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盞宴秋

一

沈宴秋遇見四季那年，他十二歲。

自遙遠的南疆來奔赴父親的喪事，卻被新帝勒令不得進城。他那些兄弟們也同樣遭遇，卻大多只是在城門外停佇，不出三日便掉頭離開。

唯有孱弱斯文的沈宴秋，頂著因水土不服而蒼白泛青的臉，跪在中正門外，為他不曾見到最后一面的父親吊喪。

并不起眼的一道身影，來來往往無人注意，只守城的侍衛多看了幾眼。

那日黃昏京城落下久違的秋雨，漫天泥土氣息中有道急促的腳步聲漸近，而后是道瘦弱的陰影遮蔽下來，沈宴秋艱難抬首，眨去睫毛上苦澀的雨水，昂首去看那匆匆將披風扔給他的侍衛——侍衛的脖頸右側有顆棕色的痣。

沈宴秋眨眨眼，慢半拍意識到，她沒有喉結，是個女侍衛。

她自始至終都未出聲，淅瀝雨水中被模糊的視線卻像一只柔軟的手，撫過他將近麻木的心。他復又垂下腦袋，忍下鼻頭陡然涌出的酸哽，輕聲道：“謝謝。”

他在城門外跪滿足足五日，夜間就著四季給他的披風入睡，白日頂著烈日或秋風，固執地跪在那兒，漸漸有行人被吸引，在放朝時分稟告出城的官員，丞相大人大為驚詫又不忍，在新帝面前快要說盡了沈宴秋的好話。

膝蓋早已麻木到失去知覺，第三日傍晚，四季又悄悄來到他面前，佯裝擦身而過，卻偷偷扔給他一團柔軟厚重的棉花。

他愣怔片刻，回首望去，那人的身影已被淹沒在夕陽漸沉的長街。

第六日清晨，新帝終于允許他進城吊唁，問他：“你小小年紀，如何忍下這五日？”

沈宴秋神情悲愴：“宴秋一直在想，還未給先皇上炷香，不能死。”

滿朝文武贊他孝順賢良，新帝瞥一眼他縮在那里不起眼而又分外軟弱的模樣，放下戒心大手一揮：“七弟倒是有心，那便留在京城為朕分憂吧。”

他自此借由圣上親諭留在京城，建府封王，好不風光。

沈宴秋卻只記得自己換上一件最好看的衣裳，一路走走停停，神情幾番變化這才抵達城門腳下。薄暮的夕光之中，四季筆直的身影立在那兒。

他其實很靦腆，又難免忐忑，磨磨蹭蹭上前，在對上四季微微驚詫而又略帶笑意的目光時紅了耳根，支支吾吾：“若只是為了討生計，去我府上做管家可好？”

四季睜大眼睛，正欲出聲，便聽見少年急聲補充。

“我雖然現在權勢不穩，但我以后會有出息的。你跟我……我將所有我最好的都給你，不是分享，是我擁有的一切，只要你要，都給你。”

四季本欲脫口而出的拒絕，在她看清了少年眼底快要暈出水來的小心翼翼時打了結。那樣盛大的好意對四季而言太過陌生，卻又讓她動容，讓她想要……珍惜。

她遲疑著點頭，在他驚喜萬分的目光里，同樣笑彎了眼睛。

二

四季對于沈宴秋而言，是特殊的。

或許是無論在朝堂上如何被刁難質疑，回到府上，永遠會有熱茶與甜點等著他，她還跟老管家學會了做甜酒，又擔心他吃多了對長身體不好，每次都只給他一小碗。

或許是他挑燈夜讀時，她端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出現在門前，眉眼彎彎盯著他瞅，瞅到他臉紅語結時刻這才撲哧笑出聲來，囑咐他早些休息。

或許是后來每個闔家團圓的節日，她都在他身邊，陪他去街市上買新年要放的焰火，準備來年的新衣裳，在不算熱鬧的節日里，陪他許下明年會更好的愿望。

四季寡言少語，大部分時間里她木呆呆地沉浸在自己安靜的世界里，在他出現在視野范圍那刻露出暖洋洋的笑意。

有時候，沈宴秋只是偷偷瞧著正在院落中修剪花草的四季，就滿足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想，這個人就在我身邊，這個人的目光會注意我，這個人會因為我難過而泄氣，這個人會因為我開心而欣慰，最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是四季，也只能是四季。

