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

許素陽離開青芒街的那天，街邊的芒果樹全都開花了。

我穿著去年他送給我的藍色碎花裙，站在門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的背影很利落，仿佛走在風中，就此乘風高飛，天地遼闊。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也不回頭，徑直朝前走著，一只手舉起來揮了揮。我看著他漸行漸遠，身影淹沒在芒果樹的青澀花香中。

我知道這就是他的告別。

他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

[Chapter 01]

2004年。

N+1次。

正是五月天，空氣中生生漫延出些許聒噪的氣味來。

“你給我放下，你這個王八蛋。”我聲嘶力竭沖許素陽大喊，小手死命扯著他衣服。小臉滿是通紅。擦了擦快要溢出眼角的淚珠。

此時，許素陽正虎視眈眈，打算用我的書包威脅我，“許合子，你給我小心一點！”

忘了什么原因，我和許素陽再一次吵了，從小我就被寄養到外婆家里，而許素陽就像一根刺，活生生阻礙著我，我也從未叫他一聲“哥”。

我像發了瘋一樣，沖過去將他書包奪過，一把扯開，許素陽作業本零零散散，很可能是因為節儉而舍不得用新的。

我一把扯出，拋向空中，彼時正午微微有些刺眼的陽光傾瀉而下。

作業本便像電視廣告里五彩繽紛的彩虹糖嘩嘩落下，我也見到許素陽的表情，如彩虹糖般，五彩繽紛，恨得咬牙切齒。

當然，我的作業本也沒能幸免于難。

[Chapter 02]

此后好幾天，我并未和許素陽說一句話。當然，許素陽也很討厭我，盡管每次吃晚飯時，我都屁顛屁顛捧著碗跟在許素陽后面，許素陽則和他兄弟玩彈珠，不到天黑不罷休。許素陽則完全把我當空氣，走到我面前，鼻孔朝天，“哼。”

如果你是第一次見到許素陽，那么絕對是沒有辦法把“打架王”和這樣溫潤美好的少年聯系到一起的。

無論什么時候，他永遠是斯斯文文的，穿著干凈的T恤或襯衣，頭發一絲不茍，臉上是溫和有禮的笑。

許素陽之所以成為“打架王”，都是因為我。

按照外婆的說法——我許合子從來就不是省油的燈。

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領，就是能夠三言兩語將跟我一起玩的孩子們鬧得雞飛狗跳。

許素陽第一次打架，是在我7歲那年。

隔壁李家小兒子拿著新買的玩具車來找我們玩兒。那個胖小子把頭抬得高高的，眼晴是斜的，他故作大方地把玩具車遞給我們：“給你們看看我爸給我買的新玩具，可是全青芒街第一輛哦。”

我拿在手上看，手一滑，賽車就掉進旁邊的池塘里，咕咚一聲，沉沒在了水底。那個胖嘟嘟的小子立馬就跳了起來，指著我大嚎：“許合子，你為什么把我賽車扔到池塘里？！”

我的頭抬得高高的，拍著手斜眼看他，懶懶地答道：“哎呀，我真是不小心，剛巧手滑了一下，真是抱歉。”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我媽說的沒錯，你根本就是個野孩子，沒教養，否則你怎么要來你外婆家討飯吃……”

我耐性不大好，沒等他說完，抬起手啪給了他一耳光。

小胖子突然惱羞成怒，沖上來把我撲倒在地。

我被他騎在身下，就在我張牙舞爪準備跟他大干一場的時候，在一旁傻愣著的許素陽突然撲上來加入我們的戰斗，其實我一直以為許素陽會趁這個機會欺負我的。

這場打斗幾乎沒有懸念，9歲的許素陽身量拔高，那小胖子不到他肩膀，他以大欺小，我都還沒出手，就已經KO。

我掛了彩，不敢回家，怕外婆罵我，而許素陽拉著我的手走到小樹林里。

他掀起我的褲腳，叫我坐到一塊石頭上，等他回來。

不一會兒，他跑回來手上拿著一些草。

他把草用石頭搗碎，然后掀起我褲腳，叫我忍著，然后小心翼翼將草敷在我膝蓋，問我疼不疼。

我故作矯情，“好疼啊～”其實并不怎么疼，心里著實感動了一把，就想看看許素陽會作何反應。

天漸漸暗了，明亮的星子升起，許素陽抿著嘴唇沒有說話，他只是默默看著我，伸手拂過我膝蓋的傷，像是暗自在心里下了什么決定般，凝重而堅定地看著我，“沒事，許合子，許家的人，就算流再多的血也不能流一滴淚。吶，作為補償，我明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天改變了許素陽。

