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跟楊榮國開了個玩笑

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楊榮國注視著機窗外墨黑的天宇，暗自感慨：人生不啻一次夜航

當客機投向深邃無邊的夜空時，六十六歲的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楊榮國注視著窗外墨黑的天宇，臉上雕塑般地保持著一種像是悲痛沉思又像是凝重迷惘的表情。這是1973年8月7日20點。他腦子里出現了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一位少女倉皇地朝自己跑來：“不好了，楊先生，憲兵要抓您，快走吧！”這位因通風報信而使他免遭厄運的少女，是他在20世紀40年代的一位學生，也就是后來成為他第三任妻子的陳慧民。然而，她死了，溺死在河里了。那天，妻子剛下班回家，便對大女兒說：“淡以，我得馬上回辦公室，我把紅口杯放右邊了，應該把它放回左邊。”又有一次，也是在家里，淡以給她一條真絲帶，她拿近眼前仔細地看了又看：“假的，淡以，這是假的！”……陳慧民在“文化大革命”中瘋了。

楊榮國盯著機翼上那盞淡黃色的、在黑暗中孤零零的燈，哲人般地思索著：飛機能在茫茫黑暗中飛往目的地，人生呢？人生不啻一次夜航！

午夜零點20分，上海虹橋機場上空。

“到了，楊老。”助手H君提醒教授。這次同行的還有另一助手L君。據L君說，楊夫人剛剛去世，楊先生心境不佳，學校崔政委（軍管會）建議他出去轉轉。而楊榮國自己在最后的遺言中則認為此行主要是去看看現在各校的哲學教育怎么搞。也許這兩種目的并不矛盾，兼而有之。

這三人從客機上走下來，以史學家的眼光認真觀察了接機人群中的每一副臉孔以及每一塊被舉起的牌子，但就是沒有一張臉、一塊牌子向他們表示歡迎。末了，三個人可憐巴巴地被遺棄在接機室里。無奈，楊榮國只好拖著病腿和兩位助手擠上了民航班車。雖然快到午夜1點，民航班車還是照例把乘客卸在市內的售票處便揚長而去。這可苦了這位老教授。本來向廣東省文教辦與上海文教辦打過招呼，但終究沒有人理會這位學者，也許由于此時的楊榮國僅僅是一位普通的教員（教授在“文化大革命”時無足輕重），政治上連黨的組織生活還沒有恢復，有的人甚至還知道他早年參加革命坐過牢，“文化大革命”時說是“叛徒”呢。

折騰了一夜，三個人臨時在和平飯店落腳。天一亮，電話直掛上海文教辦，對方無法預知六個多小時后楊榮國將身價百倍，也不知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向全世界發射有關楊榮國的重要電波，只是問他準備上哪兒去，楊回答說想去復旦。不久，復旦大學一輛小車開到和平飯店，把三位書生接走了。

一位神色詭秘的人緊緊握住楊榮國的手說：“您的文章發表了，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毛主席指示“楊文頗好……”

復旦大學教工飯堂。

楊榮國一行三人在招待所安頓好之后，決定先吃午飯。突然，一位神色詭秘的人沖進飯堂，緊緊握住楊榮國的手說：“您的文章發表了，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四人幫”在上海的黑干將、上海寫作組組長朱永嘉。他一早就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介紹楊榮國的文章，靈敏的政治嗅覺使他感到楊榮國今日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非同一般，便打聽到楊榮國的去向并徑直奔來，要摸摸楊榮國的底。

楊榮國一行三人的行李被重新運往和平飯店，原定下午在復旦的座談會也改為報告會，這就是后來說成是楊榮國“周游列國”的第一個游說會。翌日清晨，當楊榮國還沒有具體考慮這天的去向的時候，一輛嶄新的高級小轎車開到和平飯店，聽候楊的使喚。這是復旦大學黨委書記的關照。看著二十四小時之內上海表現出如此截然不同的態度，楊榮國不由得想起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這篇文章的寫作經過：