直到某一年，老管家在滿城焰火絢爛的年夜里問他：“四季也老大不小了，再這么蹉跎下去可就真成了老姑娘啦。小王爺，您認識的貴人公子哥兒多，趕明兒也為咱們四季物色一個，四季總是一個人，瞧著也可憐。”

他那年十五歲，嘴巴塞得鼓鼓的在喝四季熬制的甜酒，聞言差些被嗆到，卻不知為何瞬間沒了食欲，轉開視線去瞧彼時立在院子里準備焰火的四季。

那些他從未正視的過的事情，隨著歲月更迭，清晰而不容拒絕地擺在他眼前。

四季那年二十一歲。

她愛穿鵝黃色的衫子，卻總在逢年過節時才小心換上。她發絲很軟，天氣晴朗的白日在陽光下甚至可以看見她發頂翹起的碎發。她有一雙像月夜星空的眸子，笑起來的模樣永遠很誠摯，像某些眸光溫潤卻又遲鈍的小動物。

她明明離他咫尺，只是偶爾，沈宴秋望著她的背影，會悲傷地覺得她其實很遙遠。

沈宴秋束手無策，他只好愈加用功讀書，愈加努力融入京城的圈子。他在朝堂之上漸漸有了自己的盟友，府上也有一些不世出的幕僚。帝王始終覺得他軟弱，逐漸放手將更大的權力交予他，他佯裝誠惶誠恐地攬下，暗地里卻培植起專屬自己的勢力。

他在十六歲那年送給四季一件禮物，鳳冠霞帔的皇后履服，呈給四季看時嚇了她一大跳，卻聽見少年用鄭重語調說：“再等我三年，等我君臨天下，便立你為后。你大我六歲又何妨？待我睥睨天下之時，任這世間還有誰人敢說。”

四季驚詫抬眸，撞上少年含羞帶怯的臉，瞳孔卻奇亮，涌動著強烈的憧憬，與仿佛能將荒原霎時燎原的熾熱的瘋狂。

她本以為少年只是玩笑，見此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四季怔愣半晌：“……你想篡位？”

“不然我何必千里迢迢來京城，裝瘋賣傻在城門前久跪。當年先皇將母親與我打發去南疆，我就發誓，早晚要將這個他所忌憚所維護的江山，一點兒一點兒地搶回來。”

沈宴秋眼底的壯志豪情她不懂，她只是為那樣熾烈的目光而不禁惶然。她試著勸阻他放棄嘗試這樣一條大逆不道的路，卻聽見少年失望地問：“你不贊同我嗎？”

四季努力忽視少年眼底濃重的失落，如長輩面對無理孩童一般的縱容語氣：“別鬧了，宴秋，做個平凡人沒什么不好。”

沈宴秋懨懨的，眉眼耷拉下去，不死心問：“那嫁給我呢？你答應嗎？”

四季試圖逃離他所桎梏的范圍，后退一步后，盡量平聲靜氣地答：“你還小，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歡，什么是一輩子。而且，有人答應我，高中狀元便來娶我。”

三

四季每月的月錢，除去平日必須花費的，其余的便寄回家鄉去。沈宴秋曾問過她，彼時四季稍稍窘迫地笑道：“是親近的人。”

他以為那是她的家人，事到如今才知曉，那是與她有媒妁之言的青梅竹馬。

“他是怎樣的人？”沈宴秋訕訕收回手，低垂著眉眼低聲問。

“惟岳很聰明，人很好，會講許多有趣的故事。”四季絞盡腦汁，也不過這簡單幾句。沈宴秋抬眸盯住她眼角眉梢每個細微的神情，五官皺在一起。

他不想再聽下去，捂住耳朵，艷紅色皇后履服應聲落地，近乎幼稚地從她身邊跑開，一股腦跑回自己房里，將自己縮成被褥里小小的一團。

關于愛，對那年的他而言仍是個謎題。他只是手足無措而又灰心喪氣，因四季的拒絕而心生怨恨，卻又因為難以控制的著迷而放心不下。

丞相大人察覺他的心不在焉，聽聞他顛三倒四地敘述后開懷大笑，轉念卻安慰他：“她不喜歡你不要緊，待你成為優異的人，這世上很多人與事都會屬于你。”

