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像勿忘草一樣

[1]

卷子發下來，你在老師講解時突然大喊老師我這題沒錯你給我看錯啦。老師疑惑說是嗎，只見你立馬用筆涂涂改改然后高舉卷子笑嘻嘻地說你看，沒錯吧。滑稽流氓的動作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那是四年級，沒有心機純粹得像天空藍的年紀。我坐在你的斜后面，笑看你的手舞足蹈，一看，就是一年。

五年級，學校改革，五六年級從兩個班級分成三個班，你分到了一班，而我在三班。學校旁那條回家的斜坡，坡頂可以觀望整個學校。好多個黃昏，我都和朋友坐在那，你穿著藍色條紋的單薄長袖，瘦瘦的，從教室門口走出來，嘴里還咬著白色雪糕，臉上的笑容愈發明亮。

六年級，我拿著一張同學錄從三樓追你到一樓，我氣喘吁吁地問你，為啥不收？你說不知道要寫什么。有些失望地告別，以為留不住關于你的細枝末節，回家的路上意外遇見你。你靠在墻上，看見我便朝我走來，笑著伸出手：“給我吧。”是什么改變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只是愣愣地從書包拿出那張與他人都不一樣的同學錄遞給你。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臉頰上有兩個很深的酒窩，露出齊齊的牙齒，眼睛彎彎的。

同學錄上你沒寫什么太有意義的話，留言只有一句“希望你能考上一個好大學。”但我的小心思卻在漸漸暴露，我會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在操場上打球的你，也許你發現了，就害羞地躲在你的好朋友林陽身后，我就轉身離開了。

你怎么那么害羞？

[2]

明目張膽地關注你，但沒有說過喜歡，年少時的好感太脆弱，也怕受到傷害，本只想做普通朋友偶爾看看你就好。一次去上學在校門遇見你，你一見我居然就馬上別過臉了。我長得很可怕嗎？這樣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我卻萬般氣憤。我昂首闊步，決心斷掉這份淡淡的情。

我再也不去看你打球，遇見你在你還沒跑之前我先跑，既然你這么不待見我，我也不稀罕出現在你面前啊，我賭氣地想。

原本以為這短暫的追逐要告一段落了，生活卻給了我特別的驚喜。一周后我和藍心出校門正要回家時，你攔住我們的路笑嘻嘻地說：“陶宛，一起回家啊，順路。”我很吃驚。

其實根本算不上一起回家。你邊騎自行車邊和林陽聊天，我和藍心在后面慢慢地走著。不知道你們在講什么，我和藍心圍繞的話題是你。藍心說你很奇怪，前段時間還視而不見，現在又跑過來，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連連點頭。

我覺得你不會喜歡我，五年級的時候你在追一個女生，她是那種特別乖的女生，讀書也很好。雖然也有人說我長得很乖乖女的樣子，但我覺得不是，乖乖女怎么會喜歡上你這樣吊兒郎當的男生？所以當林陽偷偷告訴我你說我很可愛時，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而且奇怪的是，那時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和我告白，為什么呢，說不清。

你對我的好感好像也越來越明顯，有次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一棵樹上長著桑葚，我隨口說了句好想吃，沒想到第二天你就帶了一袋的桑葚給我，我看見你手臂上的刮痕，那是你爬樹時弄傷的嗎？我不敢問，甚至有些不敢接受你的禮物。

等我長大很多年后我仍然很不相信在一個女生喜歡又放棄一個男生之后，那個男生會回頭追逐。或許小學時的我們太青澀，誰也不會去想大人的世界是否有這種事發生，我們所有的舉動都在聽心走。

[3]

我忘不了那個黃昏，林陽說你有事找我，我的害怕到達一個極點，我看見你從遠處正向我走來，竟然拔腿就跑。那時運動細胞很發達，我一下就甩你老遠，剛放慢腳步想喘口氣時我聽見你緊隨的步伐聲。我腦袋有些混亂，想都沒想就跑進了一個從沒走過的小巷。

