蹭西瓜吃了。

長大了的郝飛也比小時候精神好多，濃眉大眼四方大臉，透露出濃濃的建國風，還好他個性不像外表這么樸實，要不我都得管他叫叔叔。

讓我比較苦惱的還是他和我老爸的關系，他倆的個性無比合拍，一聊能聊三個點，關系鐵得就差稱兄道弟了。真這樣了我會很受傷，那我就真該管郝飛叫叔叔了。所以現在他也成了我最棘手的眼線，我有預感，我的初戀會因為他們二人的迫害而成為一部可歌可泣的革命史的。

回到家時老爸不在，打工剛結束的陳姐說他有事出去了，叫我去郝飛家吃晚飯。這我倒是很開心，郝飛的媽媽很疼我，每次去他家都會給我拿時令水果吃。今天也不例外，晚飯剛結束就切開火龍果遞給了我，笑瞇瞇地問：“最近還好吧，沒跟你老爸吵架吧？”

我邊囫圇吃著邊點點頭，要不是郝飛檔次實在太低，我真心愿意給這么溫柔的阿姨當兒媳婦的。

商店街上店面開得很大的除了那個自選超市，就是郝飛家的水果店了。而我爸身為一個男人，連開拓市場的心思都沒有，也沒想過開發新品，身上沒有一點激情和斗志，或者說把經歷都用在限制我方面了。我低頭喃喃了一句：“我爸還是老樣子，一點心也沒長，我要是媽媽，也會離開他的。”

聽我這么說，阿姨臉上的表情倒是很驚訝，說：“怎么能這么說你爸呢，他這個人粗中帶細，其實也挺溫柔的呢。他一直都在給你雙倍的愛啊。”

可是明明是他，連給媽媽一個滿意的生活都做不到的他，雙倍的愛也只是在彌補我本該有，卻因為他而缺失的另一份啊。

[5.]

第二天到學校后我就感覺有些異樣，仿佛身邊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瞄向我，順便還交頭接耳地私語竊笑幾聲。我莫名其妙地走向座位，一看桌面才“騰”地臉紅了。桌面上是剛發下來的練習冊，可里面探出來的信紙一角分明是我關禁閉那天寫的深情款款的絕命書啊！我手忙腳亂地收起來，才從大家的表情里探明白，敢情是我一時粗心把它夾到了練習冊里，被檢查作業的語文課代表發現了，于是色彩繽紛的傳言就成了大家口中的新話題。

“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右邊的女生們高聲背起了詩。這是寫在絕命書上的幾句，當時寫的時候還得意于自己的觸類旁通，萬萬沒想到那時的得瑟會成為被人說笑的笑柄。男主人公就坐在我前面，可是他依舊淡定地三緘其口，做著一本習題集，殊不知他身后的我難堪得快要縮到地底下去了。

郝飛卻忽然很大聲地叫了我一句：“嘿！許千薇，你是不是把我寫的信拿走了，我怎么找不到了？”

他這一嗓子全班獵奇的目光就都轉向了他，語文課代表的嘴巴張成了O形：“你寫的？”

“啊。”郝飛答得坦然而直白，“我就是寫著玩的嘛，動漫看多了，人不自覺就腐了。別當真，都是開玩笑的。”

氣氛猛然就變了，有人在震驚有人在憋笑，還有人浮起了欣賞一樣的花癡笑臉。話題的中心終于從我身上轉移，我感激涕零地看著郝飛，有一瞬感動得真的想以身相許了。

[6.]

陳姐姐今天請了假，回家時老爸正往櫥窗里擺著新出爐的霜糖面包，看了我就問：“今天沒跟那個臭小子接近吧？”

他一問反而激起了我的火，要是沒有他能有今天這么多事嗎？可是這方面我明顯辯不過他，于是我換了個話題反問他：“喂，你怎么只會做霜糖面包，再好吃，也總會膩的吧。”

老爸頓了一下說：“你媽最喜歡吃這種面包了。”

聽他又提到了媽媽，我心里才忍不住又泛起酸來。媽媽離開后的十年里，爸爸總會有意無意的提到她，表情卻從來沒有過憤懣或怨念，總是像是在回憶美好的往事一樣淺淺地微笑。我咬咬嘴唇說：“爸，夠了吧，你也該清醒點了，總來教育我可你想過自己嗎？媽媽已經拋棄你了，不要總是沉浸在回憶里了。”

