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敗問題,由來已久,國企民企都未能幸免。滋生腐敗的原因何在?體制之困還是制度漏洞,或者還有更深層面、更具決定性的社會和文化根源?近年來,以國資委、中紀委、審計署為主的主管和監管機構,對國企反腐的對策、思路、政策取得了怎樣的效果,應該如何改進?帶著這些問題,《國企》雜志記者采訪了江西省政府出資企業監事會主席王成饒。
國企不是腐敗溫床
《國企》:一直以來,國企腐敗問題備受詬病,國企是否真如某些人所說是滋生腐敗的溫床?
王成饒:國企腐敗備受詬病也備受關注,主要原因有三點。一是國企產權的最終歸屬是全體公民,損害國企利益就等于損害公民利益,大家有義務關注。二是國企腐敗案一般涉及金額較大,特別是國資目前逐漸集中在資產量大、銷售額大、價格帶有一定市場壟斷和政府壟斷性質的領域,這樣的重資產企業殘渣廢料掃掃每年都有幾十上百萬元,而且大型企業管控層級多、鏈條長,監控難度更大。在產品交易、權益交易中,在價、量、時、空、質任何一點上,哪怕是微微改變,經年累月利益輸送的金額都非常大,卻極難察覺。三是國企的政商關系密切,一般國企腐敗案大多牽連官場地震,牽涉面廣。
應該說,我們在國企這一資產高度集中、權益流轉頻繁的領域,監督資源的配置尚有不足,同時存在接受監督的理念淡化、監督文化缺失等問題,這屬于經驗性教訓。但是,認為國企是腐敗的溫床,只是媒體一種振聾發聵的表達方式,統計數據上并不支持。從各國的經濟發展歷史來看,在經濟高速發展期、國家經濟高度活躍期,一般都伴隨著法治的滯后、規范的“掉隊”、貪腐案例上升。這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而是具有普遍性的規律。
國企不是腐敗的溫床,不等于否認國企腐敗性質的嚴重性,而是我們認為真實評價是客觀治理的前提。實際上國企腐敗問題的嚴重性不僅體現在案值大、牽涉面廣,而且在于基于此滋生的尋租能力非常強,會嚴重侵蝕公權。政商如果變相聯姻,會損害政經兩個領域的自然、健康生態。這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體制國家都刻意防范的,中石油蔣潔敏案在這方面具有非常典型的意義。所以,對國企腐敗現象首先要看透它的嚴重危害性。它可能是個案或者是小比率事件,但傳染性和“致死率”非常高。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全盤否定國企存在的價值。世界上的確沒有哪個國家國企的比率和中國一樣高,同樣也沒有哪個國家經濟發展有這樣的效率。特別是在中國有國際比較優勢的高鐵、特高壓、航空、航天等戰略性產業領域,國企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
《國企》:近日,華為116名員工涉嫌腐敗被查一事,掀起對民企腐敗的新一輪探討。您認為,腐敗跟所有制有沒有必然聯系?
王成饒:許多人習慣性把社會性問題、歷史性問題、文化性問題、局部性問題與所有制聯系起來,認為這是從本質上找出原因的辦法,目的是希望通過嘗試改變所有制,解決這些問題。的確,中國的所有制形式在全世界并不多。如果中國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人們本能地會從特殊性上找原因。但這個思維的路徑依賴并沒有邏輯學意義,更缺乏現實的證據。西方國家在全球各洲都樹立了私有化的企業樣板和國家樣板,基本上是“水土不服”。即便有過幾個光鮮的國家,也都是靠經濟、資金、技術、市場開放等方式輸血再包裝出來的,國家自生能力并沒有得到證明。反觀中國,一不靠殖民,二不靠侵略、掠奪,36年實現和平崛起,不能說沒有問題,但成績很難否定。所有制是一個國家治理的基因,如果有重大缺陷,還能支撐這個成績嗎?
華為在中國是公司治理的標桿企業。它的優秀不僅體現在財務指標、技術創新指標及國際化程度上,而且體現為企業對文化和理念的追求。2005年開始,華為就通過宣誓形式要求所有干部重視腐敗問題,對反腐敗的重視遠遠超過一般企業。華為的當期激勵和遠期激勵在市場上不乏競爭力,結構也比較合理。文化不缺位、激勵也到位,貪腐案為何還能規模性發生?這是所有制的問題嗎?
