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記得葉阿姨說過,我出生時,正好是春天,當時的氣候十分溫暖,媽媽便給我起了林暖這名字。葉阿姨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輕輕撫著我的頭發。她的手指干燥而溫暖,不像媽媽的手那樣涼。我閉上眼睛,葉阿姨就出現在我的腦袋里,她微笑著說話的樣子很好看。
去教室的路上,我看到遠遠站著的李海,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周圍冰涼的氣息,要知道,此間正是盛夏。我甩掉袖子上的一粒泥土,飛快地走開了。
下午上了兩節課后,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然有人站在面前,擋住刺眼的光線,我抬起頭看,是李海。
“林暖,我不會放棄的。”
李海已經算得上很低的說話聲,卻驚動了全班人,他們往這邊看來,我立刻低了頭。李海向來是容易引起女生騷動的那類人,我卻不喜歡成為眾人的焦點。我轉頭看向窗外,看幾米外的窗臺邊,那抹熟悉的身影是否在倚著墻發呆。
透明玻璃窗映出的影子里,我看見李海眼里明亮的光和神采飛揚的臉忽然就黯下去了。“你很輕易地控制了我的情緒,林暖。”李海這樣說。
李海說完這句話就回到他的座位上去了,他沒有發現我的睫毛在劇烈顫抖,這通常是我在感覺震驚時的反應。
冥冥之中,世間萬物好似皆被同一條生物鏈所牽制。這世界沒有人能真正地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若我能左右李海的情緒,那么定有人可以掌握我的喜怒,恰好就有這么一個人可以時時影響到我,他就在我的隔壁班級里,他叫徐宏明。
[02]
年級大會上,英語競賽的獲獎名單里,我的名字排在徐宏明后面,他第一我第二,一個叫做聶琪琪的女生第三,市里的前三名竟然都在我們學校。我們三個人站在領獎臺上,接受著老師贊賞的目光和臺下的羨慕嘲笑或是奚落。要知道,林暖只是個成績及相貌都極其平凡的女生,可是現在我的兩邊站著的是年級里成績人氣都旺的俊男和美女,臺子下面定有不少人羨慕我,我自嘲地想,誰又知道林暖唯一的優勢就是英語呢。
我離徐宏明這么近,一想到這點,我就把所有的嘲笑和自卑統統拋在腦后了,我不時地往左邊瞄幾眼,徐宏明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他在任何時候都是很安靜的樣子。看向徐宏明的時候,我發覺那個叫做聶琪琪的女生也把視線定在我身上。
后來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下午放學,我推著車穿過如水的人潮,到后來越走越慢,有風一樣的少年從面前倏忽而過,雖然他騎車的速度很快,我卻一眼看出來,他是徐宏明。他的身影很快被夕陽的余暉掩蓋,我低著頭慢慢地著路,心中如墜落的夕陽一般惆悵。
忽然有人擋住了晦澀的視線,看清楚是誰后我嚇了一跳。徐宏明站在面前,我只看到他漆黑的眼睛如水一樣流轉著光芒,他說,“咱們家好像離得不遠,走吧,我們一起回家。”
我默默地蹬上車子,隨著他一起走。徐宏明在岔路口單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向后揮了揮,說:“明天見。”他若這時轉過身來,定會發現我的臉已紅得像天邊的霞光。
一家人默默地吃飯,爸爸問,“上次測驗考得怎樣?在班里排多少名?”我縮回了正要夾菜的手,默默地扒著碗里的白米飯,他忽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把我和媽媽弟弟嚇了一跳。他說,“我怎么就養了個你這樣不爭氣的女兒,從小到大你花了老子多少錢了,成績還是這樣令人抬不起頭。你說老子養你有啥用?”他越說越生氣,最后他的筷子都快戳在了我臉上。
媽媽在這時候終于開口了。
我拉著弟弟去我的房間,樓下的聲音終于被墻壁隔絕。這樣的情境,從小到大我已經歷了無數次,到現在已然能在他們訓斥的時候保持著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14歲的弟弟憤憤地說,“姐姐,等長大了我對你好,我不罵你。”我看著弟弟天真的臉,眼睛忽然有些濕了,他怎么知道,正是由于他的存在,我才會變成花了很多錢的多余的那一個。
