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讀高二,爸爸是大學老師,媽媽是公務員,家里的條件還算好吧,媽媽又喜歡打扮我,她總跟我說,女孩就是要漂漂亮亮的。從小到大,在班級在同伴里,我算是有點“公主”的感覺吧。
不過謝天謝地,我沒有“公主病”,初中的同學說我特像網上很火的“奶茶妹妹”,梳著馬尾,長相清純,神情恬靜。在別人面前,我一直表現得很好,很乖,很得體,是個知書達理、漂亮懂事的女孩子,這也是爸媽對我的要求和期望。
一切看起來都很好,可是私下里,我卻被一個“習慣”折磨得快死了。好像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特別“較真兒”——如果我要看一個動畫片,那我一定要在一個安靜的時間里,從頭到尾連續地看完。重點是,這個過程必須是完整的,如果這中間有人打斷了我,比如媽媽叫我吃飯,或者爸爸要給我什么東西,那我一定沒有辦法,接著看下去,我一定得從頭再播一遍,直到我完整地、連貫地把這個動畫片看完為止。不管要重復看多少遍。
我記得最夸張的一次,我看《哈爾的移動城堡》,中間也不知道怎么了各種被打擾,我足足看了9遍才完整地從頭看到了尾。其實我很煩的,卻沒有辦法停下來,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極端的完美主義,還是怎么回事兒?
后來,我發現自己這樣的怪癖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瑣碎,吃口香糖的時候,連續兩次吃的不能是同一種顏色,睡覺前一定要把我那雙小熊頭的粉色拖鞋擺得整整齊齊,寫筆記的時候,如果有一個字寫得不好,那這一頁必須重寫……
我自己也知道沒有必要這么較真兒的,過后更覺得可笑,可一旦身處“事情”當中,就像坐上了過山車,下不來了,一定要“完美”到最后,才能把自己從過山車的椅子上解脫下來。
我的這些怪毛病,我和誰都沒有說過。有的時候動靜大了,爸媽當然知道,比如那次我幾乎用了一天的時間看《哈爾的移動城堡》,不過他們只是覺得這就是小破孩的破毛病罷了,并沒有放在心上,更何況,他們一直希望我是追求“完美”的,這樣我就更能達到他們的要求(雖然他們一直說,只是希望我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可我知道,他們心里愿意讓我更優秀的)。
雖然這些怪癖讓我的生活有點負擔,不過還好,都在我能承受的范圍之內,只是有的時候有點累罷了。我常常想,陽光和陰影總是相伴而生,特別是收獲贊美的時候,就會很感激自己的這些怪毛病,要不是什么都要做到滿意為止,那我也不會比別人更優秀那么一點點。
本來我可以和怪癖們相處得相安無事的,如果不是上了高中,如果不是住校的話。
我應該不算是聰明的小孩吧,因為我一直很努力地學習,才考上了A中——我們這兒最好的重點高中。中考過后,我有一種全身脫力的感覺。
A中看上去像電影里的貴族學校,有歐式尖頂的建筑和翠綠的草坪,大理石的臺階又寬又長,在電影里捧著書本從上面走過的學生,有一種自豪感。但我一點也不,我很努力很努力,卻也只能在中游晃蕩。而且,我也不是“公主”了呀,頂多算是一個長得還行,打扮清純的某位女同學。在這所似乎人人都想上清華北大、香港大學的A中,學習好才勝過一切。
可我拼了命,也搶不進班里的前十,更別提年級的名次了。
為了能更好地學習,爸媽讓我從高二開始住校,只有周末的時候才能回家一次。噩夢就是從住校之后開始的。
最開始我并不愿意住校,我是個神經脆弱的人,周圍有什么風吹草動,就算別人小聲地講電話,我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更重要的是,我那些如影隨形的怪癖們,該怎么向室友解釋呢?
但班里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學都住校了,我好像沒有辦法特立獨行。
一搬到宿舍,問題就來了。我住在上鋪,每次我上床前,都要把那雙粉色的小熊拖鞋擺得整整齊齊,放在梯子的下面,可當我下床的時候就發現它們東一只西一只,歪歪扭扭,不知是誰踢毀了我鞋子的造型。這件事兒把我弄得更加神經質了,隔幾分鐘就得趴著床欄看看我的小熊拖鞋。后來,實在弄得沒有辦法,我就堅持最后一個上床睡覺,這樣大家都躺下了,再沒人毀我的拖鞋造型了。
拖鞋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學習的問題可沒那么好解決。第一個月的月考,我退步很多,班里排了二十名,在宿舍里是倒數第二。一看到這成績,我立刻覺得頭頂飛過一群凄涼的烏鴉。那天,連午飯也沒吃,下了課我就直接回了宿舍。
這個成績,真是令人沮喪啊!同學們住在一起,誰用多少時間學習,彼此心里都有數,我算是很努力的,可偏偏卻沒有回報,難道我真的笨到無可救藥了嗎?!
