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取經(jīng)團隊中的次要人物,沙僧的忠厚老實、緘默少言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實證明,沙僧擁有過人的判斷力和強烈的功利心,并深諳人際關系的處理策略。刻意遮掩精明睿智,既是因橫遭天廷皇權專制制度戕害所致心理創(chuàng)傷的外化,也是對取經(jīng)團隊組織結構、人際關系所包含的制度性歧視的規(guī)避,總而言之,沙僧想通過主動銷毀健全人格的方式來迎合這一制度扭曲人性、培植奴性的根本宗旨,以自我異化實現(xiàn)自我保護。可以說,呆板的、扁平化的沙僧形象恰到好處地揭露了皇權專制制度摧殘人道的黑暗本質。
關鍵詞:皇權專制;沙僧;人性異化;關聯(lián)性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4)04-0068-06
在《西游記》的形象序列當中,沙僧在人物性格、言行舉止等方面看似一成不變、缺乏棱角,在漫長的取經(jīng)路上,這位寡言少語、肩扛手挑的人物始終扮演著苦力、腳夫、仆傭等一干低級角色,既無輝煌戰(zhàn)績,又無明顯過失,直到西天禮佛、得封正果。然而,通過觀照其既往履歷,仔細分析其行為細節(jié),我們發(fā)現(xiàn),沙僧的樸實憨厚與任勞任怨實則為主動的個性自我閹割,而這一抉擇所折射的,正是皇權專制制度戕害人性的殘酷本質。
一、再讀沙僧:偽飾以沉默與謙卑的精明人
如果使用直觀、簡約的形容詞來概括《西游記》所含人物形象的話,沙僧對冠以“憨厚”、“樸實”等褒義詞看似并不為過。誠然,在充滿危險、坎坷的取經(jīng)路上,沙僧始終默默跟隨在師傅、同門的身后,同舟共濟、任勞任怨,起到馬夫、挑夫、保鏢、仆人的綜合作用,既無斬妖除魔的赫赫戰(zhàn)功,又無獨當一面的大智大勇,而是默默地走到旅程的終點。盡管如此,我們不能因為這一形象外在的瑣碎、蒼白而忽視其心理層面的豐富與多元。細細品讀文本之后,我們不難發(fā)覺另一個通曉人情世故、懷揣功利動機、具備洞悉能力的精明的沙和尚。
沙僧的精明最先是以只鱗片爪的通透言詞閃現(xiàn)出來的。在漫長的跋涉苦旅中,他的道白寥若晨星,但每每偶發(fā)一詞,便能若灌頂之醍醐,顯露聰敏本質。在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中,唐僧因在半夢半醒中受烏雞國國王求援而難辨真?zhèn)危磺宄绾螒獙Γ故巧成囊痪洹安恍胖敝兄保毞廊什蝗省N覀兇蚱鸹穑_了門,看看如何便是”終結了唐、豬、孫三者間的莫衷一是,展現(xiàn)了他富有主見的一面。同樣,面對善于火攻的紅孩兒,孫悟空一味用強,數(shù)戰(zhàn)皆北,反而是沙僧以“相生相克之理論”(見第四十一回)的建議為克敵制勝提供了思路。由是觀之,話語不多的沙僧并不缺乏語出驚人的可能,與辯士謀臣以滔滔不絕盡顯韜略相異,沙僧選擇使用三言兩語來掩蓋自己的聰慧天分。
更多的時候,沙僧的精明表現(xiàn)為他充溢著功利心的取經(jīng)宗旨。與取經(jīng)團隊其他成員一樣,沙僧亦背負著既有的“原罪”。沙僧加入取經(jīng)隊伍的核心目的(或日根本動機)絕非唐三藏的重皈凈土、普渡眾生,孫悟空的銜環(huán)結草、報答師恩,豬八戒的渾噩茍且、亦步亦趨,白龍馬的負重自贖、洗脫惡名,而是將功折過、重返天庭。簡言之,為的就是謀求個人的光明前途。對此,沙僧并不覺得有不妥之處,反倒直陳一愿、不加掩飾。在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里,當觀音點化他“皈依善果,跟那取經(jīng)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時,他的回應并非干脆的應允,而是下意識的遲疑——“但恐取經(jīng)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得到后者的確切承諾之后,他才“摩頂受戒……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jīng)人”。應注意的是,沙僧的功利取經(jīng)觀直接源自他對取經(jīng)本質的洞察無遺——與其說取經(jīng)是天廷體制對離經(jīng)叛道者的集體性懲罰,倒不如說是浩蕩皇恩對“可改造/可挽救分子”的變相考驗和預備提拔。沙僧之所以能夠洞察如斯,乃是因為觀音菩薩在點化他的言詞里便明確揭示了取經(jīng)乃是奉旨(如來法旨)行事,屬于標準的官方行為(“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jīng)人”)(同上),且路上隨時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見第十五回)——如此這般富于形式主義的取經(jīng),真可謂縱是步步驚心的表征,也難掩有驚無恐的本相。參與其中,真是只賺不賠、一本萬利。