[03]
葉阿姨于我,才是最親的人。小時候我是跟著葉阿姨長大的。我兩歲那年,弟弟出生。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我被暫時送到了葉阿姨家。葉阿姨因為不能生育,姨夫跟她離了婚,葉阿姨沒有孩子,她很樂意照顧我。
爸媽每個月都會給葉阿姨我的生活費,對我來說,葉阿姨家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葉阿姨忽然被查出來得了胃癌,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親戚,或是這個家的罪人,總之是局外人。爸媽跟我客氣了一段時間便開始不耐煩了,她們嫌我成績不好,嘴又笨不會討人喜歡,于是我更加沉默,更加想念葉阿姨。
可就是這樣丑陋自卑的我,竟得到了李海的喜歡。他說,“林暖,為什么你總這么孤單,我來陪你好嗎?”我很吃驚,但還是很快就鎮定下來,我說,“我很好,不需要別人陪。”
于是有越來越多的女生說我假清高,裝可憐之類的話。我只是低著頭從不辯駁她們。她們怎會知道,我的心里,早已住了另一個純白少年呢?雖然李海性格溫和,女孩子和他在一起總覺得如沐春風,可我覺得自己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那樣從生來就一帆風順被家人無比呵護的男孩,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匹配的。
徐宏明雖然成績長相都好,女孩子卻不敢同他搭訕,或許是因為他對女生過于冷淡。我喜歡的人,從來也只是安靜的,我很清楚我的喜歡,不是一時興起的好奇心,不是為了彰顯自己與她人不同,只是單純的喜歡。
下午放學去推車的時候,又碰到徐宏明。他說,“一起走吧。”我說,“好。”
一路上我都漲紅著臉,幸好徐宏明沒有看我。我想著,如果我們的家都住在很遠的地方就好了,最好騎車兩個小時也到不了。又到了岔路口,徐宏明說,“明天見。”我忽然興奮起來。
[04]
有人說林暖最近交了桃花運,竟同時與年級里最優秀的兩名男生要好。
我覺得可笑。他們只看到事情的表面,其實我與李海和徐宏明都不算很熟,我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特質吸引了李海,可是你知道,我是個固執的人。無論和徐宏明之間是怎樣的若即若離,我也不會退縮。
不久的籃球賽后,李海說,“林暖,我不會放棄。”我忽然愣了神。我知道李海為何打動不了我,他不會像徐宏明一樣,好似漫不經心的樣子,卻什么都看到眼里。內向的我對爸媽對同學都無法說出來的隱疾,徐宏明全都了解。我也知道,飲料他喜歡可口可樂,歌手他喜歡吳青峰,演員他喜歡陳曉。
也許少年時代的情感,都是這般單純而執著。只因為他的背影,或者某些相同的習慣和愛好,或是與同齡人不同的氣質。只是,他注意到的某個人,會是哪個幸運的女生呢?我抬頭看天,沒有夕陽紅霞,只有無盡的陰霾。
我知道那個幸運的女生是誰了,是聶琪琪,那天一起走上領獎臺的女生。她堵在我回家必經的路上。她說,“你最好離徐宏明遠點,他是我的,你不要當潑婦搶人家東西。”聶琪琪的臉有些扭曲,使她看起來有些兇神惡煞。我皺眉,徐宏明是她的東西?聶琪琪可真是個惡俗的人。
可我心里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我說,“你放心,徐宏明怎會喜歡我這種人,我們一起只是因為家是同路,我跟他并沒有你想象的那種關系。”
“我們什么時候不是那種關系了?”身后有淡淡的聲音響起,可是這足以讓我和聶琪琪的身體顫了一顫。我轉過身,徐宏明推著自行車站在那里,依然是風輕云淡的表情,他走過來一手扶車,另一只手拉住我的手,神色平靜而堅定,他說,“從你偷看我的那天起,我們就有那種關系了。”
我愣在那里不能言語,臉就紅得快要滴出血來。幸好徐宏明這時候說,“我們回家吧。”
[05]
我飛快地騎著車遁走了,我怕心底的喜悅和興奮會把我的胸膛爆裂開來。回到家,連爸媽的嘮叨和訓斥也不覺難忍,只覺鏡子里的自己全身的細胞都溢著笑。