沈宴秋醍醐灌頂。

那些時日，他不常待在府上，穿梭于京城各個角落安置自己逐漸龐大的勢力。他軟弱溫文的外表是他隱藏心計的盔甲，他加快速度步步為營，只為……

只為睥睨天下之日，可以如愿以償擁有她。

他早忘記自己的初衷，他隨時可以為了她改變自己的航向，只是被少年熾熱的目光嚇到的四季心神不寧，在沈宴秋忙碌之時漸漸刻意與他疏遠。

沈宴秋的勢力逐漸成熟之時，，已是他十八歲生辰的前一日。

他布上一桌好酒好菜，要將這個消息分享給他的姑娘。只是待到星夜中宵才等到一臉疲憊從外趕回的四季，不等他雀躍著開口，就聽見四季說：“小王爺，抱歉四季不能繼續照顧你了。家鄉寄信來，說惟岳出了意外，我必須得趕回去。”

沈宴秋記得自己瞪大雙眼，無所適從地僵立在那兒。

所有準備已久的話都沒能說出口，所有積蓄已久的情感尚且不曾宣泄，就這么被四季一句簡單明了的離別堵上了出口。

他慌了神，匆匆忙忙起身，打斷她：“我還有事……咱們改日再細談。”繼而落荒而逃。似乎在她面前，他無論怎樣高高在上，都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兒。

只是，沈宴秋在十八歲生辰那日，收到的卻是來自四季的離別禮物。

是一封草草書寫的告別信。

她說：“我走了沈宴秋，你要好好的，別任性。我以后可能不會再回京城了，但我仍希望在千里之外，聽到你某日夙愿以償、前程似錦。”

那夜他醉倒在庭院中葡萄藤架下，想要毀滅一切的恨意驅使他下令，積蓄已久的來自四面八方的他的勢力，決堤江水一般涌向禁宮中心。

四

沈宴秋沒能夙愿以償。

涌向禁宮的大軍遭到御前禁軍殊死抵抗，局勢膠著間，丞相大人率援兵趕到，沈宴秋并不成熟的軍隊就此兵敗如山倒。

府中幕僚被捕，供出他名字及早有反骨的證據。

沈宴秋被投入獄那晚，固執不肯出府，他直到那刻，仍不死心以為四季會回頭。

他逼宮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國，他就是要讓四季聽到，就是要讓四季坐立不安。他何嘗不知此刻暴動會有多大風險，但他顧不上了，他只想知道，他沈宴秋在她心底，到底處于何種地位。

沈宴秋在入獄一月有余之時，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在四季心底根本無足輕重。

每日的毒打刑罰加在他身上，卻始終不能讓他眼底泄露出被激怒的神色。丞相大人來看過他幾次，每次都憤怒于他一潭死水般空洞的神情。

他壓低聲音：“你就不能再等一等？我欣賞你忍辱負重的才華，但現在實在不是另立新皇的好時候。我會拼盡全力保全你，但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因此放棄。”

沈宴秋不回應，眼底是讓人窒息的死寂。

丞相大人恨鐵不成鋼地離去。

轉折出現在深秋某個烏云厚重的黃昏，牢里來了探客，買通獄卒來到他面前，黑色披風下是一雙焦急的眼。他慢騰騰抬眸，對上四季臉龐那刻愣了良久。

猝然洶涌的情緒讓他瞬間喉嚨酸哽，在眼底溢出委屈的晶瑩光澤時，望見四季朝他伸出手，用壓低的聲音道：“沈宴秋，你還好嗎？”

他忙不迭點頭，片刻卻又搖頭。

四季眼底的光就軟下去，無奈而縱容一般盯著他：“抱歉，隔了這么久才來看你。我不該阻止你想要征服天下的夢想，我認識的沈宴秋值得那樣的夢想。但是你怎么能因為這一次失敗而泄氣呢？打起精神來好不好？你不是說，待你君臨天下，便娶我為后嗎？”

沈宴秋緊緊攥住她微涼戰栗的手指，眼淚大顆大顆涌出來，不住頷首。

“所以，你就當眼下是在臥薪嘗膽好嗎？我等著看你，睥睨天下的那一天。”她從他手里抽出手指，匆忙道，“我不能待太久。答應我，好生照顧自己。”