1973年年初，廣州，中山大學。

《人民日報》編輯汪子嵩來到廣東，經省委介紹向楊榮國約稿，要求是寫批孔文章。于是楊榮國口述，助手H君筆錄整理。稿寄出后，半年音信全無。

如今，正當楊榮國幾乎忘卻此文的時候，《人民日報》竟在極重要的位置上發表了，題目是《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不僅如此，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還做了重點介紹。特別是后來當他知道汪子嵩得稿之后排成內參給毛主席看，毛主席又有“楊文頗好……”的指示時，簡直是受寵若驚。

楊榮國趕忙給《人民日報》的汪子嵩修書一封，說明希望由上海直上北京。答復卻是令人失望和引人深思的：現在來北京不合適，別來，先回去，以后再請您。

至于《人民日報》為什么要楊榮國寫批孔的文章，原因之一是他早年就有反孔思想，1943年便出版了《孔墨的思想》一書，是反孔的權威。他在《孔墨的思想》這本專著中，把孔子和墨子放在春秋時期階級斗爭的旋渦中進行分析，認為春秋時期是我國種族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化時期，孔子的政治思想是保守的，反映了奴隸主貴族的意愿。但他并沒有全部否定孔子在歷史上的地位。他借墨子評論孔子也有“當而不可易”的地方，對孔子教育思想的成就和影響給予某些肯定。與之相反，郭沫若則是尊孔反墨的，他在《十批判書》中認為孔子是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墨子卻是相信鬼神、保守落后的人物。盡管二者看法不一，但作為學術觀點，本是應允許存在的，問題在于楊榮國后來對自己思想的“發展”。

北大、清華派人來“劫持”他上北京，楊榮國賓客盈門，大紅大紫，疲于應付各種報告

楊榮國得到上北京不合適的答復之后，決定按廣州出發時的計劃，先到河南開封，看看一些歷史古跡，然后再上北京。于是一行三人取道南京，除參觀外，還在南京大學作了批孔報告。在南京滯留期間，由省文教廳接待，住省委招待所。這回由于朱永嘉與有關方面打招呼，已不像乍到上海時那樣狼狽了。

8月底，應河南省委邀請，三人又抵河南。

開封交際處賓館，晚上12點左右。

“丁零……”電話鈴響了，北京長途。奇怪，不是找楊榮國，而是找L君。電話是北大哲學系總支部書記打來的。原來，楊榮國的文章在《人民日報》發表后，北大和清華非常關注，曾掛長途電話給廣州中山大學，后又找了上海文教辦、江蘇省文教廳，最后從河南省委那里知道楊榮國的行蹤，電話又跟蹤而來，北大、清華想請楊榮國上北京作報告。

“我們馬上去請楊老上北京。”

“不用來了，”L君說，“我們已買好上北京的機票。”

L君向楊榮國匯報了情況，大家非常納悶。文章是《人民日報》約的，汪子嵩卻說不宜上北京，現在兩校又發邀請，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天，北京果然來人了，并聲稱代表北大、清華黨委遲群、謝靜宜邀楊榮國上北京。見此情景，陪同楊榮國參觀的開封市文化局局長馬上向河南省委匯報，省委領導人當即表示：不行，要走得先在我們河南作報告。經此一爭一搶，楊榮國這才真正身價百倍。北京來的人仍不肯放手，他們生怕又冒出一個近水樓臺，只好緊跟楊榮國身后，待報告會結束，馬上“劫持”他上北京。

楊榮國病危時回憶道：

“9月10日到了北京，住北大招待所。到京后，科教組的兩個人來北大看我們，安排我在北大、清華作了報告，這些情況具體怎樣，誰經手等我是不清楚的。當我們在清華大學參觀時，突然，×××來告訴我們，要去遼寧和天津作批孔報告，然后再回北京。”

此時的楊榮國早已不是上海虹橋機場那個受人冷落的書生了，他賓客盈門，大紅大紫，那些出面請他作報告的都是各省市、學府的頭面人物，其中包括湖南、湖北、云南、廣西、山東、陜西的邀請。他一時疲于應付。