同徐宏明在一起的時間多了,我簡直快要忘記李海的存在。直到那天上體育課,我向老師請了假在班里休息,李海這時候走進教室,在我身邊的座位坐下。他只是說:“林暖,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我忽然就有些心酸,這樣從未遭受過女生拒絕的純白少年,怎么偏偏拉住我不放。同學下了課回來,都驚奇地看著站在我旁邊的他,李海沒再說話,輕輕地回到他的位子上。
[06]
我沒有同徐宏明說起的,還有聶琪琪眼神的糾纏,她的目光總尾隨在我背后,只要她能看到我。那樣冷清哀怨的注視,我總沒有勇氣轉身去看,她沒有同我正面相見,我自然也不會去招惹她。
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很沉默,不是沒有話說,是因為知道對方在想什么。這點,是任何人與徐宏明都無法比擬的,那些破壞人好心情的麻煩事,我自然不愿意他知道。
空下來的許多時候,徐宏明也會幫我惡補數學和物理。有他在身旁,覺得枯燥無比的理科也不那么難學了。自此以為,兩個人可以努力考到同一個學校去,直到爸爸拿搟面杖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以為的。
爸爸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和徐宏明的事情,便逼著我寫下保證書,從今不和徐宏明來往。我卻只寫了保證成績只進不退。爸爸看了之后立刻滿屋子地找東西,到最后拿了搟面杖從廚房出來,才知道他是要打我。
以前我再怎么招他討厭,他也從未動過我一指頭,如今可能是氣急了吧?挨打若能換來和徐宏明的相處,我便心甘情愿地接受這一切。我沒有流一滴淚,他就打得更狠了,媽媽雖然著急卻也無計可施,這個家里,凡事都是爸爸做主。
夜間睡在床上時,才覺得爸爸下手的地方痛楚難忍。我起身在抽屜里找出一管紅霉素,把它涂在身上青紫處,我沒有落淚,因為心中有著強大的信念。
可是第二天看到徐宏明和聶琪琪快要挨在一起的身體,我忽然覺得無比委屈,淚水就滴在課本里徐宏明三個字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也不會再去問他,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徐宏明一定會回來的,得來不易的愛才會被珍惜。
[07]
以蹩腳的借口安慰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呵!可是不這樣做,我會找不到前進的動力。我假裝看不見徐宏明和聶琪琪緊密相偎的身影,假裝看不見徐宏明的面無表情,假裝聽不到所有人的嘲笑和幸災樂禍的奚落,我只能看著窗臺外的那抹身影,我寧愿自欺欺人地幸福下去。
只是沒想到我在家附近的菜市場里買完菜回來,被車碰了腿的時候,是徐宏明第一個穿過人群走到我身邊,把我送去醫院。他的眼睛里有滿滿的心疼和不忍,我的淚水終于大滴地落下來。原來,他還是在乎我的。
我在醫院里的那些日子,除了家里人,就只有徐宏明陪著我,我們誰都沒提聶琪琪的名字。我也幻想著,我們沒有分開過,沒有漸行漸遠的痕跡。
出院的前一天,我和徐宏明忽然都沒了語言,正沉默的時候,聶琪琪出現在病房門口。她倚著門框站在那里,意味深長地笑著,她說:“我們家徐宏明為了來看你課都沒上。”我苦澀地笑笑然后對徐宏明說:“多謝你,我明天就出院了。”
徐宏明忽然慢慢握住了拳頭。我知道這是他感到憤怒時的表現,可是到最后,他的手還是慢慢舒展開來。我的心也跟著涼了。
第二天媽媽接我出了院,在家又休息了幾天,我便去學校上課了。這幾天的課堂筆記徐宏明已經記好了給我,這樣的他即使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也恨不起來。可惜安靜的徐宏明,沉默的徐宏明,體貼的徐宏明,我再也觸不到了。
[08]
我的成績好了起來,爸爸的呵斥也少了許多。在學校與同學的關系不咸不淡,老師偶爾也會笑瞇瞇地看著我。這樣的情景對我來說是很不錯,可是身邊沒有了徐宏明,這些都變成無關緊要的事情,現在的徐宏明,我只能遠遠地看著。