類似華為員工涉腐案和前些年阿里巴巴涉腐案的案件,在民企出現的頻度并不低。國外企業類似的案例也不難找,略有不同的是手段和手法比現階段中國流行的赤裸錢權交易更間接、隱蔽。無論是國企腐敗還是民企、外企腐敗都不能強行與所有制聯系起來。應該承認的是,單純從經濟效率和經濟生態來看,不同的所有制都有其長也有其短。我們的關注點不應停留在此,而是要在歷史經濟規律、國家歷史層面放寬分析問題的視野。
《國企》:那么,企業腐敗還有那些更深層次和更具決定性的社會和文化原因?
王成饒:這個問題很有質量,表明我們對治腐治貪在視野和境界上都提升了。腐敗是多誘因觸發的行為,包括心理、價值觀、文化和社會性的問題。為什么合法的收入達百萬元計的管理者不考慮違法成本,仍不拒非法之財?前面談到的華為員工腐敗案還有中石化、中石油腐敗案,其中的當事人都不是為單純滿足財務自由而為的。
除制度的松懈和監管的缺失外,整個社會的比富心態、暴富心態促成了利令智昏的瘋狂行為。中國36年的高速發展拖垮了一些舊有的結構,協調發展直到近年才提升為發展戰略。這是我們應付的代價,也可以稱為“速度代價”。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是中國財富分配方式的缺陷導致基尼系數上升,表明我們處在貧富差距“較大”的區域。這種差距造成了人們的失衡心理和“逐富”心理,刺激人們形同末日般追逐財富,饑不擇食,最終踐踏了法律和道德的藩籬。這就是所謂的貧富差距導致腐敗的實證。

從社會層面上看,也有值得反思的方面,比如我們培養的“明星企業”、“明星企業家”就有問題。統計數據可以證明,在企業發生的大貪腐案中,多數當事人有令人眩目的政治光環和社會榮譽。今天看來,對高管評優、評先弊大于利。這些社會榮譽并沒有明顯地激勵他們創造財富,卻無形中為他們打造“金剛不敗之身”推波助瀾,更為他們狐假虎威創造了條件。法人治理的精髓是企業權力的制衡。如果一個經理人既是國家級、省級各類組織的代表,又是勞模、獎章獲得者,還是部管省管的部級、廳級干部,質疑他、檢查他、監督他、制衡他,僅有勇氣是遠遠不夠的。
制度反腐重在精準
《國企》:對于國企或者民企而言,應當如何從管理制度上杜絕腐敗?
王成饒:要從管理制度上杜絕腐敗,無論從理論上和現實案例都不支持。我們在治貪腐方面嚴刑峻法用過,胡蘿卜加大棒也用過,今天看來單一施用的效果都十分有限。中國的企業在管理制度上是不“貧血”的。這緣于中國企業的好學精神。我們學習過日本、德國,也學習過美國、英國。德魯克、韋爾奇、稻盛和夫在中國的擁躉不計其數,其理論也被奉為“企業圣經”。
中國企業管理制度的一塊短板是“缺鈣”,表現在管理制度的威大不過人情,也大不過權勢,制度敬畏嚴重不足。危害性更大的是,這幾乎成為了一種傳承文化,在企業和社會中肆意蔓延。另一塊短板是管理制度聰明度不夠,體現在管理制度的應對性差,吃多個“塹”才會在制度上長一點“智”。即使是制度規范的行為十分具體,也普遍缺失可操作性罰則,成為“殘疾制度”。美國一個安然事件就促成了《薩班斯法案》的出臺,而且法案中的404條款就有效制約了關鍵的人(CEO和CFO)和關鍵的事(內控體系),顯得非常“聰明”和速效。中國企業在腐敗問題上吃過許多虧,許多案例啟發性非常強,但我們的管理制度進步非常遲緩。最典型的是,一個《國有企業監事會暫行條例》用了十幾年還在暫行。
企業治貪治腐的管理制度不在多,而在精確打擊。2007年江西省查處過江西建材集團巨額貪腐案,高管集體涉案人員多達65人,案值10多億元,董事長、總經理、紀委書記一干人等悉數獲刑。經歷過這次毀滅性的打擊后,這個企業卻鳳凰涅槃,成為今天江西在競爭行業營利能力最強的企業之一。我們監管這個企業的時候發現,與一些權力部門“前腐后繼”不一樣,它的“懲腐痛點”一直保持著。企業在管理制度上推行一套非常有效的做法,就是對崗位的道德風險一一識別、公示,并依據風險大小分類管理。這個崗位哪個環節會出現貪腐行為都公示出來,你別做這個動作,你一動大家就知道你可能有問題。制度治貪效果非常明顯。這是一個值得借鑒且簡單有效的辦法。無獨有偶。香港廉政公署也制定了各種手冊,告訴人們他所工作的領域有哪些容易導致腐敗的行為,應該如何預防。
打贏反腐人民戰爭
《國企》:近年來,以國資委、中紀委、審計署為主的主管和監管機構對國企反腐有何對策、思路、政策等?這些政策效果如何,應該如何改進?