1973年8月之后，楊榮國已經是舉國矚目的人物，在中山大學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普通的教員了。先是恢復黨的組織生活，接著擔任中山大學哲學系革命領導小組組長、中共中山大學黨委委員、中山大學革委會副主任、廣東省委理論工作小組副組長，1974年又被選為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和常務委員。按說這正是他政治生命最旺盛的時期，然而，悲劇這才剛剛開始。

“四人幫”妄圖用儒法斗爭這條“主線”貫穿漫長的中國歷史，最后無非要得出周總理就是當代大儒的結論

1974年8月。中央科教組會議室。

這是一次以毛澤東的名義召開的會議，雖名為法家著作注釋會，實是“四人幫”篡改批林批孔大方向的動員會。會議開始了，遲群走向主席臺，望著下面一排排來自全國各地的學者和宣傳干部，思忖著手里這份名單公布出去之后是否會引起意外反應，他們真正需要的是那些扔給一個觀點便可作長篇論證的、乖巧的學者。

遲群開始發言：“……過去，注釋儒家的著作很多，但很少有注釋法家著作的，現在應當重視對法家著作的研究。”接著公布了手中那些早就準備好的法家名單。要知道學者們均是學有所長的人，對于這倏然推到面前的一大堆歷史人物，原來早有見識，現在要用“儒法”這個原則重新給他們站隊，感到牽強，卻不敢聲張。這是以毛澤東的名義召開的會議，也就是毛澤東的意思啊！

遲群又說：“儒法斗爭，不僅春秋時候有，兩漢以后同樣有。兩千多年來的儒法斗爭一直影響到現在，繼續到現在，還會影響到今后。”這就是儒法斗爭貫穿古今論的首次出籠。

會后，中央政治局委員王洪文、華國鋒、李先念、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等人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接見了與會代表。江青非常活躍，逐個跟代表們握手，問這問那。臨了，她又做發言。楊榮國耳朵有點聾，只聽到江青提到自己，卻不知她講了什么，旁人告訴他：“江青說，‘你回去也要促一促廣東’。”

楊榮國不免一陣高興，江青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自己去促一促廣東，這說明她對自己的重視。但他畢竟是位史學家，以前曾多次講過：“兩漢之后是否有儒法斗爭，是否有法家，誰是法家，很難舉出。”如今他感到有點為難。然而楊榮國畢竟是楊榮國，他從來就認為學術離不開政治，并且應為政治服務，他發表于1943年的《孔墨的思想》，就是對國民黨統治區“尊孔談經”思潮的異議。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他都積極參與，直到最后自己也被打成“叛徒”。“文化大革命”期間出現的許多“新生事物”，他一經接受便熱烈支持。他覺得自己應該改造，改造到與日益“革命”的政治路線保持一致。

于是，他在以后的講話中，又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他說：“隋唐時期的世家豪族，都源于戰國時代的六國貴族，源于奴隸制的復辟勢力；在世家豪族統治下的部曲、佃客等，都無非是變相的奴隸。這個時期的庶族地主對世家豪族的斗爭，按其性質來說是反奴隸制復辟的斗爭。”據此為前提，他又推論說：“儒家和世家豪族就是分不開。這樣從漢至唐這段歷史的儒法斗爭就是世家豪族和庶族地主之間復辟和反復辟的斗爭。”

楊榮國出此妙語，的確是幫了“四人幫”的大忙。“四人幫”妄圖用儒法斗爭這條“主線”貫穿漫長的中國歷史，最后無非要得出周總理就是當代大儒的結論。這種觀點在學術上不能自圓其說，如今史學權威給“主線”修了一條“引線”，他們以后更是有恃無恐，變本加厲了。

助手在廁所里發現楊榮國排出的是鮮紅的血尿，立即陪他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膀胱癌