沈宴秋死命頷首，眼底的光逐漸燎原明亮起來。

丞相大人明里暗里相助，讓沈宴秋的臥薪嘗膽得以順利進行。他囚房下，是通往郊外練兵場的暗道，他將大部分時間花費在那里，調兵遣將，諳熟心計。

而昏君當政，國已不國，四面藩王炮火四起，正是趁亂一奪天下的好時機。

沈宴秋記得那是他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悉心訓練的軍隊再度涌入禁宮，而這一次，他得到的是昏庸帝王自縊在寢宮的喜訊。他轉頭便要離開，被老丞相一把拉住：“你去哪兒？”

“我去找四季，她等著看我君臨天下呢。”他嘴角是難掩雀躍的笑意。

老丞相卻瞬間失語，欲言又止望著他，斟酌再三開口：“別去了孩子，那姑娘早已心有所屬。你府上的老管家告訴我，或許你只聽她的話，我便差人打探到她，利用她傷病在床的心上人作威脅，逼迫她回京城告訴你那一席話。那些話，是我囑咐她說的。”

老丞相用憐憫目光望著他，在那樣洞悉一切的憐憫里，沈宴秋的笑容漸漸自面上脫落。他呆愣愣望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這一雙手，染滿了鮮血。

只是到頭來，除了頭頂掠過的青鳥，他一無所得。

五

甫登基那兩年，沈宴秋還算是個稱職的皇帝。

老丞相將心不在焉的他推上皇位，而他漫不經心看下去，當初答應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兵將們就在城樓下，目光熱忱地仰望自己，他回頭，又是丞相大人殷切的目光。

這世間選擇千萬，可總有些選擇，在他執意堅持時，就喪失了退路。

他只好暫且收斂心頭眼底的那些陰霾，打起精神來面對頻發暴動的四路藩王，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面對這個國家的子民對他警惕猜忌的目光。

夜來被疲倦打倒，夢里卻是瑣碎的關于四季的混亂記憶。

只是相較于被政事纏身，沈宴秋更忌憚放空的閑暇，只要自己靜下來，心底那些動蕩微笑的因素便會叫囂，唆使他找到四季，唆使他不擇手段地去擁有。

他怕自己多想那么片刻，便會情不自禁徹底毀了四季，毀了四季眼中的他。

沈宴秋改革科舉后的第二年，在殿試上碰見一位才華橫溢的書生。那書生樣貌清俊，烏衣年少，芝蘭玉樹，談及政事來驚艷四座。

就連沈宴秋也不禁抬眸，俯視殿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那人右足微跛，脖頸耳后亦有可怖的傷疤，只是一身玉華氣質叫人不敢小覷。沈宴秋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在殿下恭敬答：“在下汝州杜惟岳。”

沈宴秋微怔，眼神倏然變換。

滿朝文武都以為他會欽點杜惟岳為新科狀元，然而沈宴秋只是在一沓文章中翻翻找找，翻出一篇字跡瞧著順眼的文章，名字也不看便扔給丞相大人：“狀元是他。”

杜惟岳剎那間無措的神情莫名取悅了沈宴秋。

——四季曾說，有人答應我，高中狀元便來娶我。

那若是杜惟岳永遠也無法高中狀元呢？

沈宴秋那晚丟下政事出宮。

他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客棧前，駐足在檐下燈火照不進的黑暗里，只那么一眼就望見了一墻之隔的華燈永夜里，比肩同坐的兩人。

他有多久沒見她了？自他們分離，他便數著這其中日子，數不清的暮鼓晨鐘，數不清的輾轉難眠。而燈火搖曳下的她的眉眼，依然如初見一般。

她有溫暖的眸光，笑起來會略微皺起來的鼻尖，她也不愛說話。

只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望見的卻是握著杜惟岳的手，輕聲安慰他別泄氣的姑娘。如彼時曾安慰他一般，原來她慰藉的目光并不專屬于他。