我剛跑進小巷，突然有一群惡狗從一戶人家門口沖出來，不停地吠叫。我生來極怕狗，當下的反應就是大叫了一聲然后蹲在角落瑟瑟發抖。

我看見你跑進小巷，毫不猶豫地沖到我面前面對著那群惡狗。狗吠聲越發地猛烈，有只狗慢慢地靠近。當它已經咬住你的褲腳時我險些嚇暈。幸好這時狗主人出來，呵斥我們讓我們快走。我起身時腳已經麻掉，是你扶著我一步一步走出那個可怕的地方。我下意識地低下頭看你的腿，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哭。

你應該也嚇壞了，我看見你悄悄用手擦掉額頭上的虛汗，你的臉色也比平時更蒼白。

你站在我面前時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你的背影卻好像在說：別怕，我會保護你。

[4]

我在日記里寫道我們在一起了。

怎么在一起的呢，是惡狗事件的第二天，還是放學回家的路上，朋友給你創造告白的機會，讓我們單獨先走，原諒我，我又想跑了。可是這一次你沒讓我得逞，你抓住我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說：“陶宛，我喜歡你。”你說這話時很認真，眼睛閃著光芒，我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你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喜歡我嗎？”我低著頭很久沒有說話，你放開了我的手。你走的時候我大腦才反應過來，追上你。“喜歡。江一泓，我喜歡你。”我看見你本來還是愁云的臉在那一剎那綻放了會心的微笑。

那時的愛戀單純得不行。沒有擁抱沒有牽手，我們只是一見到對方就一直笑，一起回家一起聊天，有時坐在沒有后座的你的自行車前的橫桿，心臟狂跳。

我們四個一起去了我家附近一戶人家旁的沙地埋東西。沒有小說里那么浪漫，埋裝了紙條的玻璃瓶，我們埋的是——彈珠。挖一個很深的坑，每扔下一顆彈珠前都先許一個愿望，一起低下頭許愿。你們都閉了眼，就在大家都默默許愿時，在我對面的你湊過來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你真可愛，可惜你沒想到我是睜著眼的，于是像被人發現小秘密似的，你縮回腦袋閉上眼乖乖地許愿了。

我們許了同一個愿望，就是希望初中時能在一個學校，在我們的小島上只要有城市戶口就可以抽簽去三所公立學校中任意一所，所以我們很有可能在一個學校，只是一切還得看緣分了。

你對我的喜歡我都能感受到，我說喜歡男生戴帽子，第二天我看見你騎著車在校門口晃悠，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你靦腆地笑，問我好看不。我一直笑，好看。

你真的是好看的男生，高高瘦瘦，皮膚很白，平頭，五官很端正，笑起來有清風的味道。

周一的清晨我剛到學校就被拉到一樓的樓梯口，我有些莫名其妙問什么事這么神神秘秘，你在大家的起哄聲中卷起你左手的袖子。

我捂住嘴沒讓自己叫出聲。你的手上，竟然刻著我的名字，是圓規那把尖尖筆刻下的，一筆一劃，那么清晰，還能看到有些鮮紅的痕跡，林陽說那是昨天下午你刻的，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心情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只是覺得，你的喜歡好深。

穿短袖的季節很快就到了，我的名字還亮堂堂地印在你的手臂上，太容易看到了，我問你怎么辦。你想了想，摘下脖子上的紅領巾，從手腕開始捆，直到遮住我的名字。后來我在遠處遠遠地望向操場，都會看到那些細細白白的手臂中，有個男生的手上飄揚著鮮紅的紅領巾。

[5]

這段最真心也最純凈的愛情，卻被我親手打破了。

我喜歡上了另一個男生的笑容，我一直沒和你說，不敢。我成了女版陳世美。你還是那般模樣，我卻心照不宣，每每看見你的手腕，我都覺得愧疚。

分開的話甚至沒當面說，是藍心代說的。不知道你會是什么心情，你不知道的是我對那個男生的好感只是短暫一瞬，我們分開后他向我表示好感時我拒絕了，我是喜歡你的，分開的原因還有一個，是有次你送我回家被我媽看見了，她懷疑我談戀愛，所以在事情還沒露陷時，我必須斬情絲。但我不否認，也必須承認，我變心過。