1970年，林彪一伙在廬山發動突然襲擊之后，毛澤東提出要讀一些哲學史。為了批判林彪唯心論的天才論，人民出版社決定選出兩本較有代表性的書進行修訂出版。這兩本書就是《外國哲學史》和《簡明中國思想史》，作者均是本文的重要人物，一個是《人民日報》的汪子嵩，另一個就是楊榮國。

《簡明中國思想史》是1962年楊榮國和助手們根據他的另一部更著名的《中國古代思想史》修訂出版的。書出來后，更名為《簡明中國哲學史》。此書的出版日期是1973年7月，正是楊榮國赴上海的前一個月。那時崔政委之所以那樣客氣地讓“文化大革命”時的“叛徒”楊榮國出去轉轉，是因為上邊已有風聲傳出毛主席的話，這話當時僅少數人知道：“在一二年內讀點哲學，讀點魯迅，讀哲學可看楊榮國的《中國古代思想史》和《簡明中國哲學史》，這是中國的……”

可是此書剛剛出版，政治形勢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人民出版社又派兩位編輯來找楊榮國，要求再改寫。緊跟形勢的楊榮國又組織了寫作班子。

1974年9月，省委在沙面賓館弄了三個房間，讓楊榮國和他的五位助手重新修訂《簡明中國哲學史》。就在這個時候，助手L君在廁所里發現楊榮國排出的是鮮紅的血尿，立即陪他去醫院檢查，這一查不得了，癌癥——膀胱癌。

不過，病要治，書也要寫，這是一項政治任務。楊榮國帶著三位助手“遷都”北京了。他自己住在協和醫院治病，助手們住在朝內大街人民出版社大樓，三人同居五樓會議室。其時著書立說，有名無利，除每日凈得兩毛伙食補貼外，沒有分文稿費。眼看天越來越冷，這幾位廣東書生衣服單薄，筆頭卻不敢怠慢，日夜抖抖顫顫按著儒法斗爭的形勢“創造著歷史”，間或拿些初稿給醫院的楊榮國過目審批。

1975年3月，再次修訂的《簡明中國哲學史》出版了，從動筆修改到出版，僅用了半年多時間，充分體現了學術為政治服務產生的高效率。該書同時以特大版本印了一百部，以斗大的字和中央首長見面。最新版本最大的特點是多了一條主線，即從春秋時期到1919年的儒法斗爭。于是，“四人幫”的影射史學就有書有據了。

楊榮國打開江青送來的禮物，是一套線裝書——《四書集評》，內有江青親筆簽字

1975年4月。中山大學保密室。

兩位從中央來的人送來一包東西，聲稱非得楊榮國親自簽收。這來頭讓保密室的人為之悚然，楊榮國偏又在北京動手術，眼見絕密材料在中山大學放了半年之久。待到楊榮國從北京回來，打開一看，是一套線裝書——《四書集評》，內有江青的親筆簽字。楊榮國高興之情溢于言表，立即找中山大學黨委書記共同分享，后又告知廣東省委領導。

應該說明，其時楊榮國并不知“四人幫”為何物，只知道江青是“中央文革”的副組長，是來自主席身邊的人。但不管怎么樣，楊榮國在理論上的確是幫了“四人幫”很大忙，此次江青專線送書，就是表示對楊的賞識。

到此，如果楊榮國急流勇退，他的問題可能沒有那么復雜。實際上他的確在北京醫院沉默了一段時間，這時與他有四五十年友情的史學家侯外廬恰好也住醫院，這位中國最早翻譯《資本論》的譯者之一勸告楊榮國：“你的身體不好，不要到處作報告了。”然而，悲劇在于楊榮國歷來主張學術為政治服務，實際上又不知如何去服務。他認為：“黨要我去，我怎能不去呢？”

“沒有黨，沒有黨的教育，就沒有我。”楊榮國經常這樣說。1907年，他生于一個商人家庭，七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在親戚的幫助下，楊榮國到上海群治大學讀書，畢業后返家鄉長沙市在中學教書。