在此情況下,“忠實”于取經(jīng)事業(yè)、“忠誠”于取經(jīng)頭領、“忠厚”于取經(jīng)同僚,無論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都是必要的。為了“示忠”,沙僧一方面在等待唐僧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破釜沉舟式的決絕:離群索居、遠離人寰,摒棄存在的多種可能性,并杜絕了其他的生活方式以示虔誠,此外再自覺地、順手清除了私人意義(或日非官方意義)上的取經(jīng)人士,一心等待欽定取經(jīng)人將其納入收經(jīng)團隊;另一方面則處處充當師徒之間的情感黏合劑,既不忤逆師傅,也不得罪其他成員,不但不興風作浪、搬弄是非,還善于處理人際關系,營造一團和氣的良好氛圍。因為孫悟空除妖(及對待強盜)的手段過于血腥,有違慈悲,其與唐僧的關系曾數(shù)度緊張,惹得唐僧有拋開孫悟空獨上天竺的念頭。就在隊伍面臨解體的緊要關頭,沙僧全力斤導孫悟空,“師兄言之欠當,自來沒個孫行者取經(jīng)之說我佛如來造下三藏真經(jīng),原著觀音菩薩向東土尋取經(jīng)人求經(jīng),要我們苦歷千山,詢求諸國,保護那取經(jīng)人。菩薩曾言:取經(jīng)人乃如米門生,號曰金蟬長老,只因他不聽佛祖談經(jīng),貶下靈山,轉生東土,教他果正西方,復修大道。遇路上該有這般魔障,解脫我等三人,與他做護法”云云(見第五十六回),彰顯大義、阻止分裂。
于是,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沙僧宛如“好好先生”一般,令人有親近之感。但是,我們且慢些向他表示致敬,要知道,這位“好好先生”不但擅長挖掘取經(jīng)行動的價值,更善于梳理隊列成員的尊卑等級,順勢調整使自己永遠處在等級鏈條最堅韌的節(jié)點上。
起初,沙僧的核心服務對象是唐僧。對于這位天縱的領袖,沙僧唯命是從。眼看唐僧擲下“猴頭!執(zhí)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的斷語、驅逐孫悟空的成命已無從收回之際,沙僧不為師兄作一字之剖白、解釋,只是自“包袱內取出紙筆,即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按師傅的吩咐,“寫了一紙貶書”,直接參與了驅孫行動(見第二十八回)。然而,隨之而來的挫折(沒有孫悟空的取經(jīng)團隊不堪一擊,以致唐僧蒙冤待雪、數(shù)次被俘)和此后唐僧對孫悟空的愈發(fā)信任及自身多次為孫所救的事實,令沙僧深刻地認識到孫悟空作為頭牌(也是唯一的)悍將的地位無法撼動,即便不對師傅笑臉相迎、獻媚逢迎(豬八戒),孫也能憑借傲人的勇力穩(wěn)居當之無愧的“大”師兄之位。那么,既然爭寵不敵豬悟能、殺敵不敵孫悟空,沙悟凈明智地對這兩者采取了具有針對性的相處措施:在不得罪豬八戒的同時,適度靠攏孫悟空,在三者之間形成微妙的平衡。這一轉變的標志發(fā)生在寶象國遇阻的收尾階段,之前唐、豬、沙、白被黃沙怪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直到孫悟空及時歸隊,收拾殘局、蕩平強敵才得以化險為夷。再次見到重裝上陣后的孫悟空,沙對孫說的第一句話便兼有道歉、投效的雙重意味。
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孫悟空說出應對黃沙怪的計策之后)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成風,將孩子拿去。(見第三十一回)
此役之后,沙僧再也沒有對孫悟空有過絲毫不敬,其恭順之情竟惹得心胸狹窄的豬八戒多少有些醋意,他私底下埋怨沙“面弱”便是明證。可嘆豬八戒貌似冰雪聰明,實則酒囊飯袋,他壓根就意識不到,他那個“面弱”、低調、謙和的師弟胸中自有千般溝壑:表面上,沙僧的體力消耗確實可觀;背地里,師兄弟之間合伙分肥、利益均沾所得的好處何嘗少他半分?小到分食人參果(見第二十四回)、假冒三圣大快朵頤(見第四十五回),大到西天禮佛、得封功果,沙僧獲得的報償遠大于他的付出。這樣的精明角色,豈可以等閑視之?