沈宴秋的指尖深深陷入檐外欄桿之中，他說不清那刻是何種滋味，只是覺得世界都在眼前被顛倒，那些他所執著的，他所堅信的，到頭來卻回頭對他說。

喂，醒醒吧沈宴秋，你所執著的，根本永生都無法擁有。

六

新科狀元的瓊林宴上，落榜的杜惟岳一句話惹惱了龍顏。

在客棧久等的四季聽說，杜惟岳喝多了酒，在席上指責沈宴秋識人不清，并暗指自己是被伯樂錯過的千里馬。沈宴秋大怒，當即叫侍衛帶走了杜惟岳。

這變故來得突然，四季慌了神，多方打聽才曉得，杜惟岳已被移交大理寺。

四季對大理寺并不陌生，她曾在那里看見被折磨到傷痕累累的沈宴秋，而今卻換成了杜惟岳。杜惟岳身體本就不好，陰雨天跛足的那條腿便會疼得厲害，四季實在無法再待在客棧無動于衷下去，她左思右想，決定去丞相府碰碰運氣。

她不曾料到，會在丞相府側門前，遇見久未謀面的沈宴秋。

他高了，瘦了，神情不似往昔般明亮，眼底眉梢是無法形容的陰霾。這樣冷漠如霜的沈宴秋她并不熟悉，乃至于她匆匆自他身旁擦肩，都不曾留步。

是身后那道突然停佇的目光，叫她察覺到微妙的不適感。

四季恍然回眸，再看清那人面容那刻，驚怔著退后一步。

“小王爺……”她意識到不對，慌忙改口，“皇……陛下……”

而沈宴秋只是冷眼望著她那無所適從的驚詫，衣擺下的拳頭死死攥緊，他努力讓自己忘記她方才的擦肩而過，他努力讓自己顯得面無表情，他問：“你為何出現在這里？”

“我……我來找丞相大人。”她手指絞在一起，略顯不安。

“為了……杜惟岳？”

四季瞥他一眼，遲疑著頷首。

沈宴秋盯著她，忽而笑起：“你憑什么覺得丞相大人會幫你？哦……”他拉長聲音，嘴角扯起諷刺的笑意，“因為你也幫過他，不是嗎？幫他，讓我，從墮落中走出來。”

四季神情微變，卻什么也沒有說，她試著道歉，然而一切于事無補。她眼睜睜看著沈宴秋走近，彎下身在她耳畔道：“你或許該求我試試看。”

他語氣里強忍的憤懣讓四季悚然，除去當年的不告而別，與那時答應丞相大人的條件外，她并沒有任何虧欠他背叛他的地方。她不懂他的恨意從何而來。

她也不懂，這世上大多恨意，都來源于得不到的愛。

四季并沒有開口求他，當她抬眸，借由疏淡月色看清他瞳眸里瘋狂的恨意，她突然固執一般不愿遂他心意。只是從那日起，沈宴秋每晚都會去她住下的客棧，有時一壺茶，偶爾一盅酒，漫不經心對著身旁始終默然不語的她道：“聽說今日，大理寺又死了人。”

他意有所指：“據說是因為難以承受嚴刑拷打。”

四季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久遠的事情：“那當日，你在城門外，又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在你施舍我棉花食物之前，我就已經悄悄備好了一切。不然你以為呢？苦肉計就那么好用？好用到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當日叫她忍不住涌起惻隱之心的懦弱，通通都只是假象而已？！

四季努力忽略心頭莫名的憤怒，深呼吸道：“若要救出杜惟岳，我需要付出什么代價？”

沈宴秋握著酒杯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他耗時許久來消化四季這聲冷硬的妥協，他心里在唾棄自己竟要用這種方式留下她，心底卻又忍不住因這妥協而歡喜得快要掉眼淚，他聽見自己顫聲道：“我只想你信守承諾。”

他躲開四季驚懼不明的眼：“我做到了君臨天下，只差你允諾的，嫁我為后。”

七

沈宴秋記得四季驚詫良久后，用哀憫的目光望著他，道：“沈宴秋，但愿我還能這么叫你。我大了你六歲，這怎么可能會是愛情？你以為的喜歡，或許本來就只是因為習慣，或是依賴產生的幻覺。或許等你再長大一些，你就知道，這根本不是愛。”

“那又如何？習慣也好，幻覺也罷，我只想你陪在我身邊，哪管是不是愛。”