總之就是在類似于這樣的事件中，他慢慢變成了青芒街赫赫有名的打架王。

在后來，我總是能夠從打架的許素陽臉上看到某種越來越猙獰，抑或可以稱之為絕決的神情。在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憤怒的時候，許素陽似乎也在用打架的方式表達著某種我并不清楚的情緒。

他像個大無畏的英雄一般，在我身邊勇猛卻無知地戰斗著。

[Chapter 03]

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青芒街上的路燈漸次亮起來，透過密密的枝椏投射出昏黃的光芒。

外婆坐在門口，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靜，眼神卻是異常的憤怒，這種平靜，讓我想起，魯迅的那句“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

“好啊，許素陽，你終于舍得回來了啊，平常自己一人出去也就算了，還帶妹妹出去鬼混，人家父母都找上門來了！”外婆不知從哪找出一根棍子，往許素陽身上就是一陣抽打。而他靜靜跪在地上，連哼都沒哼一聲。

這樣的許素陽，是我不曾遇見過的。

耳邊響起許素陽說的“許家的人，就算流再多的血也不能流一滴淚”，這樣的許素陽，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Chapter 04]

原來許素陽帶我來芒果林啊，海道口的鄉下房子，小徑兩旁種著許多芒果樹。因是五月初，芒果將熟未熟的季節，從樹葉中探出一個個腦袋，碩大可愛，透著青綠。夕風吹來，滿樹搖曳，連空氣里都是青澀的香氣。

這天傍晚，許素陽騎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載我去摘芒果，自行車后放著長竹竿，竿上有削尖的小刀，踩在車座上舉著竹竿稍用力，芒果就掉進網兜里。

我站在車座挑竹竿時，生怕從車上掉下去，雙手都是抖著的。

最后許素陽看不下去，搶過竹竿，三下兩下兜了一網。

黃昏的風，從海道口吹來，有淺淺的清涼。長發全被風吹得揚起，遮住了視線，抬起手撩開。滿耳邊全是芒果砸中網兜的噼啪聲。

歲月忽然變得這般安靜，靜得仿佛有一萬年那樣長，只要閉上眼，就會停滯于此。

許素陽在車上摘得滿頭大汗，而我覺得雙手都快捧不住網兜了，“夠了，夠了！”

最后一個芒果掉落時，許素陽順手握在了手心，剝開來，隨意嘗了一口。

我一眨也不眨地觀察著許素陽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終于，許素陽慢慢地睜開眼。

“怎么樣？”

“真甜。”許素陽慢慢把芒果遞過來：“試試。”

我遲疑。

“真的，不騙你，吃一個吧。”

我懷疑地咬了一口，酸澀得把芒果扔得老遠。

許素陽哈哈大笑，笑容得意又飛揚，幾乎笑得肚子都疼了：“哎喲，許合子，你怎么這么傻啊。”

我憤憤不平。大約是報應，許素陽笑得正起勁，一個芒果忽然從樹上掉下來，“咚”一聲砸在了許素陽頭上。

“哈哈哈，許素陽，讓你笑我。”

仿佛這開心，就這樣輕易地被留住了。

仿佛，我們永遠也長不大。

歲月的齒輪轉得緩慢，日遲一日，老鈍得像上了銹的鐵具，沉笨又安穩。

[Chapter 05]

后來，我便回了自己家。

在外婆家的種種，就像一場夢，夢醒了，醒來一片荒涼。

后來的后來，便很久也不曾見到過許素陽。

后來，才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黃昏漸落幕，一群學生圍著一女生，其中有人起哄道，“老大，你倒是快說呀，再不說，我們可走了。”為首的男生在夕陽照射下，耳釘閃爍，“沈清溪，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而女孩姣好的面容上漸顯不耐煩，輕輕吐出兩個字：做夢。

這讓為首的男生，略顯尷尬，再者一旁他兄弟們可都看著呢，“沈清溪，今天你要是不答應，我還就不讓你走了！”

此時，一悅耳聲音響起，“怎么，這位同學，人家都拒絕了，你還纏著人家不放啊！”只見許素陽正坐在圍墻上，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翻身而下。

“哪里來的狗腿子，敢壞老子好事！”

“喲，你這是氣急敗壞怒火攻心狗急跳墻么？”許素陽吐掉狗尾巴草，一臉鄙夷地看著他。

“你才狗急跳墻你全家都狗急跳墻！你這狗腿子，兄弟們，給我上！”