這樣過了很久,聶琪琪忽然找到我,非要約在酒吧見面。我才開始不同意,可聽她說是與徐宏明有關,我思索了片刻就同意了。她約我在周六晚學校旁的酒吧見面,說到時候只要我出現她就會看到我。
到聶琪琪迎面走來,把我領到一間不大不小的包廂內,里面沒有別人。我等著她開口,她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那些顏色鮮艷的酒。她說,“林暖,你轉學吧。”我愣在那里沒有出聲。她直直地看著我,看得我身上發毛。她說,“你轉學吧。”我冷笑,“為什么要我轉學?”她說,“你必須轉學。”
我說:“我家肯定不同意我轉學,我也不想轉。”
[09]
聶琪琪愣了很久才說,“別逼我,林暖。”我笑了。
聶琪琪咬了咬牙,然后她說,“我出去拿酒,你先坐這里等著。”當時只有17歲的我,根本不明白聶琪琪咬牙的原因。我竟很聽話地坐在那里,等她待會過來。
可是后來進來的卻是一個身形彪悍的中年人。他說,“這是聶琪琪讓送進來的飲料,你先喝著,她待會兒就來。”我竟真的拿起來默默喝了一大半,可是沒過一會兒,我的頭卻越來越暈。
在黑暗中醒過來的時候,忽然聞到很刺鼻的煙味。我動了動身子,倒沒有覺得不適,摸摸自己的衣服,還是整齊的,還好,我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煙味越來越濃,我被嗆得喘不過氣來,我想起身,身子卻軟綿綿的怎么也站不起來。
這時聽到外面有人喊,“救火啊,起火了。”我大喊救命,可是沒有人聽見,或是聽見了卻不肯來救我,我又陷入了絕望,難道要出什么意外嗎?
想著想著,淚水就流成了河。爸爸,媽媽,弟弟,徐宏明,他們在我腦中不斷出現,以前發生的事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快進著,煙越來越濃,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10]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里。首先看到的,竟然是李海。李海臉色頹然地說:“你終于醒了。”我顧不得驚奇他為何會在身旁,只問他,“是誰救了我?”他說,“是消防員。”我抓著李海的手臂問他,“徐宏明呢?他為什么不來看我。”
他動了動嘴唇才艱難地說,徐宏明轉學走了。
我曾想過,要讓聶琪琪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那天她說,“是李海跟我爸爸說了我和徐宏明的事,那天發生的事,李海也參與了,他想讓我和徐宏明分開。 ”
我除了發愣,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徐宏明在轉學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坐在教室里,被灼熱的太陽光狠狠地照著,卻還是覺得全身都冰冷刺骨,猶如坐在冰窖里。
李海說,“讓我來照顧你。”我搖頭,獨自迎著風向前走。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呢,他和聶琪琪犯下的錯,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
后來某一天,我看到一句這樣的話:原諒時光,記住愛。我在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淚流滿面。我想,我會記住徐宏明的好,記住我們的愛。我會把它們放在腦海里好好珍藏,一輩子都不會遺忘。
[11]
我再也沒有見到徐宏明。我不知他是否會在某一個角落里,像曾經我注視著他那樣,偷偷地看著我。現在想著的除了葉阿姨外,更多的是徐宏明。我相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會有一個安靜沉穩的純白少年,走到我面前說,“我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嗎?”
我不原諒自己,不原諒李海和聶琪琪。我能做到的只是,原諒時光,記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