他答得從容，他答得輕描淡寫，丞相大人質疑他的愛情，四季也質疑他的愛情。他們都覺得他年紀小，分不清什么是習慣，什么是歡喜，或許如他們所言，他分不清。

但沈宴秋卻知道，什么是滿足，是那人就在視野之中的時刻。他也知道什么是焦灼，是那人離開自己的時刻。他也知道自己哪怕餓到極致，甚至面前就擱上一碗米飯，也會咬牙等著她親手做的甜酒上桌，不求溫飽，只求她為自己做那些時，一個暖洋洋的眼神。

如果這些都不是愛，那他寧愿這輩子都不要懂得什么才是愛。

“可是沈宴秋……惟岳他是無辜的，你不能用他威脅我。”

“為什么不能？你在意他不是嗎？”

說出這句話的沈宴秋，有那么一霎，覺得自己既可憐又可悲。

杜惟岳并沒有說出大逆不道的話，只是世間托詞千萬，他簡單一句就能將他們拆散。而他明知她心底沒有他，卻仍是想要擁有他，哪怕一個注視的眼神都好，讓他不用總是在夜深人靜的夢魘里醒來，將冷酷現狀與美好夢境作比較，難過得想躲在墻角大哭一場。

“……可我不是大家閨秀。”

“誰敢說不呢？”他苦心經營這么多年，也只為那一天到來時，沒人敢說一個不。

四季抬眸望他，就連她，也說不出那個不字。

沈宴秋二十二歲的夏天，與四季在禁宮城樓之上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城樓之下是朝拜的文武百官，市井子民，而他終于如愿以償，與心上的姑娘攜手，赴一場與子成說的約定。

那夜他微醺著踉蹌推開寢殿的門，借由曖昧燭光看見自己頂著蓋頭的小新娘，驀地涌出一種極致的哀傷，他甚至以為這又是一場夢，轉瞬即逝的好夢。

只是在夢里四季不會試探著喚他：“是你嗎？”

溢于言表的喜悅便由四肢百骸蔓延開來，他腳步匆匆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挑起她艷麗的蓋頭，看清她濕潤的眼眸與被咬到出血的唇。

沈宴秋愣在那兒，揮之不去的哀傷仍是席卷了他。

他的姑娘并不快樂，他不愿去想這其中緣由。他只是強作鎮定地道：“這不是逢場作戲，我們成了親，便是一輩子的事情。你最好早些忘記別人，因為你余生所有光陰都將屬于我，我不會放開你。”

四季泛青的指尖攥緊紅到刺目的衣擺，她沒有應聲，只是在沈宴秋遲疑著湊近想要親一親她時并沒有躲開。而沈宴秋已將這當作無聲的允諾，他近乎狂喜般捧起她的臉，將遲到數年的吻印在她的嘴角。

她眼中稚嫩文弱的少年早已長大，四季在將她桎梏的他的氣息里想，她其實根本拗不過他，昔時，而今，抑或是往后，她永遠拗不過他。

八

杜惟岳在他們成親后得到赦免。

沈宴秋將他調去吏部做官那日，回寢宮嘗到了四季闊別經年的甜酒。甜酒并不甜，他百感交集食不知味，聽見她欲言又止道：“沈宴秋……謝謝你。”

他甚至沒有抬眼看她，要他如何回應呢，從容地付之一笑？

他小氣又記仇，可沒她想象中那樣大度。

只是他小心忌憚著杜惟岳，卻不料吏部為官的杜惟岳在某日遇見了這宮中因為壞脾氣而臭名昭著的十七公主。他那未曾見過幾次面的妹妹來求他，指名要杜惟岳做她的駙馬。

他樂得接受，隨侍皇后的宮人卻悄悄來稟告：“皇后這一整日都郁郁寡歡。”

沈宴秋在荷塘邊呆立良久，日暮時分叫人吩咐下去，就說公主的親事指日可待。

四季明顯的冷漠在杜惟岳與公主成親后逐漸顯山露水，起初沈宴秋并不主動提及，后來不堪忍受，索性對她說：“我下旨時，杜惟岳可并沒有像你當日那樣遲疑反對。”

“與公主成親那日，他笑得簡直樂不可支。”

“我真的懷疑，他是否對你有過心思。”

