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母親總教育我說,不再使用的東西,除非有特殊含義,否則就應該把它送給需要的人,或者干脆扔掉,不能胡亂占據生活的位置,我卻偏偏不愛聽她的。
從小到大,為了讓母親不扔掉我那些也許有一天會用上的冷門物件,我必須挖一些,甚至編一些特別的故事來留下它們。故事說多了,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相信著,我也執著地繼續著,怕自己真假攪渾,真故事我會用藍格紙書寫,而假故事,我用紅格紙。其實真假有時沒有完全的界限,我只記得,確實有過這些人這些事物途經了我的歲月,而我希冀過與他們更多的交集。
高中畢業的暑假,我在閑暇之余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給那些我上大學帶不走的閑置寶貝寫故事,我把故事寫在紙條上,塞進舊衣服口袋里,壓在過期臺歷下面,綁在壞手機身上,夾在破筆記本里面……房間的邊邊角角都藏著我的獨家故事,一張張紙條,像是一個個舊物的平安符般替我守護著它們。
我這樣做的原因,一開始是因為母親記性和耐心都不太好,我一樣樣把故事說給她聽,她絕對會瘋掉的,不如寫下來,我不在家的時候,她不會亂扔我東西。到了后來故事寫到鞋子處時,我徹底寫上癮了,一兩句話能搞定的便利貼根本不夠我文思泉涌的天賦表達,我干脆用大信紙寫起小說來。我對鞋子的情有獨鐘只單純因為,我相信那句有點矯情的話,“一雙對的鞋子能帶你走到一些更好的地方。”
[2]
假期回家的火車上,我突然很想念當年寫過的救命故事。吃完晚飯,我反鎖上自己的房門,打開小鞋柜,俯下身來,把最底層一格的三雙鞋盒子扒拉出來,我已記不太清我寫了什么故事,只是大概記得,最底下一層放的,都是我最掏心掏肺的真故事,都是用藍色格子紙張書寫的,放低一點,是為了逃過母親的詳細“審查”,關于我愛情和人生的思考,我并不太想她知道。
母親沒耐心的,瞄到有紙條就不會亂動我東西了,她經常懶得打開紙條來看我的胡編亂造。于是,我就像老朽的婦人回憶自己的青春年華般,掏出鞋子里的紙條看了起來……隔著長長的歲月,故事有些陌生,簡直像出自別手,仿佛鞋子會說話,會吹牛,在跟我講著它給自己編的故事,這感覺可真微妙。
[3]
第一個鞋盒子里,放著一雙男士一次性拖鞋,是的,很大一雙的男士拖鞋,有點發霉了,放在皮鞋盒子里,很奇怪,像廉價的熱帶魚躺在豪華的南極冰屋里。
我慢慢地打開折疊整齊的藍色格子紙,原來故事是這樣的:
高考完的暑假,成績剛出來,我考得并不很理想,心情有些沮喪。那時候我有一個地下男朋友,高三的時候悄悄好上的,沒多少人知道。他成績比我好一些,高考更是超常發揮。我跟他的距離,突然變得好遙遠好遙遠。
我很害怕他上了大學會拋棄我,但他說,傻瓜,不會的。別人的暑假忙著旅行、忙著消遣,忙著各種紅塵滾滾,他卻報了一系列的大學預科班,朝九晚五地上課,也沒有時間陪我。
“你成績都已經這么好了,為什么還馬不停蹄地學習?這樣的你,讓我有觸不可及的恐懼感。”我對他說。
他淡淡地回答我:“其實很多人的高三暑假都是這樣度過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一旦讓自己上升到一個高度,你就不想下來了,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傻愣愣地看著他。
他補充了一句:“傻瓜,你起點低,可以破罐子破摔,但我不可以。”
不知道他是否在跟我開玩笑,但這句話,徹底傷害了我的自尊,我轉身離開,悶頭回了家,他也沒有攔著我,繼續學他的雅思托福微積分了,似乎學習比什么都重要。
[4]
回家后,我很沮喪,不知道怎么從這種不好的狀態里出來。突然就蹦出一個想法,要么,去旅行好了,不是講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可以治愈一個人的生活嘛。
家里不喜歡我旅行,我也沒什么積蓄,去不了什么高大上的地方,于是買了張五個小時的普通火車票,去往一個不發達的鄰省的二線城市,也算是出發在路上了,去哪兒不那么重要,至少沒錢的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那天天氣不太好,路上下著雨,還堵車,去往火車站的路堵得地老天荒。下了公車后,眼看發車點就快到了,我拖著輪子不那么靈活的行李箱,飛奔在站臺上,鞋帶跑松了也沒功夫停下來系。
