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我用盡一生都學不會跟這對不可理喻的父母相處。
每每當我組織好措辭又鼓起勇氣跟他們討論些想法或打算時,收到的答復永遠都是一口否決,外加一段莫名其妙的解釋,盡管這些解釋在任何人聽來都是那么不合邏輯。
“如果他們愛我為何不能試著聽聽我在說什么,理解一下我在想什么呢!?”帶著一腔憤懣的聲音從聽筒傳過去,我聽見駱譞在那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可能已經習慣了我總是這樣情緒化,或者習慣了我每個周末回家都能找到跟父母爭吵的機會。比較而言,他跟父母的關系是令我垂涎的和諧,我不知道如何描述對他的感覺,明明在心里把駱譞作為競爭對手,又不住地揭開自己的傷疤到他那里尋求慰藉。
“你也不理我!我的存在根本沒有意義……”話都說不利索的我越哭越難過起來,想起以往的種種,在學習上多么努力都無法企及父母的要求,委屈的饕餮大口像要把我吞沒。
“琉璃,你不能總是這么消極。你幾乎每次難過都要上升到懷疑生命的高度,真的至于嗎?”駱譞的聲音里滿是深深的無奈。明知道在這個準備高考的沖刺階段,浪費誰的時間都是那么不妥,卻還是在每次想要傾訴時把電話打給這個“金牌同桌”。
“至于!我真的覺得我每一步努力都是為了讓我爸媽高興……”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駱譞在那邊明顯已經沒了轍。
“快別哭了,早點到學校來吧,我陪你聊聊天,”他似乎欲言又止,“琉璃,都到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讓情緒成為你的羈絆了。”
這樣官方的話總是能極大程度地激怒我,不過我雖然憤然掛斷了電話,卻還是聽駱譞的早早來到學校,推開班門,駱譞看起來已經到了有一會兒了。
我的眼淚似乎還沒干,情緒也完全沒有收拾好,坐在一臉愁容的駱譞面前時,突然心里有些愧疚:大家都精神緊繃地備戰高考,他其實沒有必要為我耽誤精力。
駱譞的情緒也似乎不太好,他用慣常的方式勸說著我,卻總是在重復地說那幾句話其中還結巴了好幾次,似乎他優秀的語文功底在接到我的電話后下降了一個段位。
他的眼神。
他的心不在焉。
我抬起眼睛,發現駱譞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直看到眼底深處,像要看穿我。
臉像著了火一樣,驀地燃燒起來。
我叫沈琉璃,是萬千高三畢業生中不起眼的一員,如果非要說出點特別的地方,我想我有一個校草級的金牌同桌,和一對我永遠無法與之溝通的父母。
“一模,是高三一整年所有模擬考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試,大家一定要給予充分的重視……”老師強調一模的重要性的聲音還響徹在耳畔時,一模的帷幕就已經在大家還未來得及松懈的喘息中結束了。我捏著一紙從未有過的爛成績,體會著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而這種不爽,還極大程度地來自于駱譞的大獲全勝。
他的成績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細心如他,沒有對別人的贊揚做出什么反應也沒有假惺惺地主動安慰我。只是低著頭,繼續整理錯題。
對于他的不主動理我,我無法不感激。因為一旦他擔憂的眼神一閃過來,我想我的眼淚就要掉個不停了。
盡管如此,在我慌張地收拾書包離開教室時,還是感受到了他在我身后投向我的灼熱的目光。
關切。
或……是其他。
我第一次把錯題整理得這樣仔細,一模失利帶來的傷痛似乎在與知識漏洞的對抗中自動地向后流動,時間也從筆尖悄然溜走,又到了住校生回家的時候。
我腳部沉重地向家的方向走著,心里盤算著怎樣應對父母失望的眼神或許還伴隨著有意無意的冷嘲熱諷。
到家后面對爸媽為迎接我回來而準備的一桌盛宴,我卻怎么也張不開嘴。
或許每次父母為我回家而曬好的被子洗好的枕巾做好的飯菜,總被我這個只記得爭吵和不快的傻瓜拋之腦后。
第二天,爸媽一大早便要去進貨,他們極力壓到最低的稀疏的幾句交談還是把我吵醒了——一模后強大的精神壓力幾乎讓我崩潰,失眠少眠已是家常便飯。
我掙扎著爬起來,卻沒有翻開書本的動力,“就懶一下吧!”我跟自己商議著,然后拉開窗簾迎接朝陽。
眼睛無意間向下的一瞥,映入眼簾……幾乎讓我驚叫起來。
駱譞!?