二、奴性培養(yǎng):皇權專制制度對沙僧的馴化之道
為了探究沙僧的誕生原委,我們有必要從他的生存環(huán)境、親身經(jīng)歷這兩條路徑進行追溯。
與天廷仙界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一樣,沙僧亦經(jīng)歷了游歷求法——皈依師門——脫胎換骨——位列仙班的完整過程。其間,他戰(zhàn)勝數(shù)不勝數(shù)的磨難,完成內在小我的徹底改造,進而渡劫成功。由此,沙僧對自己的神仙身份很是自矜,每回廝殺之前都要自報家門、以表高貴。比如,在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xiàn)魚籃)里,沙僧被金魚怪誤認為是一個“會使趕面杖(注:即沙僧所使的禪杖)”的“磨博士”而大為光火。他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外邊嵌寶霞光耀,內里鉆金瑞氣凝。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見第四十九回)這般“老子先前比你闊多了”的豪言絕非大話。要知道,沙僧在被貶下凡塵以前所寄宿的體制確是天字第一號的天國樂土:香煙氤氳、仙樂不絕、鐘鼓饌玉、金碧輝煌。身處此中,驕傲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隨著沙僧進入天廷的時間越久,耳濡目染的事件越多,天廷光環(huán)背后的殘酷無道也暴露得越徹底。
天廷是皇權治下的俗世朝廷的文學化翻版,施行等級鮮明的皇權專制制度。所有權力都集中在玉帝手中,在他的意志及其所衍生出的話語系統(tǒng)、行為準則之外,任何獨立聲音、舉動都會被視為十惡不赦(“觸犯天條”)的異質成分。神也好,仙也罷,自由權都是被剝奪得一干二凈的。言辭行事都要萬分小心,以免因小疵而賈巨禍。當廷諫言,定要暗合圣意,與金口玉音保持一致;飲宴陪席,必須收斂妝容,切忌輕薄浮躁、觸怒龍顏。身在這個華麗的囚籠里,“活著”實在艱辛,生存之道只有一條,那便是裝聾作啞、和光同塵,使自己與眾人一樣順從乖巧、百依百順,化身為一只沉默的羔羊。即便如此,羔羊們還是天真了些。玉帝對麾下的他們并不放心,為了進一步高枕無憂、防微杜漸,他精心布局,將天庭布置成美輪美奐的天堂與暗無天日的地獄的混合體。為了制造天堂,玉帝屢屢舉辦聚會、大加封賞,伴以美味佳肴、輕歌曼舞;為了制造地獄,玉帝建立起了一整套極其完備的鎮(zhèn)壓機制,使之具備高超的敵情偵測(千里眼和順風耳、土地爺)、火力彈壓(托塔天王父子率領的衛(wèi)戍親兵及數(shù)量龐大的天兵天將)、談判說服(太白金星)、增援召喚(與西方凈土世界互為犄角)功能,隨時準備應對現(xiàn)實的或潛在的威脅者。依托天堂/地獄(待遇)與順從/叛逆(行為)的尖銳對立,玉帝巧妙地迫使各路神仙體驗到了重如磐石般的壓力:究竟是上天堂暢飲瓊漿玉液、大啖四季鮮果、保有齊天之壽、浸淫絲竹管弦,還是下地獄身受斧鉞、飽嘗肉刑、當眾羞辱、身形俱滅?其分野只有一個,那就是無條件的俯首帖耳。由此可見,身處此等詭譎乖戾的天庭,無異于身處冰火兩重境地,沙僧沒有踏實的安全感,只有巨大的危機感,在恐怖的籠罩和震懾下心驚肉跳,不敢越雷池半步。
