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吹凈沙

接到許安安電話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兩年來不曾在我手機上閃爍的名字，伴著急促的鈴聲和阿貍的頭像突兀地閃進了我的視線。

手機一直響著，我心里猶豫不決。時隔兩年再接她的電話，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挑戰。我盯著手機上的號碼看了足足有30秒，熟悉的數字在過去的七百多個日子已經被時間慢慢蒸發淡化，如今已經變得無比陌生了。

鈴聲停止，對方掛斷了手機。屏幕亮了一會兒，回到了主界面，最終顯示為陌生人的未接來電。忍住撥回去的沖動，我頹然放下手機。口中卻不由自主地叫出那個人的名字：許安安。

[1.]

許安安曾經問過我，什么是閨蜜？當時我覺得她無聊就沒搭理她。于是，她一邊惡心地狂笑一邊用抄襲張愛玲的話解釋給我聽：閨蜜就是你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女孩。許安安癡迷張愛玲到癲狂的地步，每日耳濡目染之下，我被迫將這句話記得死死的。

我想，許安安就是我與千萬人之中遇見的那個女孩。

第一次見她是在高一開學的班會上。班主任站在臺上首先做自我介紹：“各位同學，很高興能在新的學期和你們見面，我將是你們未來三年的班主任。我叫林之！”

“林平之？”臺下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全班同學哄的一聲笑了。我一邊捂著嘴，一邊偷看班主任的反應。遇到這種嘲笑，他臉該氣綠了吧！

出乎意料，班主任并沒有生氣，反倒是好脾氣地笑笑，“每次接高一新生的時候，都會遇到這種情況，鑒于金庸老先生的大作，大家對我的名字格外敏感些。這位同學會誤會，也在我意料之中。沒關系，是哪位同學說的，站起來，我再為你做一次自我介紹。”

臺下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我這里，我的臉噌地紅了。剛想開口說不是我，身后就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是我說的，老師。”

我回頭看，身后靠窗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唇紅齒白的，長得很漂亮。此刻，被全班關注的她臉色緋紅，更顯嬌羞。

眼見是個美女，班里的男生不由得發出“哦哦”的聲音，惹得那個女生更加臉紅，頭幾乎低到座位下面去了。

班主任大概沒想到會是個漂亮女生，依然和藹地笑著，“原來還是個女生啊！我以為是哪個男生惡作劇呢！想你也不是故意的，我再說一遍，可要聽好了，我叫林之，不是林平之。”

“靈芝？千年靈芝？”女孩小聲地問道。

教室里忽然安靜了，片刻后，同學們都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較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伴隨著笑聲，我回頭再去看那個女孩，她微低著的臉上，嘴角上揚，同樣勾著一抹肆意的笑容。

這個女孩便是許安安。

[2.]

本以為那天之后，班主任肯定會非常討厭許安安的，畢竟沒有誰能在別人當眾戲弄自己之后還能對之和顏悅色的，更何況，嘲弄自己的還是自己班上的學生。

然而，我想錯了。班主任非但沒有討厭許安安，反而對她出奇地優待。平日的噓寒問暖就不說了，時不時地把她叫到辦公室私下為她授課講題更是家常便飯。我十分不解，對這樣一個可以說是問題少女的學生，班主任哪來的這么好的度量。難道真是教師的道德操守使然？

一個月后，我得到了答案。

開學后的一個月，按照慣例，是要進行摸底考試的。考場設置是根據入學成績來劃分的，每個考場二十人，按成績排座位，許安安在第一考場的第五座位。我終于明白了，班主任對許安安的區別對待完全是因為她出色的成績，校排名第五的成績足夠讓他能夠培養出一個考入名校的學生，也是最有潛力成為他教學生涯中的又一枚碩果。

月考成績出來，許安安果然沒讓班主任失望，入學考試排名全校第五的她居然還上升了兩個名次，榮升全校第三。她的答卷被班主任復印出來貼在公示欄上，娟秀的字跡，干凈的卷面被來往的同學不停地稱贊。許安安的座位也被一幫好學的女生圍住，個個都拿著試卷不停地向她請教問題。

我坐在座位上，瞅著試卷上讓人難以接受的分數。失望和自卑狂涌而至，壓住向許安安求助的念頭。下唇被自己咬得生疼，我不由地轉頭去看許安安，幻想著這一刻，她會感受到我的目光能夠走過來。

然而，這一切并沒有發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差生對一個優生的幻想，希冀能夠得到幫助的愿望，從來都沒有實現。

好強的我因為自卑，在月考結束的一個禮拜都在躲避著許安安。其實也說不上是躲，因為許安安從來沒有注意過我，所以對我刻意的遠離，她并沒有什么感覺。甚至，剛開學一個月，她都不知道班里還有個如此沉默而平凡的我。

等到她真正注意我的時候，她已經是班里新當選的班長了。

[3.

