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北京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鄭欣淼先生的博士徐婉玲說,午門上正辦“蘭亭特展”,相約一起去看。盡管我知道,王羲之的那份真跡,并沒有出席這場盛大的展覽,但這樣的展覽,得益于兩岸故宮的合作,依舊不失為一場文化盛宴。那份真跡消失了,被一千六百多年的歲月隱匿起來,從此成了中國文人心頭的一塊病。我在展廳里看見的是后人的摹本,它們苦心孤詣地復原著它原初的形狀。這些后人包括: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米芾、陸繼善、陳獻章、趙孟頫、董其昌、八大山人、陳邦彥,甚至宋高宗趙構、清高宗乾隆……幾乎書法史上所有重要的書法家都臨摹過《蘭亭序》。南宋趙孟堅,曾攜帶一本蘭亭刻帖過河,不想舟翻落水,救起后自題:“性命可輕,《蘭亭》至寶。”這份摹本,也從此有了一個生動的名字——“落水《蘭亭》”。王羲之不會想到,他的書法,居然發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臨摹和刻拓運動,貫穿了其后一千六百多年的漫長歲月。這些復制品,是治文人心病的藥。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 年)的暮春三月初三,時任右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伙同謝安、孫綽、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 人,在山陰蘭亭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褉”之禮,曲水流觴,飲酒賦詩。
魏晉名士尚酒,史上有名。劉伶曾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欽一斛,五斗解酲。”阮籍飲酒,“蒸一肥豚,飲酒二斗。”他們的酒量,都是以“斗”為單位的,那是豪飲,有點像后來水泊梁山上的人物。王羲之的酒量,我們不得而知,但天籟閣舊藏宋人畫冊中有一幅《羲之寫照圖》,圖中的王羲之,橫坐在一張臺座式榻上,身旁有一酒桌,有酒童為他提壺斟酒,酒杯是小的,氣氛也是雍容文雅的,不像劉伶的那種水滸英雄似的喝法。總之,蘭亭雅集那天,酒酣耳熱之際,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須筆,在蠶繭紙上一氣呵成,寫下一篇《蘭亭序》,作為他們宴樂詩集的序言。那時的王羲之不會想到,這份一蹴而就的手稿,以后成為被代代中國人記誦的名篇,更為以后的中國書法提供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坐標,后世的所有書家,只有翻過臨摹《蘭亭序》這座高山,才可能成就己身的事業。王羲之酒醒,看見這幅《蘭亭序》,有幾分驚艷、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寂寞,因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將這幅《蘭亭序》反復重寫了數十百遍,都達不到最初版本的水準,于是將這份原稿秘藏起來,成為家族的第一傳家寶。然而,在漫長的歲月中,一張紙究竟能走出多遠?
一種說法是:《蘭亭序》的真本傳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孫智永的手上,由于智永無子,于是傳給弟子辯才,后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監察御史蕭翼,以計策騙到手;還有一種說法:《蘭亭序》的真本,以一種更加離奇的方式流傳。唐太宗死后,它再度消失在歷史的長夜里。后世的評論者說:“《蘭亭序》真跡如同天邊絢麗的晚霞,在人間短暫現身,隨即消沒于長久的黑夜。雖然士大夫家刻一石讓它化身千萬,但是山陰真面卻也永久成謎。”
現在回想起來,中國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巨制,都是這樣率性為之的,比如蘇東坡、辛棄疾開創所謂的豪放詞風,并非有意為之,不過逞心而歌而已。說白了,是玩兒出來的。我記得黃裳先生曾經回憶,1947 年時,他曾給沈從文寄去空白紙箋,請他寫字,沒想到這考究的紙箋竟令沈從文的毛筆步履維艱,寫出來的字如“墨凍蠅”,沈從文后來干脆又另寫一幅寄給黃裳,寫字筆是“起碼價錢小綠穎筆”,意思是最便宜的毛筆,紙也只是普通公文紙,在上面“胡畫”,卻“轉有嫵媚處”。他還回憶,1975年前后,沈從文又寄來一張字,是用明拓帖扉頁的襯紙寫的,筆也只是七分錢的“學生筆”,黃先生說他這幅字“舊時面目仍在,但平添了如許宛轉的姿媚”。所以黃裳先生也說:“好文章、好詩……都是不經意作出來的。”
文人最會玩兒的,首推魏晉,其次是五代。我讀《文淵閣四庫全書》,讀到明代楊慎的《墨池璅錄》,書中說:“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兩宋以后,文人漸漸變得認真起來,詩詞文章,都做得規規矩矩,有“使命感”了。以今人比之,猶如莫言之《紅高粱》,設若他先想到諾貝爾獎,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決心為國爭光,那份汪洋恣肆、狂妄無忌,就斷然做不出來了。
王羲之時代的文人原生態,盡載于《世說新語》。魏晉文人的好玩兒,從《世說新語》的字里行間透出來。我讀博士時的導師劉夢溪先生說,他時常將《世說新語》放在枕畔,沒事時翻開一讀,常啞然失笑。
《世說新語》寫王羲之,最著名的還是那個“東床快婿”的典故:東晉太尉郗鑒有個女兒,名叫郗璇,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華,郗鑒愛如掌上明珠,要為她尋覓一位如意郎君。郗鑒覺得丞相王導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于是希望能從中找到理想人選。
一天早朝后,郗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丞相王導。王導慨然說:“那好啊,我家里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選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誰,我都同意。”郗鑒就命管家帶上厚禮,來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聽說郗太尉派人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挑選意中人,就個個精心打扮一番,“正襟危坐”起來,唯盼雀屏中選。只有一個年輕人,斜倚在東邊床上,敞開衣襟,若無其事。這個人,正是王羲之。
管家回到郗府,對郗太尉做了如實的匯報:“王府的年輕公子二十余人,聽說郗府覓婿,都爭先恐后,唯有東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管家以為第一輪遭到淘汰的就是這個不拘小節的年輕人,沒想到郗鑒選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東床快婿”,由此成為美談。而這樣的美談,也只能出在東晉。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種別樣的風雅,只有那個時代的人體會得到,如今的岳父岳母們,恐怕萬難認同。王羲之與郗璇牽手成功,得感謝老丈人郗鑒的眼力。王羲之的藝術成就,也得益于這段美好的婚姻。王羲之后來在《雜帖》中不無得意地寫道:
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以畢,唯一小者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他的七子依次是: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這七個兒子,個個是書法家,宛如北斗七星,讓東晉的夜空有了聲色。其中凝之、渙之、肅之都參加過蘭亭聚會,而徽之、獻之的成就尤大。故宮“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占了“兩希”。其中我最愛的,是王獻之的《中秋帖》,筆力渾厚通透,酣暢淋漓。王獻之的地位始終無法超越他的父親王羲之,或許與唐太宗、宋高宗直到清高宗這些當權者對《蘭亭序》的抬舉有關。
但無論怎樣,如果當時郗鑒沒有選中王羲之,中國的書法史就要改寫。王羲之大抵不會想到,自己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書法史的意義,猶如他沒有想到,酒醉后的一通涂鴉,成就了書法史的絕唱。一千六百多年后,我們依然能夠呼吸到永和九年春天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