與皇權專制制度相伴而生的,乃是等級森嚴的官僚體制。在官僚組成的權勢金字塔里,大行其道的是級別(官階)決定論。低級別的仙家充其量不過是高級別仙家的棋子和玩物,任由后者擺弄、塑造和蹂躪。不幸的是,天廷軍人時期的沙僧就是這樣一只可憐蟲。他的“卷簾大將”位份并非實職,屬于在朝堂上專管卷起、放下珠簾(又名“簾籠”,用以阻隔陛見者窺看皇帝的目光,維護尊卑之禮)的低級職位,間或也兼有保護皇帝安全和照顧皇帝日常生活的職責,類似于現(xiàn)今星級酒店專管開門、關門的侍應人員,“但實際身份卻相當?shù)臀ⅰ薄;谶@樣的推測,沙僧僅僅因為失手打碎一個琉璃盞便遭受嚴厲懲罰的原委方才順理成章。我們甚至還能夠作出更大膽的推測:
沙僧被貶斥凡間很可能是玉帝綜合考量、權衡的結果:其一,如前所述,沙僧徒有虛職,實無權勢(不像托塔天王身居高位,既有部屬,亦有子嗣同朝為官,氣焰赫赫),無力編織或擁有盤根錯節(jié)的官僚網(wǎng)絡,懲戒他這個個體,無傷主體不說,且借助罷官撤職體現(xiàn)了皇帝的睿智英明,同時保持了官吏集團內部正常或不正常的權力洗牌。何樂而不為?其二,讓滿朝文武大臣親眼見證沙僧因損毀器物,竟被從嚴治罪的驚悚實例,充分體現(xiàn)出最高統(tǒng)治者“天威難測”的威嚴可怖、微罪重裁的動機即是殺雞儆猴。其三,琉璃盞應當是來自西方的寶器(琉璃名列佛教七寶),而以琉璃為材質制作的杯盞理應是西方極樂世界向東方道家天國表示友好關系的贈物。沙僧不慎將其摔碎,屬于政治性錯誤,嚴辦他,既給東方諸神一個榜樣,也好給西方世界一個交代。總之,嚴懲沙僧在玉帝看來真可謂是一樁低成本、高回報的“好事”,收一舉多得之功效,至此,沙僧劫數(shù)難逃。
最致命的是,天廷體制為了消除異端,還采取了“盡收天下英雄人我彀中”的人才吸納措施,對精英做體制化處理,即以官位俸祿為誘餌加以招安,使之成為天廷成員后再嚴加管束。若對方拒絕,則直接派兵屠戮,以免做大或為他人所用,養(yǎng)虎為患。以孫悟空為例,孫悟空剛剛來到人問之時,玉帝便在第一時間收到了詳細報告,但未加重視。待孫悟空占山為王、龍宮奪寶、地府除名、羽翼漸豐時,玉帝才聽從太白金星的建議,“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孫悟空)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與他籍名在篆,拘束此間”(見第三回)。接下來,出乎玉帝意料之外的事件接連發(fā)生——孫悟空因不滿待遇而大鬧天宮、扯旗造反——這才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見第二至五回)。應注意,玉帝搬請如來佛祖裁制潑猴,佛祖并不是依仗法力一下消滅孫行者,而是看中孫能征善戰(zhàn)的“有用性”,特意將其壓在五行山下,靜待取經(jīng)人解救,以參與取經(jīng)的方式重新回歸天廷體制。換言之,作為單獨的神仙,只有進入天廷的自主,沒有走出天廷的自主,可謂一入侯門深似海,永無再見天日時。
琉璃盞碎了,沙僧被逐出天廷社會,他從起仞的小武官淪落為不折不扣的苦行僧,但這不等于天廷體制赦免了他這個零余者、局外人,不再對其進行人身束縛,而是繼續(xù)發(fā)揮管制作用,并與之同步,迅速將天上的等級制度升格為等級文化,在取經(jīng)隊伍中構建頑固、僵化的尊卑序列,催生新的不平等和不公正,導演出一幕幕“劣幣驅逐良幣”的悲劇。