王成饒:國資委是為解決國企法人治理中出資人不到位而成立的。它的成立解決了國企監管“五龍治水”的問題。十年來,各級國資委在企業規范治理中嘗試了許多改革辦法,包括董事會改革試點、設立監事會、公開選聘職業經理人、改革激勵制度、推行內控和風險管理等。可以說,無論是理論上倡導的還是實踐中有效的形式,無論是美英治理模式還是德日治理模式,國資委都嘗試了。這些舉措在樹立正確的治理理念、優化治理制度和結構、提升治理質量等方面效果是明顯的。如果在評價國企績效時再把企業承擔的社會責任放進去,也是有看點的。
從十八大以來披露的國企腐敗案來看,我們的治理仍有較大缺陷。國企是腐敗的重災區,這一點不要回避。這個問題的存在與國資委出資人不像出資人、政府不像政府、資產公司不像資產公司的體制有關。特別是地方政府既要求國資委履行保值增值的責任,又要求承擔本應政府承擔的社會責任,兩全其美很難。這種體制,導致國資委干部的專業化進程緩慢,從資本經營和資產管理維度上考量,組織智商一直難以提高。
改變這一狀況就要把國資委的“雙職責”變為單一責任。淡馬錫在后階段就在公司憲章中明確公司追求單一的股東價值。人、財、物,責、權、利統一后,國資委的目標責任會更清晰,考核更具有指向性和客觀性。
審計署是中國公司的外部治理機制。它最大的特點是堅持了獨立性、專業性、系統性。它的缺陷一方面是審計力量、審計資源與資產規模相比顯得薄弱,同時與國資委的監督資源缺少溝通渠道,共享性略差;另一方面,面對復雜的經營模式和創新戰略,審計標準相對固化,對企業管理者有保守性制約效應。
十八大以來,中紀委以零容忍、寬覆蓋、無死角、高效率、快反應的反腐行動贏得了黨心民心,就連一貫與中國唱反調的西方媒體和敵對勢力都無以置喙。這是中國治國、治黨進步的明顯標志,不僅在中共黨史、中國歷史,而且在世界國家治理史上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對中紀委來說,目前的挑戰難度系數還不是最大,更大的難度是長治久安。
對中國這輪運動式的反腐我們不應該質疑。因為研究其他國家的反腐歷史,都有過類似中國這樣的疾風暴雨式的階段。美國在第二十屆總統詹姆斯·A·加菲爾德 (James A. Garfield)被“討官”者槍殺后,國家反腐迎來一個階段性拐點。19世紀后半葉到20世紀初,美國經歷了一個經濟空前繁榮的階段。在這個階段,美國經濟迅速地趕超英、法、德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國家財富和社會財富快速積累。但這一時期也是美國歷史上最腐敗的時期。今天我們能看到的腐敗,在當時的美國都無一例外地存在。1873年馬克·吐溫出版的長篇小說《鍍金時代》,就刻畫了這一歷史時期美國社會商業上投機風氣猖獗,政治上腐敗嚴重、非法斂財,并以炫耀財富為榮的社會病態。作者將之命名為“鍍金時代”,意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三個組織的監管形成了懲治效果由輕到重的三個層次,當然最后還有司法層次。如果從追求組織效用最大化的角度來評價三個層次,同樣存在協同性不足的問題。國企的內部監督機關至少有三種以上,加上外部監督,基本上可以達到“泛濫”的標準,但整體效果不理想,因為監督的系統性不夠強,有點的監督,但缺少線、面的監督。如果各種監督資源能充分整合,效果就會大大提高。
世界上最有效的監督并不是來自監督的專業性機構,而是來自無處不在的群眾的眼睛。未來監督改善的方向不僅是提高監督機關的地位和授予法權,而且是開放社會監督的渠道,建立社會監督的激勵機制和保障機制,提高公民和企業員工的監督意識。全國紀檢監察機關2012年立案調查的案件中,線索來源于群眾舉報的占到41.8%。這個比例在各種來源中最高。當監督不再僅僅是權力爭斗的工具、泄憤的工具、報復的工具,而是民眾的一種社會責任擔當的時候,這個民族才能成為真正有使命感和正義感的民族。這是我們想要打贏的反腐人民戰爭。
《國企》:在全國反腐敗的大背景下,國企反腐行動向縱深推進,涉及油電煤等能源領域,以及通信、出版等領域。您認為下一步國企反腐的重點是什么?