老爸聽我說完才怔住了，他默默地把面包擺放完，一向擅長和我耍嘴皮爭辯的他第一次以沉默回應我。好一會兒他才摘下廚師帽子說：“薇薇，你也長大了，今天爸爸來給你講一段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互喜歡，花季相遇相知，畢業后偷偷地領證登記，租了一小屋后闖蕩打拼。女方的家人對男孩清貧的家境很不滿意，但女孩卻從沒抱怨過。他們在公司里努力地奮斗工作，從小職員逐漸成長為營銷經理和經紀部總監，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們沒那么早地享受生活，以為年輕就是要全力奮斗，但還沒等到富足得可以不再拼搏的那一天，女孩忽然心梗發作，三十多歲的人，說走就走了，那么決絕而徹底。

我愣住了，不可能吧，媽媽明明是嫌棄爸爸的平庸而離開的才對啊，可面前老爸頹唐悲傷的臉詮釋了一切，這是真的。一向精神頭十足的他低著眼睛說：“知道消息后我差點暈死過去，每天晚上再也睡不著覺。而你那時才一年級啊，放學回家問我媽媽去哪兒了的時候，我怎么忍心告訴你現實，所以才騙了你。”

我恍然想起了小時候曾去爺爺家寄住了半年的事，而媽媽好像也真是在那時候離開了爸爸的。也就是說，她真的已經不在了，這些年我的郵箱里收到了電子郵件都是爸爸偽裝而寫給我的？我傻傻地立在那，眼眶漲得生疼卻哭不出聲。我怎么能責怪爸爸欺騙我，他用謊言來將我保護好，一次次強調媽媽是因為不滿意他才離開，讓我相信著地球另一端一直有份相同的愛牽掛在我身上。我呆呆地問：“那你為什么要現在告訴我？”

“昨天是你媽媽十周年的祭日，我去掃了墓，告訴她我們的女兒長大了，下次，也想帶你一起去。”老爸嘆了口氣說，“而且，關于你喜歡你班上男生的事，我是過來人再了解不過，那些心跳的感覺是讓人覺得很快樂，可是你真的還太小，沒有判斷能力，就像你媽媽，如果當初不是選擇了我，也許會過上另外的清閑富足的生活，不會那么早就離開了。”

爸爸仰著頭長長地吸了口氣，仿佛在努力讓鉆到眼角的淚水蒸發掉。

“也就是，你后悔當初媽媽和你在一起了嗎？”我輕輕地問。

爸爸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才一把將我攬到懷里啞著嗓子說：“不后悔，這樣我才能遇到你。”

[7.]

開面包店一直是我天國的媽媽的夙愿，當初得知媽媽喜歡吃霜糖面包，爸爸就用自己的零花錢成袋成袋地買給她。他們約好等攢夠了錢就去開一家大大的面包坊，可媽媽沒來得及等到那一天。

后來爸爸就辭了工作，去學做面包，開了小小的面包店，每次都要烤好焦黃漂亮的霜糖面包，擺放到玻璃櫥窗里的第一排上。原來郝飛的媽媽說得對，我的爸爸真是最溫柔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一個謊言，讓我能安心無憂地成長到能堅強地接受一切的這一天。

我跟著郝飛往學校走，他才又說了一聲：“你知道嗎，上次我們男生八卦的時候，鄭宇軒說他有點喜歡你呢。”

他轉頭看我的反應，我依然風平浪靜的臉倒讓他很吃驚：“你都沒點感觸？”

我想了想說：“我聽我爸說了，他當年追我媽媽的時候，聲張到整個學校都知道了，他反而還很得意，像是宣布了媽媽的所有權一樣。找男朋友就得找這樣的啊，連說出喜歡、維護女生的勇氣都沒有的男生，我才不屑去看上。”

郝飛吐了吐舌頭：“原來電視上說的是真的啊，女生多少都有點戀父情節。”

我鼓鼓腮幫，不置可否。又想起來什么，彎著嘴角問他：“話說回來，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啊？”

“啊——”郝飛把胳膊盤在腦袋后說，“算是吧，不想看到你委屈或是受欺負，但也沒那么驚心動魄的感情波動了。說白了，就是習慣了從小在身邊的你的樣子，像是親情一樣吧。”

我笑著推了把他的腦袋，抬起頭對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媽媽，你看到了吧，我現在很幸福，能把握住身邊最寶貴的親情，能有這么多人默默地守護著我，我就真的很開心了。至于愛情，還是等到我長大之后再說吧，因為總會有那么一個肯為了我學會做霜糖面包的人在未來等著我，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