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老舍先生曾說:“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作為一位文學大家,老舍不僅有眾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還有著謙遜認真的性格特點。他以北京話為基礎(chǔ)的俗白、凝練的語言在現(xiàn)代作家中別具一格。
【老舍筆下的趣事】
吳組緗先生的豬
□老 舍
從青木關(guān)到歌樂山一帶,在我所認識的交友中要算吳組緗先生最為闊綽。他養(yǎng)著一口小花豬。據(jù)說,這小動物的身價,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訪組緗先生,必附帶地向小花豬致敬,因為我與組緗先生核計過了:假若他與我共同登廣告賣身,大概也不會有人出六百元來買!
有一天,我又到吳宅去。給小江——組緗先生的少爺——買了幾個比醋還酸的桃子。拿著點東西,好搭訕著騙頓飯吃,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一進門,我看見吳太太的臉比晚日還紅。我心里一想,便想到小花豬。假若小花豬丟了,或是出了別的毛病,組緗先生的闊綽便馬上不存在了!一打聽,果然是為了小花豬,它已絕食一天了。我很著急,急中生智,主張給它點奎寧吃,恐怕是打擺子。大家都不贊同我的主張。我又建議把它抱到床上蓋上被子睡一覺,出點汗也許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這年月的豬比人還驕貴呀!大家還是不贊成。后來,把豬醫(yī)生請來了。我頗興奮,要看看豬怎么吃藥。豬醫(yī)生把一些草藥包在竹箱的大厚皮兒里,使小豬橫銜著,兩頭向后束在脖子上:這樣,藥味與藥汁便慢慢走入里邊去。把藥包束好,小花豬的口中好像生了兩個翅膀,倒并不難看。
雖然吳宅有此騷動,我還是在那里吃了午飯——自然稍微有點不得勁兒!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小花豬——這回是專程探病,絕不為看別人;我知道現(xiàn)在的豬價有多大——小花豬口中已無那個藥包,而且也吃點東西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就又騙了頓飯吃,并且提出聲明:到冬天,得分給我?guī)捉锱D肉:組緗先生與太太沒加任何考慮便答應了。吳太太說:“幾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聽罷,都出了冷汗!
(節(jié)選自《讀書文摘》2013年第5期,原題為《四位先生》)
讀后漣漪
這是一篇充滿幽默情趣的散文。文章占據(jù)中心位置的是一頭小花豬,而主人吳組緗先生則完全處于次要地位,豬與人之間構(gòu)成了饒有意味的錯位。全文圍繞“小花豬生病”這一中心事件展開,幽默風趣地概括出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在那段艱難歲月中自嘲的一面,讀來讓人既感到十分好笑,又感到無比辛酸。
【老舍眼中的故鄉(xiāng)】
想北平
□老 舍
設(shè)若讓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讓我單擺浮擱的講一套北平,我沒辦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覺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做一件事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自微微地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語言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jù)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
好學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選自《想北平》)
讀后漣漪
由于老舍對北平的感情太過濃厚,一時之間難以言盡,因此作者便決定把對北平的感情上升到敬愛母親的地位。他拋開一切美好的詞語,用最通俗、最質(zhì)樸的言辭,用最能引人共鳴的表達方式,說明了北平與自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