一群人對付一個人，混亂中有人甚至拿起石頭狂砸，可是，許素陽就是許素陽，打架王再一次發揮了他的本領，草叢里一片混亂。

是不是一定要兵荒馬亂，才能算作青春？

過了一會兒，許素陽把所有人都KO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轉身送女孩回了家。

后來傷者去醫院做了傷害鑒定，因為為首的男生正是學校書記的兒子，自己兒子無緣無故被人打了，書記當然氣不過，找校長誓必要找回一個公道，校長說：“要么道歉，學校公開批評，要么退學。”

聽到這個消息，許素陽捏得青筋暴起的雙手最終緩緩落下。不知道是在何時，我們都漸漸活成了雙面人，我們一面單純天真，對世界懷抱美好的期待，一面狠厲猙獰，試圖以此來保護自己和他人。

然而他卻出乎意料地松開了雙手，聲音平靜：“我選擇道歉。”

說實話，這個結果，是我怎么都沒想到的，在我眼中，那個驕傲的許素陽，那個目光堅定的許素陽，那個對我說許家的人就算流再多的血也絕不掉一滴淚的許素陽，怎么可能向別人道歉。可他確確實實這樣做了。

我一度覺得成長是件很艱難的事，長大總是太過遙遠，可是人往往就在一瞬間長大，明白許多事理。后來我想，許素陽是以大局為重，為了要完成自己的學業。

[Chapter 06]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彼時，許素陽已考上大學，也有了女朋友，命運跌跌轉轉，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地點，沒錯，他女朋友就是當年他所保護的那個女孩，他們很是幸福。

天空藍得如一片巨大的琉璃，它映照著塵世的倒影，映照著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2012年，外婆去世，許素陽回到青芒街。彼時我與許素陽已有四年未見。

我最后一次去握外婆的手，冰冰涼涼的，又一個與我有關聯的人離去了。

22歲的許素陽眉目里依舊有往昔的溫和，只是越發的英挺和成熟了，世事的歷練沉淀于眉頭。我看到他時有些恍惚，仿佛我與他只分離了一瞬，他就已從青蔥的少年長成了成熟的大人。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學會了抽煙。葬禮結束后，他坐在外婆常坐的石階上抽了一宿的煙。

我們把青芒街家里的東西全都收了起來，床或沙發用布蓋著，從里到外打掃了一遍，然后一把大鎖咔嚓一聲，把我們自己鎖在了外面。我們都知道，這個家，或許我們再也回不來了。

或許所謂的成長就是這樣子的吧，不知不覺，曾與你刻于骨髓永不能離棄的人，在時間的荒原上，走著走著，就變成了陌生人。

許素陽在大學就已經開始研究計算機了，他帶著他那幫同學，自主創業，成立了一個網絡公司，專門研發電子產品，蒸蒸日上。

[Chapter 07]

灰沉沉的天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清晨顯得寂寥，有風，樟樹摩挲的聲響仿佛悲涼清冷的細語，今天是外婆的祭日，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捧著一束白菊，細雨在傾訴著。

我想起外婆常年坐在門口，每次吃飯時，在門口用力喊“合子、素陽吃飯嘍～”可是現在，她孤零零一人躺在里面，冰涼寂清，轉眼之間，只剩我一人。

“外婆，我來看你來了。”放下白菊，不一會兒，花朵被豆大的雨點打濕，雨越下越大，“外婆，我帶來了你最喜歡吃的鳳梨酥。”我抽咽地說著，淚水滑落，泣不成聲，早已分不清是冰涼的雨水還是苦澀的淚水。

“許合子，下那么大的雨，不會打傘么？”

“預想中的雨水沒有落下來，轉過身，一抹修長的身影，許素陽一束黑裝，打著黑傘，用身軀為我護住身后的風雨。

“哥。”

“嗯。”

我拿著鏟子，一點一點鏟掉長出的野草，每一次沙土的覆蓋，每一個慈祥的笑容，每一聲親切的叫喚，都是一次悲傷片段的回放。

“那你什么時候要回去？”我靜靜地問。

“不回去了。以后都不走了。”許素陽看著我，眼里是毫不摻雜的堅定和不可撼動的堅決，“越是身處繁華喧囂，便越無所依靠，越是追逐，便越感覺自己離你們太遠，太遠。”

“妹，我只想守護你。”

他的目光那么堅定那么凝重，那么像那個小時候的他，腦袋里閃現的全是我們幼年時的模樣，我和許素陽坐在小樹林里，我們兩個鼻青臉腫，不敢進屋，許素陽伸手拂過我膝蓋的傷，眼里有凝重而堅定的目光。

[Chapter 08]

時光就像在我們身上打過的露水，匆匆二十年，露水不沾身，我們全部變了容顏。

我只記得曾經一個夏天，青澀的芒果不知在誰的嘴里變得甘甜。

陪伴，才是最美麗的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