駱譞居然站在我家樓下!?
這這這……不會是來表白的吧?!
腦袋里像被捅了一個馬蜂窩,“嗡”得一聲炸了鍋。我甚至沒有去思考他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又為什么站在我家樓下,腦海中蹦出的唯一一個字就是“逃”。
我火速穿上衣服表示要跟爸媽去進貨,爸媽對我的殷勤感到驚訝,卻也讓我讀到了他們眼中的驚喜,盡管媽媽一直推脫著讓我在家好好學習,我依然堅持著坐進車里逃離開駱譞可能看到我的范圍。
車恰好擋住了駱譞的視線,他沒有看見我已經鉆進車里正疑惑地盯著他,只是偶爾抬頭看看,偶爾又低下頭看手表。
我突然開始問自己,你為何如此慌張地逃跑。
我叫沈琉璃,是萬千高三畢業生中不起眼的一員,如果非要說出點特別的地方,我想我被我的校草級金牌同桌喜歡了。
一模之后的落寞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調節點,那天守候在我家樓下的駱譞現在成為我的首要矛盾。
為何我要逃跑,為何我害怕他的眼神。
又或者,我根本就在害怕他輕松就能獲得的成功和一個祥和溫暖的家庭環境。
我能夠接受他作為一個朋友的關心和幫助,卻無法接受他的喜歡,因為我對他用著仰視和艷羨的視角,他的喜歡讓我覺得沉重了。
又或者,我根本就在害怕他比我優秀。
我懷疑著他對我的感覺,凌亂的思緒像要擠爆我的腦袋,網上流行的“傳話小屋”卻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我的思忖。
傳話小屋便是陌生人幫你詢問你想要問的人你想要問的問題,這種既能得到答案又不會暴露身份的方式讓我守在電腦屏幕前,緊張地等待答復。
小屋的屋主很快給了我答案:“您好,他回答是,最重要的人是‘岑萱’。”
駱譞喜歡的不是我?!
或者說,他心中不止有我。
也罷,這樣一個優秀的男生即使是花花公子也只能招來更多的崇拜之情吧……
心思雜亂的我一句不妥又引來了與媽媽的爭吵,天知道我想買件貴點的內衣這件事怎么就能又成為了導火索并一發不可收拾。
我憤恨地收拾著回校的衣物,一邊厭惡地把媽媽昨天塞給我的一瓶價格低廉面霜丟到地上。
“砰”一聲,與父母的不和、駱譞的怪異、最近學習的不順像大山一樣壓過來,如同剛剛我摔門而去的那一聲巨響一樣一遍遍撞擊著我的內心。
走到小區門口時爸爸的聲音居然在身后響起:“琉璃——琉璃,你落下東西了,你媽讓我給你送過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他把那瓶劣質的面霜舉到我面前。
我突然就沒了勇氣拒絕那瓶面霜。
因為拿著那瓶面霜的手,居然在食指和拇指的中央各裂開了一條深深的裂痕,中指上纏著膠布,暗黃的皮膚、黝黑的指甲縫似乎在求著我接過那個被我丟下的瓶子。
而拿著這面霜的父親啊,卻是連往手指上纏一個創可貼都舍不得。
爸,你可知道這面霜不是我落下,而是我看不上眼不愿意帶……
丟。下。的。
我接過面霜后趕忙把匆忙套了一件單衣就追出來的爸爸勸回家,擰開瓶子,面霜的形狀卻很奇怪,香味也很淡雅。
我突然明白,媽媽這哪里是給了我一瓶低劣的面霜,這明明是她把便宜的面霜用完以后又去超市買了昂貴的袋裝潤膚乳擠進小瓶子,讓我再用。
只是因為袋裝的名牌潤膚乳比買瓶裝同一個牌子的潤膚乳,便宜了幾塊錢。
我把瓶子擰緊,泣不成聲。
我開始發自內心地學習,像一個瘋子一樣讀、背、算、寫。
還有,有些尷尬地躲避著駱譞。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們之間僵硬的關系,既不解,又看上去有些心虛。
我繼續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琉……琉璃?”他終于按捺不住在課間試探著叫我,“我想你是不是在生氣我那天在你家樓下一直站到中午。”
原來他那天從一大早站到中午啊,我突然沒來由的有些感動。
“你沒有手機,我也沒法聯系你,可是你從上一次給我打電話就心情那么差,一模結束又情緒低沉,我害怕你這么極端的一個人……會……”
什么?駱譞居然說他害怕我會自殺。
“對不起,我打聽了你的住處,又在周六跑到你家樓下。我是不是很愚蠢居然害怕你會一個人時候想不開跳樓,可是我又想如果你下樓我就可以當面跟你說:一模不算什么,高考也沒有看起來那么可怕,你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才會跟父母發生那么多的矛盾,也是因為太過緊張才會感覺到生活中有那么多不順……”
“你那么努力,應該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我是真的把你當革命戰友才費勁巴拉地勸誡你,你不要讓我這‘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秘訣無人領悟了好不好啊?”