回應他這些挑釁言語的，是四季漠然扭過去的臉。他氣結，扳過她的臉叫她眼里只能看著自己。她卻抿唇揮開他手指，將他視為洪水猛獸一般拂袖離去。

四季那樣溫和的脾氣，足足一個月沒有與他說話，無論沈宴秋如何逼她，她就是鐵了心不搭理他。

她說出第一句時，已是深秋。

洛耘國遣使節來京城，酒宴上他被異域的葡萄酒灌得微醺，叫那漂亮的異域美人再跳上一曲。

跌跌撞撞回寢殿，聽見四季的質問：“你喜歡那個為你跳舞的姑娘？”

沈宴秋在渙散的目光中凝望她，在眼底涌出悲哀光澤前頷首：“是啊，我喜歡她。”

是從那時起，沈宴秋開始學做一個糟糕的皇帝。

不那么拼命，不那么勤奮，不那么對她一人專心。他逐漸變得對所有事情意興闌珊，熱衷于美人美酒，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夜里樂不思蜀。

而每次，四季都會氣勢洶洶地來質問他：“你喜歡上她了？”

“你還記得你當初說要做個好皇帝的話嗎？”

“你現在終于明白，什么是喜歡了？不再將愛意與習慣弄混淆了？”

他總是置之不理，或是敷衍著付之一笑。

荒唐墮落的沈宴秋總是能將她的目光吸引，讓她的關注能那么短暫停留，她的愛意珍貴，他得不到，那便退而求其次得到她的憤怒與質問也好。

至少他在她怒氣沖沖的眼底，每每找到的都只是他的身影。

他一個人的身影，他沈宴秋的身影。

九

沈宴秋在他二十三歲那年，決定放四季離開。

那夜冬至，他在及膝的雪地里坐了一宿，刺骨的冷意讓他想起十二歲初見時深秋的冷雨夜，想起那些年彼此心無旁騖地陪伴，想起所有不知所起的愛與恨，想起后來的糾纏不清，想起時至今日依然無法如愿以償的擁有。

想起白天里，偶爾撞見的老丞相與四季。老丞相說：“你不能這么欺負皇上，你要么去愛他，要么就早些離開他，你的存在已經嚴重影響到他。”

四季默然良久：“他說不許我離開。”

“哪有什么不許，只看你愿不愿意。”

他隔得遠，雙手握拳屏聲靜氣等待好久，等到是四季的頷首。

他沒再聽他們后來的對話，只是孑然一身在偌大的皇宮中走啊走，霜雪紛揚染白了他的發絲，讓他不禁設想，若這般與四季耗到白首，又會是何種光景。

她會不會永遠像此刻一般，不再笑，不快樂？

而他自私享受她偶爾的注視，捫心自問，卻又何嘗真的開懷。

沈宴秋在御廚房偷了一壺甜酒，醉倒在大雪紛飛的冬夜里，翌日晨光熹微之際，他決定給四季自由。他沒有福氣叫四季愛上，沒有天賦可逗她歡笑，便不要再困住她腳步。

四季難以置信問他緣由，他豁然一笑后轉身，用編造出的理由答：“我想我愛上了別的人，而后終于理清，一直以來對你的執著，只是習慣罷了。”

他不愿讓四季看清他眼底的落寞與頹然，也自然錯過了那一霎四季悵然若失的眼。

沒有告別，沒有挽留，四季在那年歲末離開。

離開前她最后為他熬了甜酒，兩只酒盞，她一飲而盡自己的那一杯。

欠了他好些年的那一杯。

她記得自己在馬車上回頭去看來時路，不知為何見到被大雪覆蓋的來路，鼻頭忽然一陣酸澀，淚水將視野模糊，以至于她看不清城樓上目送她遠去的少年。

早已不再年輕的她的少年。

她早猜到會有一天，他會發現對她的眷戀并不是愛情，他會愛上別人，他會徹底放下自己。就是因為這些猜測，所以，她一直不敢縱容自己去多看他一眼。

所以她艱難頷首，寧愿離開，也不要縱容自己愛上他。

她怕自己哪怕多看他一眼，就會想起成親那夜在紅燭下見到的少年的眸光，天真熾熱一如初見，里頭盛滿快將她燙到心悸的溫存愛意。

而她卑微，而她悲觀，她生生將這世上最好的愛錯過成遺憾。

遺憾此后歲月流逝，四季更迭，春水夏雨冬雪，唯獨少了，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