王成饒:在操作層面上的重點是打好貪腐高發區的陣地戰。分析大量的國企貪腐案例我們可以發現,貪腐案頻發領域和環節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在產權交易過程中的貴買賤賣。以前是賤賣多。在制度和監管完善后,現在貴買多,高溢價收購非公所有資產,形成利益輸送。二是通過自辦企業或參股企業與國企進行供應鏈上下游關聯交易方式獲利。三是在工程采購、生產資料采購、物資采購、服務采購等環節違法違規操作,非法獲利。企業要在這些領域和環節進行風險識別,進行崗位風險評級并標識出來,把貪腐手段、手法公之于眾,接受職工和社會的監督。這個方法簡單,成本低,但有效。
在觀念層面上的重點是注重委托人、代理人的觀念轉變。人的行為是受思想和理念支配的,貪腐者作案也需要心理安慰和心理激勵。陳同海瘋狂的時候每月公款花銷達120萬元,平均每天揮霍4萬元。監察部、國辦派人勸誡時,陳的回答是,“每月交際一二百萬元算什么,公司一年上交稅款二百多億元”。他的底氣源于對委托代理關系的無知,對資本價值的蔑視,對自己的不客觀評價,認為他是企業財富創造的“關鍵因子”。所以在數百億元的利稅面前,1.9億元的非法所得他就拿得心安理得。
研究企業貪腐案發現,貪腐者都有這類的心理按摩療法,就是所謂的“心魔”。以前我們不重視管理者的心智模式塑造,未來在反腐升級機制中這個空間是需要填充的。從代理人角度上講,要糾正不正確的“主人翁意識”。國企管理者都是代理人,而不是資產所有者,對資本一定要強化敬重意識和歸屬意識。管理者是創造了財富,但不能獨自攬功于己,利益相關者都對企業財富創造做出了貢獻,你無權獨享。從委托人角度上講,要糾正用人不疑的傳統思想。信任不能替代監督,功勛也不能拒絕監督,法人治理結構就是基于人的自利本性和“經濟人”假設而設計的。在經濟組織,無論委托方還是代理方都要有這個職業共識。
對人的行為最有效的約束是內在的理想和信念。這是世界上唯一被證明有持續療效和自我抗體的“精神制劑”。無論是北歐的五個“廉潔國家”還是我國的香港,廉政建設時都非常注重在觀念、理念上下工夫,讓人們在精神層面、文化層面、理念層面鄙視腐敗和厭惡貪腐,形成精神“抗體”。從這點來看,文化反腐、精神反腐我們還有功課要做。
在法人治理層面上的重點是強化以監事會監督為核心的內部治理功能。監事會是公司法定的監督機關,是法人治理結構的核心體系。從腐敗案頻發基本可以判斷監事會的監督是失效的,至少是低效的。至于是不勤勉導致的主動性失效還是授權不充分導致的被動性失效,需要逐案研究。加強監事會監督,一是要在監督資源配備、監督規范、保障知情權等方面加強工作。二是要進一步強化監事會的獨立性,要賦予監事會向人大和政府定期匯報、專題報告、專項報告的權利,并制度化、常態化。三是要建立監督問責機制和履職考核機制。目前的監事會獎懲機制均缺乏,監督動力不足,監督權威不強是監督失效的主要原因。
在機制層面上的重點是各類監督資源的協同和整合。企業監督沒有不行,過多過濫更不行。上級紀委、監察部門、國資委、監事會、內部紀委、監察部門、外部審計各支力量應該統一整合,要加強信息共享、技術交流、行動配合、規劃統一。
今天所有手握公權的人都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公權、公利嚴管時代來臨了,而且是不可逆的。經過改革開放36年的財富積累,創造財富已經不是我們面臨的主要難題,財富的合理、合法分配才是我們的難題,而且分配不公與財富貧瘠一樣會導致政權的更替。中央的反腐不是“殺威棒”,更不是“政治清洗”,而是一個正在崛起路上的大國規律性的成長“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