]

當上班長的許安安變得更加熱心起來，她按照從班主任那里要來的月考成績單挨個找同學談話。那一段時間，下午放學后，她并不立刻去吃飯，也不做題看書，反倒是拉著某位同學去操場，說是要進行思想了解。

思想了解？她以為自己是德育老師還是教導主任。真是不自量力，仗著自己成績好，就可以教訓別人了嗎？她真是像極了優生一貫的高傲自大。

揣著這種想法，等許安安拉我去操場的時候，我的態度顯得無比惡劣。

那天下午五點半，數學老師講完了練習，準時下課。同學們蜂擁出門，去食堂吃飯，或是騎車趕回家。我課上有幾個地方沒聽懂，準備好好看看再去吃飯。

許安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程靜，你不著急去吃飯吧？”

我以為是好心邀我一起去吃飯的同桌，于是頭也沒抬，嗯了一聲，“我等下再去，你們先走吧。”

右臂忽然被人拽住，我驚訝，一抬頭看見許安安微笑著的臉。

“既然不著急吃飯，那和我出去一下吧，我有事和你說。”

說完，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扯著我的胳膊只把我往外拖。她人不大，個子小小，手上的勁兒卻出奇得大。我被她拉著，想掙也掙不開，迷迷瞪瞪，被她拖到了操場。

“有什么事？在教室里不能說嗎？非要到這兒來。”我有些惱怒，一路被人拉扯的右臂，隱隱作痛。我氣惱地揉著胳膊，瞪著許安安。

“這是——”許安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是月考的成績單。我見狀立刻明白，冷聲打斷她，“你要來分析我的成績嗎？你想用這個來教訓我嗎？”

許安安大概沒想到我會發火，一時間，有些愣怔。我越說越氣，指著她道：“成績好了不起嗎？成績好就可以教訓別人嗎？你想來教育我，我偏不領你的情。”

許安安半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可是卻什么都沒說。我怒視著她，她把成績單遞到我面前，“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幫你，畢竟我是班長。”

她可憐兮兮地解釋，我一時有些心軟。的確，許安安這么做是想幫我，只是她的方式和態度傷害了我過于強烈的自尊心。我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

許安安見我似乎不那么生氣了，才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是不是討厭我？”

我一愣，討厭許安安？說不上。喜歡她？不至于。充其量，只是對她這樣優秀的女孩子有些羨慕和嫉妒罷了。

我搖頭，“不是，我只是不像其他同學那么喜歡你吧。你不是挺受大家歡迎的嗎？也不必在意我的看法吧！”

許安安撲哧一下笑了，她歪著頭看我，“你這話聽起來，倒像是你在嫉妒我！”誰嫉妒你？我剛想反駁，忽然想到這是事實。難道不是嗎？我的確是在嫉妒著她。

許安安見我不說話，收斂了笑意，沉默片刻，忽然開口道，“程靜，如果我跟你說，我之所以會有這樣優秀的成績是因為我是從高中退學重讀的，你會不會不那么討厭我。”

空氣似乎眨眼間靜止，我耳邊飄來許安安的聲音也變得不真實起來。我詫異地瞪大眼睛，幾乎要把眼珠都掉出來。剛剛聽到的重磅消息，瞬時在我腦中掀起一場狂風。

“什么退學重讀？你什么意思？”

許安安神色瞬間黯然起來，她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并不是新生。我之前在別的學校念過一年高一，后來，因為一些事退學，重新上初三然后和你們一起考到了這里。”

“你為什么會被退學，明明這么好的成績？”我心中訝異。

“因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你不會喜歡聽的，我也不想再提。”許安安笑道。“其實，我原來的成績也不好，只是比你們多學了一年，多少占些優勢罷了。”

我還是有些懷疑，“你不是也十六嗎？怎么會比我們高出兩屆來？”

