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我小學時代的老師,對我管教甚嚴,加之性格使然,從小我就遠離打架,唯恐與打架這個話題扯上關系。即便在“文革”中,我的父母都成了“專政對象”,我們一家人飽受歧視、污辱、挑釁,我也是能忍則忍,忍而又忍,忍辱負重地過來了。有人說我老實,有人說我窩囊。老實就老實吧,窩囊就窩囊吧。一方面我認為在那種境遇下,我不會成為好漢,只能是個弱者,與其雞蛋碰石頭,還不如回而避之,不吃眼前虧,保護自己。
不過,我也不會自詡這一輩子就沒和人打過架,就沒和人動過武。在我的記憶當中,我也曾“該出手時就出手”,與人兇猛異常地打過一次架。不過,我想,那不是打架,只能叫回擊與反擊罷了。那場面、那情節、那對手,至今讓我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那件事發生在1975年仲秋的一天上午。當時,我在我們旗的一個村里當知青。那天一早,我從一個小鎮乘上了火車,要去旗里辦一件公事。當火車行至一個較大的火車站時,我乘坐的那節車廂上來了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了我對面的空位上。這人不胖不瘦,個頭比我稍高些,穿著整潔,皮膚白皙,頭發梳理得油光锃亮,臉上露著不無得意的笑意。盡管有十來八年沒見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曾是我父母的學生,高我兩個年級。他也認出了我,伸出一只柔軟的手來握住了我的一只滿是老繭的手。盡管在那一瞬間,我的眼前閃現出了他哥哥前些年因“造反”而“走紅”,因極“左”而批斗而暴打我父母的兇相,但我覺得他哥是他哥,他是他,便與他心平氣和地交談起來。
我們都談了些什么,如今已毫無記憶了。無非是一些個人的經歷與現狀而已。只記得當他興致勃勃地說到他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憧憬著當一名大作家而一鳴驚人的時候,我只是出于好意說了一句“要想成名成家可不容易啊!眼下全中國有幾個人能出書呢?”無論是從這句話的含義來說,還是從我當時的心態和表情來說,我覺得我的這句話說得都是很正常的,絕無諷刺與挖苦等意思的。可就是這句話竟然惹怒了他,激憤了他,讓我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是,他從我的對面倏地站了起來,朝我的胸口一拳打了過來,同時,口里冒出了一句當時最充滿“階級斗爭”口氣的狠話:“你爸是右派!”是他欺人太甚了,還是我出于一種本能的反擊?似乎這兩方面的原因都有,我毫不猶豫地攥緊我堅硬的石頭般的拳頭,一個猛擊,就砸向了他的面部,頓時,殷紅的鮮血就從他的鼻孔穿了出來。只見他趔趔趄趄地栽倒在了座位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連忙擦了起來,嘟嘟囔囔地不知又說了幾句什么,再也不敢向我發威了。這陣子,車廂里的旅客或朝我們這里圍了過來,或在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將目光投向了我們這里。我呢,從打他變態發狂開始什么也沒說,始終沒有作聲。等到兩位乘警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我也沒有申辯。只是當一位乘警問我們互相認識不認識的時候,我才說了聲“認識”。我不作聲,我不說話,卻有人替我說話,有人為我作證。圍在我們身邊的乘客有的十分客觀地向乘警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有的則憤憤不平地表達了看法。人們都說是他不對,是他太不像話,是他缺乏起碼的道德。兩位乘警見眾口一詞,是非分明,也就沒說什么,把他帶走了。
他走了,我坐在座位上就想,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人群中竟然還有這樣的人!那么,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中,我該怎樣對待人群中與人性中的善與惡呢……
他走了,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座位上。火車到達我們要下的同一火車站的時候,我發現一位乘警將他帶下了火車,將他交給了站臺上的一位值勤民警,兩位警察交談了幾句話,那位值勤民警將他帶進了車站的一個房間……
他走了,這些年來我也再沒見過他,也沒聽說,也沒發現他出版過什么長篇小說,甚至連一篇短文也沒見他發表過。說實在的,我和他的人生旅途都走過大半了,不知他如何。我對人生也好對社會也好,看得也比較明白了,比較透徹了,我還是希望他,期盼他在人文知識方面有所積累,在文學創作方面有所成就的。文學是人學。如果在文學方面有了一定的知識積累和創作成果,恐怕人生的路就會走正了。我們這個社會真善美的成分也就增多了,社會也就趨于和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