我一直愧疚于你，我無法估量這件事在你心里烙下的印記的深度，但我們已經分開，你有更好的未來，我只是一個陳世美。

2008年，我們畢業。暑假時學校抽簽，我抽到了一中，特別開心，因為那是島上最好的中學。我不知道你抽到了哪所，我希望我們不是一所，因為我害怕面對你。

2008年9月1日上午八點，一中初中部大門大開，一群毛娃娃蜂擁而入，班級名單貼在進門的右邊，初一教學樓的左墻上。我擠進人群里，開始尋找自己的名字，喜歡從最后一個數上去，從一班看到了五班，終于在五班的名單上找到自己的名字。7號，陶宛。我很興奮，還好沒在九班，不然得數多久吶。可是我的興奮只持續了短短五秒，在不經意間我瞥到了我以上號數的名字，當我看到3號的名字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江一泓。

我討厭狗血的小說情節，怎么可能分開又遇到，如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打死我都不會相信我們在一個學校甚至一個班。我們曾經許下的愿望實現了，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我很難過，很害怕。

[6]

本以為初中會是一個美好的未來，后來我發現，我錯了。

你是來報復我的。你到處說我的壞話。我本想忍，但你太過分，我氣不過，起身把你的書包砸向你，你成功地躲開了，但是你看見我的眼淚沒再跑了，只是那么愣愣地看著，你說：“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我真的還不起。

是命中注定吧，注定我要承擔我犯下的罪行，注定你來懲罰我，注定我們之間要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可你是否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償還，卻不知該以怎樣的形式。

初二時我們的關系才緩和了一點，你不再與我針鋒相對，有時會聊聊天開開玩笑，但從來不提那段往事。有次面對面聊天，那時正值盛夏，我看見你的手臂突然問了一句，疤還在嗎？你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我沒來得及看清，你低著頭說都過去了。

我以為我們會以朋友，至少是普通同學的方式和平相處，后來才知道那真的是我以為。初二有天和朋友去操場，你突然叫住我，我才剛轉身，你居然把你手上的水潑在我臉上。我大叫：你瘋了嗎！你朝我大吼：為什么要那么對我，你怎么可以這么惡心，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我要讓你愧疚一輩子！說完你就走了，留下欲哭無淚的我和莫名其妙的朋友。

[7]

我盡量不去招惹你，看見你也繞道走，你視我為空氣，你永遠高昂著頭，我永遠低垂著頭。

初二初三時，已經有很多同年段的女生甚至學妹喜歡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接受，我不關注你，不想再喜歡你，我怕再喜歡你。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一晃六個年頭匆匆而過，我們站在鏡頭面前齊齊微笑。

報志愿時回校，好朋友說擁抱一下同學們，她也去找了你。當時你站在教室后面玩手機，她拉著我過去，你很自然地擁抱了她。看見我，你沒有說話，只是向我伸開了手臂。三年時間你長得很快，小學時你比我高將近一個頭，而如今我站在你的身邊還不及你的肩膀。

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住了你。

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我的頭埋在你的胸口，顫抖的聲音對你說了三個字：對不起。你沒有回答，只是將我抱得更緊了。

初中畢業后聽說你沒有考上高中，在外面混，后來又良心發現去了外地的學校念書。同學聚會好幾次你都沒來，只有初三暑假大家一起圍在店里吃火鍋時你出現過一次。玩真心話大冒險你問我現在喜歡誰，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小學時你問我是否喜歡你。我搖了搖頭笑著說沒有。大家一片噓聲，你笑了，喝下一杯滿滿的啤酒。

收拾舊物時發現了兩張賀卡，一張是藍心送的，一張你送的。賀卡是打開會響旋律的那種。彼時離六年級已經過去好多年了，藍心那張打開還會響音樂，而你送的，打開時發出了嗞嗞的像是卡帶還是沒電的聲音。是否你的心也是這樣，早已忘記那段純粹又疼痛的時光。

初三時我開始寫小說，很多都是關于自己的或是身邊的真實的故事，卻唯獨不敢寫和你的故事。因為我怕遭到批判，像我這樣的女版陳世美，是不值得你喜歡的。可是我多想再為你做些什么，不只是愧疚，還有，喜歡。

[8]