以取經(jīng)隊伍的組織結構論,體力最孱弱、戰(zhàn)斗力為零、專斷心最強的唐僧穩(wěn)居領袖者的位置發(fā)號施令。他的佛界地位(“金蟬子轉生,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與現(xiàn)實身份(唐太宗御弟)奠定了他的高貴出身,佛祖“欽點”他為取經(jīng)人決定了他在團體中不容置換的核心地位,而佛祖“御賜”的袈裟(令其“免墮輪回”)、錫杖(令其“不遭毒害”)、緊箍兒(助其馴服劣徒)則賦予了唐僧終極的駕馭能力。簡言之,資歷、實力、背景等諸多要素互相疊加,讓唐僧有充足理由做一個有名有實的獨裁者。而他確實也是這么做的:抵御妖魔、外出化緣、涉水開路一類粗活都由徒弟代勞,連行路都由白龍馬代步,“待遇”頗好。可嘆、可悲之處在于,唐僧還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偏執(zhí)狂,只靠自己的肉眼凡胎打量身邊的世界,一路上執(zhí)著于自己的誤判,不聽孫悟空苦勸,屢次顛倒黑白、鑄成冤案(見第二十七回、四十回、五十七回)。
有這樣莫辨愚忠的領袖,必定會引來一味投機的下屬。豬八戒扮演的恰恰是這個不大光彩的角色。這位前任高級軍官(“天蓬元帥”)的官場資歷和經(jīng)驗遠勝沙僧,且不乏好色(“帶酒戲弄嫦娥”)、兇狠(“咬殺母豬,打死群彘”)(見第八同)的惡劣根性,貪圖享受、拍馬溜須是他的處世原則,哪怕墮入凡塵也要獵取食色,不思悔改。被觀音菩薩收編、拜在唐僧門下之后,豬八戒的官場習氣依舊時常發(fā)作:不但低效、偷懶、饕餮、私藏財物,并且竭力討好上司、排擠同僚。能力超群的孫悟空自然成了他的頭號天敵。為達到排斥賢能的既定目標,豬八戒一再唆使唐僧念動《緊箍咒》(見第三十八回、七十六回),折磨孫悟空從中取樂。奈何孫悟空一世英雄,也只得苦苦哀求師傅寬宥。縱是怒斥豬八戒“你這呆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也只落得個“哥耶,哥耶!你只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的奚落(見第三十九回)。
唐僧昏聵不堪、豬八戒施展權謀、孫悟空虎落平陽的事實清晰無余地映入沙僧眼中,更印在腦海。也許是正義感還有殘存,沙僧未曾自甘墮落,與豬八戒同流合污打壓孫悟空;但眼前的利害關系又驅使他不去效法孫悟空一味保全尊嚴、個性而承受終極的痛苦。利弊相權,進不如退,沙僧祭起了犬儒主義的法寶,忍氣吞聲、沉默寡言,自行消除原則觀念,退化到蒙昧水平,不冒犯主宰者,不妨礙弄權者,不追隨實干者,獨自蜷縮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出苦力但不出主意,知是非但不捍衛(wèi)是非,做一個堪稱樣板的“老實人”。
參照初始動機與實際效果的對比,沙僧無疑是大獲成功的。如果說唐僧對孫悟空的態(tài)度是壓制與倚重兼具,對豬八戒是偏袒與親近兼?zhèn)涞脑挘敲此麑ι成畡t是毫無褒貶、不予評價。泯滅個性、收斂性格、聽憑驅使、任勞任怨的沙僧如愿以償?shù)貙崿F(xiàn)了自我在團隊中的隱性化,游離于皇權專制制度的邊緣地帶,得以避開來自上級的壓迫和同僚的傾軋,尋求他最為渴求珍視、短暫脆弱的安全感。
三、結語:沙僧背后的皇權專制魅影