他說了很多很多,想必原本是要在周六等到我時候開導我的話。我突然松了一口氣,不僅因為他說的句句在理,更在于我終于知道他上次早來學校時的心不在焉是出于擔心,守在我家樓下也是出于關切,而這個看上去“對我有意思”的小哥心里也只是把我當成“革命戰友”罷了。
想來也對,很多的不順都是因為內心對高考的恐懼才放大的。
沈琉璃,你到底給自己制造了多少煩惱?!
好了,從現在開始回歸正軌,心態平靜地學習。
至于……那個岑萱是誰……
Who care!
二模的戰鼓很快擂響了,不過放平了心態的我在這一次備考時似乎少了些焦慮,多了些沉著。
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瓶面霜讓我認識到父母深沉的愛從而放下了那些埋怨吧。
這次考前的動員連父母都動用起來了,家長會前我給媽媽打電話,在印象中這是第一次在高中給媽媽打電話居然沒有在電話中爭吵起來。
媽媽的話似乎不細膩,也經不起推敲,但在現在的我聽來卻字字句句都敲在腳前,讓我每一步都踩在被她敲平的土地上,那么踏實。
“哦,對了媽,我那件藍白條紋的衣服上體育課給扯壞了,你再給我拿一件來吧。”臨掛電話時我突然想起來。
“好,”媽媽趕忙答應著,又忙不迭地加上一句,“雖然扯壞了你可別再像上次那瓶面霜一樣隨便一丟啊,拿回來我縫一縫還能穿,媽不嫌衣服破……”
我僵硬地應了一聲,趕忙掛斷了電話。
我怕再多說一個字,媽媽就要聽出我的哽咽。
家長會前,我緊緊地摟著媽媽的胳膊,媽媽在進入教室前輕聲對我說,琉璃,其實爸媽最大的希望不是要你取得多么優異的成績,你努力了,你將來不后悔,對爸媽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我一下子站定,不知這種感覺叫釋懷還是恍然大悟。
我想,對爸媽是否愛我的懷疑,再也不會有了。
“……下面,我們有請駱譞的媽媽,岑萱女士來為我們發言,講述一下她是怎樣為兒子加油打氣的……”班主任的聲音灌進耳朵,我一下子呆住了。
岑萱?!
岑萱原來是駱譞的媽媽!
那個“最重要的人”不是什么別的女生,駱譞更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只是一對相處得很像朋友的母子。
也對,“譞”字便跟“萱”字重音,把媽媽名字中音放進孩子的名字中……我怎么會沒有想到!
傻瓜沈琉璃,你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高考的腳步還在逼近,我自己縫好了那件藍白條紋的襯衫穿著它在宿舍和教室間來來回回。每天早上洗完臉,抹上那氣味幽香的面霜幾乎成為了一個虔誠的儀式。學習平靜而有節奏,生活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怡然過。
從來就沒有誰像我想象得那么壞。
也從來沒有任何一種關系像我想象得那么復雜。
一切都不過是壓力之下的自尋煩惱罷了,而放下這些煩惱,在爸媽的愛與希望中,在駱譞的“戰友情”中,我,終于領悟了“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道理。
愿我在歲歲年年中懂得父母對我的的希冀:能將任何微弱的光,折射出最華美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