許安安哈哈大笑，“那是因為，我謊報了年齡啊！要是不騙你們的話，我的舊事不就被你們挖出來了，比你們大兩歲，讓我的面子往哪擱！”

我啞然。

那天之后，我和許安安的關系親密了很多。也許是交付了秘密的原因，許安安在我面前，明顯自然多了。有時候，在人前，一副有擔當有責任的好班長形象，到了我這兒，就成了一個只知道耍賴的小氣鬼。男生跟前的嬌羞文靜也在我面前蕩然無存，無數次地當著我的面大呼小叫，半點淑女樣子都沒有。

我成了許安安最親密的朋友，也成了某些同學艷羨的人。許安安的美貌早在開學之初就已經傳遍全班，經過了月考，她更是被冠上了才貌雙全的名頭。學校的優秀學生展示欄上，她的照片被貼在第一排。來往的男生經過這里，總是不自覺地瞄上兩眼。

高一相較另外兩個年級還是輕松許多，不需上課的周末，總是有莫名其妙的男生出現在我們班的窗前。也不找人，也不走，來來回回的逡巡，還不時地探頭進去。

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許安安。

這些個暗戀者們的來訪，許安安絲毫不放在心上，面對各式的熱烈的目光，許安安一概冷眼相對，時不時地還狠狠地瞪回去。

我問她，為什么不接受。

她說，自己只想好好讀書，不想談戀愛。后來，我才知道，許安安之所以會被退學，就是因為兩個男生因為她斗毆，導致雙雙受傷休學。她作為始作俑者，必然在學校里呆不下去。

失去了愛情，我以為許安安會分外珍惜友情，我們的友情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比愛情還要長久。可是沒想到，高一結束那個暑假，我們便結束了還不到一年的友誼。

[4.]

暑假到來前的最后一場考試，極其重要。因為這關系到高二分班和各種獎勵以及先進評比。班主任在考試前宣布，學校要組建實驗班，選拔這次考試的年級前三十名學生進入其中。實驗班是學校的精英班級，會配備最優秀的老師。班主任鼓勵我們，務必努力要考進去。

彼時，在許安安的幫助下，我的成績有了很大的提升，從早先的兩百名開外上升到了年級前二十名。考取實驗班，我志在必得。至于許安安，更不用擔心了，她從高一開學到現在，成績從沒跌出過前十，最差的一次也在第六的名次。所以，我們倆都對這次進入實驗班信心十足。

即便如此，許安安還是有些擔心我，我雖然成績上升很快，但由于基礎不夠扎實，所以成績總是不夠穩定，再加上做題不夠細心，卷面也不整潔，許安安擔心我會發揮失常。我笑著安慰她，保證一定會通過，她才安心。

臨到進考場，許安安囑咐我要帶好準考證件和文具。她說，期末考試不同其他考試，是嚴格仿效高考模式的，所以要我務必謹慎。她堅持要檢查我的文具包，生怕我漏掉了東西。我笑著推她離開，要她安心。

許安安的舉動讓我暖心，能有這么一個朋友關心，我著實感到高興。直到監考老師進了教室，我還咧著嘴笑呢！

開考了，照例是要檢查準考證的，監考老師看著證件上的照片和我的臉比對，確定無誤后才走開。

我放好證件，正要拿筆的時候，忽然，前面的許安安叫了起來，“我準考證忘帶了！”

聞言，我也緊張了起來，不顧有老師在，連忙站起來，問她：“你是不是落在教室里了？你好好想想，時間還來得及，你回去拿吧！”

她轉頭請示監考老師，老師似乎也認得她這個優生，點了點頭，放她出去。還不忘囑咐道，“一定要在開考后十五分鐘回來，否則你就被取消資格了。”

也不知道許安安聽沒聽到，反正她飛一般地躥出了教室。我坐在教室里，暗暗為她著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開考發卷她也沒回來。又過了大約十分鐘，監考老師看了看門外，并沒有許安安的蹤跡，嘆了一口氣，關上了門。

許安安沒有回來，直到考試結束，考場里也沒見她的蹤影。監考老師在她空白的答卷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零，收了起來。

我心一緊，擔心她出事，連忙一路飛奔回去，推開教室門，空無一人。

我越發擔憂，許安安跑到哪里去了？剛想去寢室找找看，忽然，教室的桌椅動了一下，許安安的頭冒了出來。她坐在我的座位上。

我松了一口氣，有些不悅地質問她：“你在這做什么？怎么不去考試？”