終于是在臨近發車的時候趕上了,就在上車的一剎那,悲劇發生了,我的一只鞋松落了,掉進了車底。我單腿站立著呆愣了,列車口的檢票員說,先上車吧,撿鞋子來不及了,火車就快開了,你后面還有客人堵著呢。
無奈的我,只能直接一只鞋一只襪子地走進了車廂,找到自己位置坐下,心情糟糕透了。
我濕漉著頭發,只穿著襪子的那只腳尷尬地放在另一只腳上,箱子里也沒有帶多余的鞋子,不知道下車的時候怎么辦,火車站那么臟,踩到玻璃、釘子啥的,就慘了,被人踩了也會很痛呢,我簡直要哭出來,低著頭,連窗外雨過天晴了也無心看。
“你沒事吧?”突然有人對我說話,我抬頭一看,這位似乎有點眼熟,好像是剛才上火車時,排隊在我身后的人。我沒有回答他,這明擺著有事啊,還問別人有沒有事,真是夠無聊的,我當時負情緒爆棚,沒有理他。
他見我不回答,也沒繼續說話,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旅途中愛搭訕的陌生男人啊,也不看看自己的長相,我可是受過嚴格管教、見過大世面的女孩,不會輕易跟你聊天,你死了勾搭的心吧,我內心的小九九,一邊沮喪著一邊野蠻著。
他站起身,在火車行李架上翻找著什么,我沒多注意。不一會兒,他的舉動著實讓我感動。他居然給了我一雙新的一次性拖鞋。“我也沒別的鞋子了,剛好有一雙這個,你先穿上,勉強可以穿著走出火車站,到了外頭再去買雙新鞋子,別傷了腳。”
天吶,我簡直要感動哭了好嗎,就在十秒前,我還在內心嘲諷著這個搭訕者,他居然如此善良。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脫掉臟襪子,赤腳穿上了他潔白的薄薄的一次性拖鞋,并一路跟他聊著天,不知不覺,就過了幾個小時。他比我先下車,下車的時候,我甚至來不及問他叫什么名字。
他走后,我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愣,陌生人的一件小善事能讓我感受到整個世界的溫暖,而喜歡的人的一句不友善的話,也就足夠讓我功力盡廢。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也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出站后,我買了雙新鞋子,這雙一次性拖鞋卻舍不得扔掉,雖然它臟了還在路上進了水,我還是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最終帶回了家,因為,這是一個溫暖的回憶。
這次旅行不怎么好玩,我早早回了家,溫暖的一次性拖鞋是我此行唯一的收獲,我跟男朋友也莫名其妙地和好了。因為我發現,類似一次性拖鞋這種小細節的溫暖,男朋友給過我太多,陌生人的一個關心,我就熱淚盈眶,而他的付出我卻視為理所應當,或許,我該原諒他那句隨口而出的話,畢竟,有個詞叫做,瑕不掩瑜。
盡管,最終我還是因為某些原因跟男朋友分開了,但這雙一次性拖鞋教會我的細節,我一直記得,要常懷感恩,要少記怨恨。
[5]
第二雙鞋子,是雙黑色的學生氣小皮鞋,雖然幾年沒穿,但它看上去依然很新很新。
鞋子里的藍色格子紙有點皺,我知道,那不是揉的,是寫故事的時候,我哭過的淚水。
我讀高一的時候,有個玩得很好的閨蜜,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倆周末經常去對方家里住,彼此家人都熟悉了。我倆身材相似,衣服經常換著穿,周末有事一個下午就關在房子里搞換裝秀,簡直太歡樂了。
我的腳碼比較尷尬,36碼半,一般的鞋子都沒有半碼,我買36的小了,買37的又松了,而且會越穿越松,我很苦惱。
而她的腳剛好是36碼的,于是我想出一個好方法,讓她當我的“職業穿鞋員”,通俗說來就是,我以后買鞋通通買36碼,讓她先幫我穿一陣子,穿松了一些就剛好給36碼半的我穿了,她也很樂意這件差事,畢竟總有新鞋子穿是件很棒的事情呢。
這個奇葩小互助,一直持續了有半年多,經常我買鞋子都帶著她去,我們在審美上有共同的話,也不至于讓對方不滿意,有時,我買了新鞋子,她就直接穿上穿回家,我感覺有一點點舍不得,但畢竟她是在幫我的忙,我也沒太在意。