宿舍里靜悄悄的,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感覺很絕望,想哭,又哭不出來,好像有一只快要爆了的氣球塞在胸口里,憋得很難受。我的目光游離渙散,對焦了很久,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桌角的香皂盒。然后有稀稀拉拉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應該是吃過午飯的同學回宿舍了。我不想面對任何人,于是,拿起香皂去了公共洗手間。
公共洗手間里有兩排很長的水池,每一側大概有七八個水龍頭。我躲在門后的角落里,擰開了最里面的水龍頭。“嘩啦——”涼水流淌出來的聲音,清澈動聽,好像把我所有的壓力都淌了出去。我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水流的下面,一陣清涼的感覺從手指一直流淌到渾身的每一處肌膚,特別輕松,特別舒服。然后,我把雙手打滿了香皂,輕輕地揉搓,香皂飄出干凈的香味,膨脹起細密的泡沫,很溫柔地貼著我的皮膚,那一瞬間,我覺得特別踏實,特別溫暖,所有的壓力都不見了,我變得很輕盈,很放松。
那天,我一根一根仔細地洗著手指,享受著水的涼爽和香皂的溫柔,完全忘記了考試的壓力,直到室友喊我去上課,我才從那種美妙的感覺中抽身出來。
從那兒之后,我的怪癖們慢慢消失了,鞋子可以不整齊,口香糖也可以連續吃同一個顏色,動畫片是沒時間看了,但我也不那么刻意地要求“完美”,我似乎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樣,變得得過且過,不那么較真兒了。
但這并不值得歡呼雀躍,因為“愛洗手”的毛病變本加厲了,我坐上了另外一輛更加瘋狂的過山車。
我泡在洗手間里的時間越來越長,開始是占用了所有的休息時間,但那種美妙的感覺、忘掉壓力的輕松,卻像毒癮一樣,勾搭著我逃掉了課間操、體育課……同學們看我的目光越來越古怪,后來,我洗手的時候,索性背過臉去,屏蔽掉她們好奇的、疑惑的、恐懼的眼神。
當然,別誤會,我不是神經病,除了愛洗手,其他的方面我都很正常——說話、聊天、八卦,我都能充當一個正常的傾聽者或者參與者。
只不過在和人接觸的時候,我變得愛干凈了。拿起別人的課本,筆記,接過她們還我的錢,我都要墊著一張紙巾,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接觸這些“別人的東西”。
我知道,我變得“怪”了。好在,室友們心照不宣地不戳破我的古怪,而我也并沒有妨礙她們什么,我們相處得還算其樂融融。
圣誕節那天,寢室六個人出去happy,照了許多合影。皚皚白雪、火紅的圣誕老人、掛滿小禮物的圣誕樹,這是我第一次和同學一起過圣誕,周圍火樹銀花,特熱鬧。那天,戴著厚厚的手套,我像個正常的女孩一樣,在凜冽的空氣里,笑得臉頰通紅。很開心。
過了幾天,室友小艾把洗出來的合影分給大家。我剛洗完手,濕淋淋的,弄濕了墊著手指的紙巾,相片從食指和拇指中間滑了下去。我想,等一下再撿吧,要不弄臟了手,還得再洗上十幾分鐘。于是,我用腳把照片往床下踢了踢。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突然而至的寂靜。抬起頭,她們幾個人迅速抽走盤旋在我身上的目光。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太在意,轉身出去了。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整個屋子都變得尷尬了,她們故意大聲地說著無關痛癢的話,掩飾著她們剛剛說了我的“壞話”。
也許算不上是壞話,只不過是深刻而持久地談論了我的“古怪”。原本我們之間因同處一室的情誼,她們心照不宣地維持著我的“尊嚴”,可我把那張代表著情誼的合影,隨意地丟到地上,又踢了一腳。她們或許終于認定,我不但古怪,而且無情。
這件事兒捅破了我們之間小心翼翼維護的那層窗戶紙,從那之后,她們肆無忌憚地談論一切讓我敏感而且自卑的話題。而我,把更多的時間泡在了洗手間,只有在那里,清涼的水和細膩的香皂泡沫才能給我溫柔的安慰。
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在百度上查過,這叫強迫癥,就像有的人總是覺得自己沒有鎖好門,要重復看幾次一樣。有好幾次,我在學校三樓的心理輔導室的門口轉來轉去,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走進去。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太多的期待了,如果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該怎么辦呢?
今天我又去了三樓,發現心理輔導室的門是開著的,我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一個穿著淡藍色毛衣的女老師正面帶微笑地看著手里的一疊紙,她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副毛筆字:接納自己,放過自己。
我的心緊張地跳了起來,然后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匆匆逃走了。就在我的心臟劇烈收縮的那一刻,我下定決心,明天,我一定要去心理輔導室,不管期待是否會落空。因為,那句話——接納自己,放過自己——打動了我。
或許明天,或許明天的明天,我終能接受一個并不聰明、并不公主、并不十分討人喜歡的自己。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