很多事情是在初中畢業后才知道的，你的好兄弟林陽，也是我的好朋友，在你離開這個小島后，告訴了我很多你不為人知的秘密。

三年來你總是不定期地去看我們一起埋彈珠的地方。你不是抽簽抽到一中的，而是在得知我抽到一中后，和別人換的簽。在雙方家長都同意的情況下，這樣的換簽是允許的，只是你也想不到就在一個班了。你拿水潑我也是有原因的。

那時我剛結束戀情不久，在路上遇見你，我似玩笑似認真地和你說，你現在沒女朋友對吧，我也沒男朋友，我們在一起吧。

我是認真的，又怕你有壓力，就只好用玩笑的口氣。你愣了愣，說考慮一個周末。周一來的時候你卻意外地發現我和那個男生和好了。我不知道你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決定重新和我在一起，可是還沒開始，就毀在我手里了。所以你才那么生氣，你喝烈酒，頭暈去老師辦公室倒水喝，恰巧看見去操場的我，于是你追上我，把水潑向了我。

可是你對我多好，初中時有一個男生騷擾我，后來他再沒出現，我以為是幸運，如果不是林陽告訴我是你去找了一群混混教訓他，讓他遠離我，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你在背后做了多少默默保護我的事。你初中是交了很多女朋友，可是，“江一泓交過的每一個女朋友身上都有你的影子。”林陽說。

小學時寫的日記在你潑我水的那天被我丟進了垃圾桶里，如今后悔不已。據說人的血液七年換一次，七年前的記憶幾乎全會模糊直至找不到焦點。可是九年過去了，為什么我全記得。

初中畢業后我進了一所普通高中開始了沒有你的生活，日子平淡無奇，身邊的情侶們分分合合。高中三年我沒再談戀愛，也沒有再喜歡過任何人。朋友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時我想起了你，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我告訴她們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好多年。

從四年級到高三，整整九年。

[9]

2014年，高三畢業。志愿里我填了哈爾濱的三個院校，那是遙遠的北方，與我們的南方小島幾乎是兩個極端。很多人問我為什么去那里，一直沒說真正的原因。因為你在同學錄上寫著最想去的城市就是哈爾濱，你曾告訴我你從小就莫名喜歡這座城市，你說如果長大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里。如今，我想去看看你夢想的城市。

臨行前的日子我走了很多地方，小學中學，把懷念的地方都重新回憶一遍。然后我接到了藍心的電話，她說“陶宛，一起去看看埋彈珠的地方吧。”

這是我們分開后我第一次來這里，想起那時很多回憶，忍不住嘆息。我們邊挖土邊說話，我告訴藍心很多想和你說的話。“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忘記，好幾次我都想要告訴他我還是喜歡他，可是我不配，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藍心在我對面拍拍我的肩。“其實高中三年江一泓都有和我聯系，來之前，他讓我轉交一封信給你。”我詫異地抬頭，藍心從包里拿出信。“不過他說要我念給你聽，你閉上眼睛吧，我念給你聽。”我乖乖地閉上了眼。

當聲音發出的那一刻我震住了，有眼淚從我的眼角流下。那聲音，分明是你。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寫這封信給你。小學時你總會看著我，我很害羞，起初我也不知為什么會躲著你，后來我才知道，因為我看見喜歡的人會緊張。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可是也真的很開心。不可否認，我恨過你，那恨就像是刻在手上的字，很快就消掉了，雖然還有隱約的痕跡，我卻不覺得那是恨了。我從沒有像喜歡你這么深刻地喜歡過誰，七年了，我一直忘不了你。我不敢去打擾認真讀書的你，只是默默打聽你的消息，如今我們都畢業了，我們已經不是會被反對在一起的年紀了。我想告訴你，其實只要你一個轉身，你就會發現，我一直都在。”

我睜開眼，站起來卻遲遲不敢轉身。你抓住我的手臂，將我轉向你。我忍著眼淚看你，這么多年，你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點也沒有變。

你站在我面前，眼底有熱淚。我聽見你一字一句地說：“陶宛，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七年前，你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現在，你重新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看著你，重重地點了點頭，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一直，都喜歡你。”

你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眼睛紅紅的，然后突然抱住了我，嗚咽起來。我也跟著你一起哭。過去我們在一起時都是笑著的，而這一次，我們卻一起哭了。

[10]

你無法想象緣分的力量。

兜兜轉轉了七年，我們還是順應命運的旨意。

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