有一次,韓國旅游歸來的姑姑給我買了雙很美的新鞋子,锃亮的黑色小牛皮,配上白色高筒襪和短裙一定很有日韓高中生的時尚味道。這雙鞋子是名牌,挺貴的,但我依然舍得給她穿,因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雙鞋子穿到學校去很拉風,多次被人問起在哪里買的,她得意地說韓國,也沒補充一句這雙鞋子屬于我,她享受著別人的歆羨,似乎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屬于她的。
你知道嗎,女生的衣服鞋子有點像動物的圈地行為,就是說,誰首先使用了這個,在通俗的印象中,它就是屬于誰的。是的,因為她經常幫我穿鞋子,而我的鞋子又都挺漂亮挺顯眼,漸漸地,有人就認為,我一直在撿她的舊鞋子穿,而面對這種質疑,她也沒有替我直面解圍過,簡直是默認。也許,她的漂亮鞋子都不是她的這件事,她并不想承認吧。我倆的友誼漸漸被傳播成了窮家心機女高攀富家大方女,蓄謀搜刮物品,這樣的故事版本讓我很懊惱。
我一向沉默,但心里憋了委屈也想要訴說,于是找了個班上還算關系不錯的女同學,把事情跟她說了,因為委屈想得到一些同情,我把故事說得夸張了一點,顯得自己很弱勢,很可憐,而我低估了女生的八卦的天賦和傳話的想象力。簡單的煩惱傾訴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成了她多么有心計,霸占著我的物品還想嫁禍我高攀她的夸張版本,而這話也最終巧妙地傳播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當著班上很多同學的面,把腳下的鞋子脫下來,扔在了我面前,自己流著淚,赤腳走回了家,聽說她是一路哭回去的,我們的友誼就此決裂,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
我很心疼,破壞我們友誼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謂的流言飛語。我們產生矛盾的時候正值學校的文理分科,我們沒有聯系。最終也意料之中的,我讀文,她讀理,兩人再沒有什么交集。
而那雙精致的小皮鞋,我再也沒有穿過,準確說來,是我一次都沒有穿過,它代表著我倆友情的終結。我是哭著記錄下這個故事的,信紙都被淚水侵蝕皺了。
我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脆弱,也更加明白,友情應該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許多流言飛語的始作俑者都是自己,在矛盾的開端勇敢地直面解決,兩人敞開天窗聊聊天,或許就解決了,傾訴來傾訴去,反倒是給了心機者搞破壞的更大可能。
幾年過去了,我的腳似乎長了那么一點點,不用再糾結買不到半碼的鞋子了,37碼剛好夠穿,但我總懷念那個,等待著好朋友送來大小合適的二手鞋子的高中時代,像等待一份恰如其分的青春。可惜,我自己不懂事,做錯事還愛面子不低頭,把好的友誼錯過了。
聽說她現在在國外讀書,年年拿全額獎學金,她會變成越來越優秀的女孩子吧,我好想念她。
[6]
最后一雙鞋子,它沒有第二雙那么漂亮精美,它何止不漂亮,簡直是又舊又破,從鞋底到鞋幫,至少縫縫補補了不下三次,而此時的它,簡直扔在垃圾桶里,乞丐都不想去撿起。
在這樣一個年代,沒有幾雙鞋子會被多次修理吧,破了壞了,就扔了,反正再買新的也花不了什么錢。老年人可能愿意穿補過的,我這種小年輕,愿意穿補丁鞋子就更奇怪了。
但這雙鞋子,真的與眾不同,要不是右腳整個鞋底從中間斷成兩半,我一定會繼續穿它的,因為,它承載著我高三時期的整個的自尊心。
我們學校是當地的重點高中,每個班都是塞進了有點負荷的學生人數,而學校給家住得遠的同學提供了少量的床位,床位太少,不是成績優異和家中有關系的人,基本是住不進來的,家住得再遠都沒有用。
我這種成績又不好,家里又沒有關系的,自然是想住校都不成咯,我又沒有絲毫平衡感,單車都不會騎,每天上下學又要暴走又要擠公交,挺折騰的。
家人尋思著,要不,咱給學校送個禮吧,走走后門什么的,沒準能搞到一個床位。我從小就從骨子里排斥這種塞紅包走后門的行徑,高度抗拒,說你們要是瞞著我給老師送禮,我就不讀書了!