歷史上,東方國家的皇權專制制度一般都有著極強的生存力和穩(wěn)定性。它設計精密、機制完備,長于操控權力場域中“法”、“術”、“勢”這三大要素,生成了無形卻致密的制衡網(wǎng)絡,通過宗法、血緣為代表的鏈接點將統(tǒng)治者的意旨傳輸?shù)剿心┒恕榇_保自身不受威脅,這張大網(wǎng)對內包羅全部社會成員,大行體制化、同質化之道,對外封閉自守、嚴防死守,抵絕外部新知的傳人,竭盡全力殘酷處置形形色色的異己分子,手段百出——對付民眾,則通過監(jiān)視、處罰、鼓勵相互揭發(fā)等手段使之始終處于隍恐、驚悚、互不信任的心理壓力之下,清除民眾彼此聚合的可能;對付官僚,則將升遷、貶謫無序化,使賞功罰過帶有極大的隨意性,賞罰在時間上、方式上無規(guī)律可循,加深官僚的惶惑感;此外,補充以形式繁復的羞辱和處罰(無論是顏面上的,還是肉體上的),時刻警示全體官民牢記自己脊梁已斷、終生為“奴”的本質屬性,終而喪失主體人格及自我意識。
毫不夸張地說,貫徹“人治”傳統(tǒng)的皇權專制制度最擅于“治人”。特別在“誅心”方面,皇權專制制度完全能夠按照需要將任何一個對象改造得徹頭徹尾、面目全非。盡管它的全能、高效犧牲了個體的尊嚴、自由與健全人格,但它并不在乎,制度的安危才是它真正關心的,至于其它,不提也罷。吊詭的是,皇權專制制度為了自保而打造出渾渾噩噩的民眾、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官僚,卻忽視了他們所蘊藏的消極破壞力——民眾對社稷存廢的漠不關心、官僚對行政職責的推諉敷衍——承平日久,制度漏洞增多、腐化擴大,呈“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潛身縮首,茍圖衣食”,解體在即之勢;偶發(fā)變亂,政權急速崩潰、社會動蕩良久,直到強力人物一統(tǒng)天下,開始新一輪的治一亂循環(huán)。
回到沙僧身上,他的“老實”其實還伴隨著“無能”:戰(zhàn)力欠佳、上陣必輸,頂多在孫悟空擊敗妖魔首領前后做做驅散嘍噦、附帶犁庭掃穴的零工,挑不起大梁。但在實際上,沙僧的“不能打”發(fā)生在“旅途中”(參與取經(jīng)之后),“旅途前”的他卻是比較“能打”的一員悍將。在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戰(zhàn)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凈)里,豬八戒與尚未皈依的沙僧“整斗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更令人驚奇的是,彼時的沙僧以流沙河為屏障,運用靈活機動的游擊戰(zhàn)法,愣是生生將唐、孫、豬“釘”在河畔,不得前進一步。換言之,他的戰(zhàn)斗力至少不在豬八戒之下,甚或更高。此戰(zhàn)之后,沙僧儼然成了一個膿包,要么數(shù)番交手,便被妖魔“撾住……挾在左脅下”(見第三十三回)、“連手卷住,拿到城里”(見第七十七回);要么連手都沒動,就“措手不及,盡被拿了”(見第六十五回),壓根沒有天廷值守軍官的強大威猛。說白了,沙僧的“無能”正是出于推諉心態(tài),對他來說,“打”的“能”與“不能”都無關宏旨:勝,自己的功勞不增一分;敗,自己的功勞不減一縷;更何況,前有孫悟空披荊斬棘、沖堅毀銳,后有如來觀音天廷兵將處處庇佑,自己何必強出頭、自討苦呢?索性敲敲邊鼓、茍且偷安。
就這樣,皇權專制制度費時費力鑄造出的老實人沙僧新鮮出爐。他恭默守靜、牽馬挑擔,與師傅師兄一齊跋山涉水、徑往西天,在夕陽的映襯下留下了一抹孤寂蒼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