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謝了杏花殘紅,谷雨將開槐花勝雪。
在“花事了”的晚春,仍會有一樹一樹的花開,那便是槐花。
槐樹是不被城市寵愛的樹木。
大多數北方城市,寬闊堅硬的柏油路旁隨處可見法桐、白楊、苦楝、金錢樹,但在五月開花的刺槐,多生長在荒原村野或城鄉接合的僻路,一簇簇的花團,在陽光下熱烈綻放,從飛速行駛的車窗外,閃過一樹潔白。
但是北方長大的孩子,誰的記憶里沒有過一樹槐花的芬芳?
農村的房前屋后、田間地頭、山坳溝壑,槐樹是最普通常見的樹木。北方的農人愛槐樹,這和榆樹、桑樹一樣,饑餓年代,這些慷慨的草木,曾給了民間粗糲樸實的滋養。
谷雨一過,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色花串便掛滿枝頭,綠色的葉片立刻被錦簇花團淹沒。它們知趣地躲在花云里,看蜂來蝶往。
那白色的花如春末夏初的暖陽,開得恣意爛漫,一出場就是排山倒海的陣仗。無需羞澀含蓄,她只管熱烈與張揚。曾見過有人在孤島的萬畝槐林里拍婚紗照,可再美的新娘也壓不住這恣意盛放的氣場。
她們美得肆無忌憚,她們美得無法無天。
二
從童年的身高仰望一棵開花的槐樹,是芬芳、是甘甜,是貧寒日子里為數不多的慷慨,是清湯寡水童年里的一味零食。
花剛開,就跟在比自己高的哥哥姐姐身后,看他們攀上矮墻、糞堆,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去夠樹枝,手觸到花枝,便緊緊抓住,一邊使勁往下拽,一邊用另一只手把一串串的花擼下來裝進口袋,或掰斷一小枝扔下來,讓樹下的孩子們一陣哄搶。
那槐花白得那么干凈,揉進嘴里時,只有一絲絲甜味。但寡淡的味蕾是那么敏感和容易滿足——不會忽略一絲甜味,不會遺忘一絲歡愉。
須等到花期最盛的時刻,擇一個晴好的天氣,農人們邀兩三位鄰居,搬來梯子,借來鐵鉤、長桿,把鐵鉤或鐮刀緊緊綁在長桿末端,做成采摘槐花的工具;女人和孩子們端出盛花的簸箕或布單,一切就準備妥當了。于是身體靈活的男人爬上一棵樹,手持長桿,鉤住樹枝,用力一擰,聽到咔吧一聲脆響。斷了的枝通常還掛在鉤上,小樹枝就抖一抖,大樹枝須小心從鉤上摘下,沖樹下喊一句:“看著點,扔了啊!”等地上翹首企盼的孩子們一哄而散閃開了,一大枝槐花就伴著歡呼聲落在了地上。
女人們小心地避開樹枝上的硬刺,輕輕把樹枝拖到一邊,摘下白色的花串,先遞給迫不及待的孩子們,再相互打趣著把槐花一把一把擼下來,撒在旁邊的簸箕里。
那是童年為數不多的節日,和清明節的煮雞蛋、二月二的炒豆子、端午節的粽子、中秋節的月餅一樣,槐花,給童年開出了另一個節日。
槐花收進家后,主婦們就要開始做槐花吃食了。條件好點的家庭,就會先把槐花和在面糊里,再打上一個雞蛋攪勻,倒進平底鍋里煎出金燦燦、油汪汪的槐花雞蛋餅——犒勞出力的男人,也給孩子們解解饞。再有空閑時,會用槐花、粉條、豬肉做餡,蒸包子或包餃子。即使再窮的人家也會把槐花灑上白面上鍋蒸熟,配了蒜泥蘸著嘗個鮮。一時吃不完的槐花,主婦們會蒸熟曬干,等蔬菜少的冬天再拿出來用熱水泡軟做成各種吃食,是那個年月歷久彌香的回味。
三
記得兒時曾聽母親講起,她小時候,在饑荒的早春,一棵槐樹從發芽、長葉,到開花,一直都是人們果腹的食物。有幾年,等到五月槐樹開花,很多樹都是只有滿樹雪白——葉子早已被人們一次次地掃蕩光了。
你能想象嗎?一棵光桿司令一樣的槐樹,站在荒寒饑餓的早春,谷雨一到,她依然將繁盛掛滿枝頭,在時光里開出慷慨。她給饑荒年月的人們開出了果腹的食物,給瘦弱的生存開出延續的希望。
她扎根在民間最僻靜最寂寞的大地上,一年一年地燦爛綻放,再一年一年地落葉歸根。伴著漸漸空離的舊居,慢慢老去的時光,她佇立在記憶深處,用一圈一圈的年輪提醒和記錄著我們的疼痛和歡愉、出生和死亡。
“樹木是大地寫上天空的詩,我們砍下它造紙,讓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空洞記錄下來。”紀伯倫早就看出相比樹木的堅實,人類的生命顯得多么空虛和淺薄。在春天,面對一棵槐樹的慷慨,我們反觀到自己內心的吝嗇和貪婪。一棵樹,比我們高大,也比我們豁達,她堅實地站在大地上,不攀援,不依附,只從貧瘠的土地中汲取微少的養分,就能一年一年地綻放,一樹一樹地花開。
難怪,三毛會寫下這樣的詩句:
“如果有來生
我要做一棵樹
站成永恒
沒有悲歡的姿勢
一半在塵土里安詳
一半在風里飛揚
一半灑落陰涼
一半沐浴陽光
……”
選自《山東省第三屆槐花筆會獲獎作品集》(作者地址:257000山東省東營市東營區海韻陽光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