看我態度強硬,媽媽也火了,她說,別人家小孩成績好的,家人不工作去學校附近租房子帶他,你成績這個樣子,媽媽也覺得沒有必要放下工作去為你服務,現在,走點后門弄個床位你又不肯,你不要太一根筋了好嗎?
真的很討厭家人開口閉口的別人家小孩,別人家的小孩從來就不會失敗和悲傷嗎?為什么總拿他們當無形的石頭壓在我的自尊心上。
我對媽媽說,我就是成績不好,又不讓你們走后門,我就是這樣的性格。一下子成績突飛猛進我也做不到,讓你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帶我也于心不忍,幸好我跟所有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有一雙能走能跑的腿,我每天早早起床,去趕公交車,我沒有問題,我跑得也挺快。
媽媽說,你別硬撐行不行?高考還有大半年,你天天這樣走路浪費很多時間和體力,不說別的,鞋子都得走壞幾雙。要么早點把成績提上來,要么我們去送點禮,你看著辦吧。
不勞你費心了,媽媽,高考前,我不用你再給我買任何一雙運動鞋,這一雙我會一直穿下去,我喜歡這雙鞋,鞋子破了可以補,人心受傷了,可是彌補不了的。你們總覺得我這不好那不好,還不愿意接受人情世故,可這就是最真實的我。
從小到大,我不能選擇我喜歡的樂器,甚至不能選擇我喜歡的家具顏色。你們似乎什么都擺出要經過我同意的樣子,但最終都會果斷地幫我做出決定。我累了,最后的高中時光了,我要選擇我尊嚴能接受的生活方式。我成績不好,提高一下子也完成不了,我慢慢來,家里遠,弄不到床位,我不要送禮,我耐心走,走路的時間,也當運動了,天天讀書太枯燥了。
我說了這么多,媽媽似乎有點觸動,她沒有再說什么,只好隨我去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每天從家里出發,小跑十來分鐘去趕公交車,熙熙攘攘擠到學校附近,又得開始狂奔,雖說倉促,也幾乎沒有遲過到。反倒別的同學一會兒體弱、一會兒發暈、一會兒失眠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過,我有的只是好胃口和好身體。
有時起得早了,心情好,我就跑步去上學,心態無比美麗,雖說成績不是很好的學生,但我的高三過得不壓抑,因為我把心里的苦悶在肢體上發泄出來了。
而再好的運動鞋也經不起我這樣的折騰,它果然破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是中午趁吃飯的空檔去小巷子里補鞋子。老爺爺都認識我了,他覺得我應該是窮人家的孩子,這么節約,后來補鞋子都只象征性收我一塊錢。
媽媽要給我買新鞋子,我說不用,不僅是出于骨氣,也是出于我對這雙鞋子的情感,它陪我跑過了我最有尊嚴的一段時光,我很感謝它。
高考完天熱了,不用再穿它了,我把它小心翼翼放進了盒子里,當一段紀念保留吧,它也似年邁的消耗完所有體力的老人一樣,悄悄地斷裂了,那道裂痕是它陪我奮斗過的勛章,我會永遠記得。
[7]
這三雙鞋子的故事,僅僅是我紙條故事的一部分,它們安靜地躺在我房間的各個角落,它們是舊物的平安符,也是我回憶的守護者。
一直覺得寫作是一個很好的習慣,哪怕只是流水賬式的寫日記,都是現在的自己送給未來的自己一份很好的禮物,當你回首過往時,看到自己曾經的種種經歷和想法,或忍俊不禁,或悲傷愴然,這都是單純的腦海回憶所不能營造的時空。
而給物品寫故事的奇怪習慣,也成為我獨特青春的印記。我似乎在書寫著它們的人生傳奇,感謝它們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老朽后,我應當對作為功臣的它們不離不棄。
使用一件物品,就是給了這件物品生命,我的鞋子會講故事,它們途經了我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