許安安沒有我意料中的輕快神色，低著頭，聲音有些喑啞，“是你拿了我的準考證？”

“什么？”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把手里的一個筆記本遞到我跟前。我一看，是我的筆記本，被打開了，中間赫然夾著一張準考證。

我一下子蒙了，突然想起，昨天晚自習結束后，許安安過來給我講解數學題，離開的時候，把準考證落在了我的桌子上，本想還給她的，可是忍不住想讓她著急一下，就順勢夾在了筆記本里。

我開口解釋：“安安，我不是有意的，這是你昨天落在我這，我順手撿起來的。”

許安安忽然暴怒起來，“順手撿起來，然后藏在寫滿我壞話的筆記本里？是這樣嗎？”

我愣愣地看著她，她將筆記本扔到我懷里，我接過來一看，當時就傻了。這頁筆記的背面寫滿了字：許安安很討厭，許安安是個自私鬼，許安安自以為是……

這完全是我的惡作劇。本來想讓許安安過生日那天看到，等她生氣的時候再說明事實，送上生日禮物的。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被她看到了。我連解釋的余地都沒有，許安安更不會聽我的解釋。她搶過自己的準考證，跑出了教室。

之后的幾天，許安安再也沒搭理我，每次我想要找機會跟她解釋的時候，她都會找借口回避，甚至于當眾給我難堪。碰了幾次壁，我也生氣了，不再搭理她。心想著，等考試結束再和她慢慢解釋。

最后一場考試，是英語。也許是快要放假的緣故，大家似乎都有些放松，監考老師也不來回的巡視了。當然，第一考場的學生足夠優秀，不需要借助抄襲來取得好成績。監考老師也很放心，因而，聽力過后不久，他們便在一前一后尋了空位坐了下來。

離考試結束還有四十分鐘，我只剩下英語作文了。看了看周圍，大家或在皺眉思索，或在奮筆疾書。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許安安，驚奇地發現她也在看我。只不過剛一觸碰到我的目光便收了回去。我心中好笑，她還是關心我嗎！居然考試的時候還在偷看我。

忽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全班一震，紛紛抬起頭來尋找聲音的來源。我本能地望向我的上衣口袋，腹部傳來的震動聲表明，那只手機就在我的身上。

當時我就傻了，呆愣著掏出手機，看著屏幕上的鬧鐘提醒。11點鬧鐘，我從來沒設過。監考老師已經走過來了，我抬頭看他，他表情嚴肅而鄙夷，“拿出來吧！”

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本能地抬頭去看許安安，我希望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能站出來替我說話。可是，許安安沒有回頭，在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時候，她沒有回頭。我看不見她在干嗎，但是，我知道，這一刻，她并沒有在做題。

之后的一切可以預見，監考老師沒收了我的答卷，判了我作弊，將我驅逐出考場。這場英語，我得了零分。

幾天后，我才知道是誰在我手機上動了手腳。是我的同桌，借著近水樓臺的便利，他拿了我的手機，設了鬧鐘然后偷偷放入我的口袋。

我沒有怪他，因為他說，這一切都是許安安指使的。他給我看了許安安發給他的短信，事情真相一目了然。

[5.]

期末考試后，我和許安安徹底絕交了。曾經無比珍視的友情在遭遇到質疑和背叛之后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再也無法去正視了。

暑假歸來，班主任宣布了新的消息，由于有人舉報，學校的實驗班計劃擱淺。那場考試成了一場單純的期末測試。

我聽到這個消息，只覺得悲哀難過。這場考試葬送了我和許安安的友誼，曾經我們為之奮斗的東西成了過眼云煙，心中仿佛壓了千斤重秤砣，堵得不得了。

我們絕交后不久，許安安被她爸送去了省一中就讀。我則進入了文科班學習。學業日漸加重，我們斷了聯系。直到高考結束，她也沒給我打一個電話匯報考試情況。

前不久，我的手機顯示有一條新短信，是許安安發來的。她說：下周末我過生日，定了包廂唱歌。你得到場，不來我就滅了你。

我會心地笑了，熟稔的口氣一如從前。我又想起她語文作文里面的一句話，青春像是一條澄澈的溪流，貪玩的我們不小心在里面撒上了沙子。然而，風會不斷地吹來，滌凈流水，等風吹凈了沙子，青春的河依舊會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