抗日戰爭爆發，楊榮國在進步同志幫助下，開始投身抗日救亡活動。1937年冬，他擔任湖南長沙文化抗日協會理事，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在黨的領導下，辦過不少進步報刊。

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被任命為湖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兼歷史系主任，中山大學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歷史系主任，中山大學黨委常委等職。“文化大革命”期間曾被人打斷兩根肋骨，后又有人要揪斗他，一位新任省委書記出面勸阻：“楊榮國，我在延安時就聽毛主席提過他，他是反孔的。”楊榮國舍命為黨、為毛主席工作這沒錯！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四人幫”正要利用他的名譽、他的權威制造歷史根據，攻擊敬愛的周總理！

他的榮譽、知恩必報的樸素的良心和他多年養成的治學風格，成了一對矛盾，這，就是楊榮國雙重人格的悲劇。

“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楊榮國創造性地發明了兩個觀點。每每憶起這一段歷史，楊榮國都痛不欲生

“1976年5月，名噪一時的廣東某教授不顧重病在身，突然從北京醫院出來，再次到長沙，做了一個長達數小時的講話。這個講話，是某教授徹底背叛馬克思主義的自白書，進一步投靠‘四人幫’的賣身契。”

這是打倒“四人幫”之后的1978年8月，報上一篇題為《背叛的自白，賣身的表演》文章中的一段話。所謂“突然從北京醫院出來”一事，就是指楊榮國從北京日壇醫院出來，路經家鄉長沙再次作報告之事。一個月之后，楊榮國又在廣東省理論工作會議上作了他一生最后的一次報告，內容與在湖南的報告大同小異。

這時的政治形勢由批林批孔轉到儒法斗爭，又轉到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楊榮國緊跟上頭，創造性地發明了兩個觀點：一是鄧小平是孔老二；再就是他自以為新穎的、鑒別儒家和法家的準則：法家厚今薄古，儒家厚古薄今。楊榮國雖然不知道“四人幫”批林批鄧就是批周總理，但他為“四人幫”提供了一套邏輯：孔老二要復周禮，鄧小平也要搞復辟。這就夠了。“四人幫”正是別有用心地影射鄧小平搞復辟就是要復“周禮”。這一回楊榮國又幫了大忙。每每憶起這一段歷史，楊榮國都痛不欲生：

“敬愛的周總理啊！回憶起，當我聽到您去世的消息時，正值在北京首都醫院治病，我含著眼淚多次向醫生要求同意我去向您作最后的告別……1941年至1946年，我在重慶地下黨工作時，曾多次見到您，親聆教導，對我多次啟發和幫助，我非常感佩。這一切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中，印在我的腦海里。我這一生怎能忘卻？

“‘吾從周’是講孔子從周禮。‘死而不已’也是講孔子……

“有人說我攻擊周總理，這不白之冤將使我這個在世上日子屈指可數的人因此痛苦地含冤死去。”

“四人幫”一倒臺，楊榮國自覺問題嚴重，連續給上級黨委寫了不少檢討，可是晚了，歷史向他開了一個玩笑：當年他以周游列國的方式批判孔老二，今天反過來自己又被罵得一無是處。他讓女兒給他念報紙：《“儒法斗爭主線”論的狂熱吹鼓手》《背叛的自白，賣身的表演》《學者皮、奴才骨》……這種架勢和口氣，簡直就同當年他批判別人一樣。這又是歷史的辯證法。

“冤枉啊！”癌細胞周身擴散的楊榮國大喊冤枉，可是這已經不是辯白或者是沒有資格辯白的時候了。他從北京回來，先住廣東迎賓館總統府，接著又降至部長級房間，隨著政治形勢和病情的發展，他又住進醫院高干病房。昔日絡繹不絕的探望者不見了，留下的是冷漠和孤凄。

有一天，院方突然派人來到楊榮國病房，對他大女兒楊淡以說：“高干病房是不能死人的，是不是抬他去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是七人一間房。楊淡以哪里肯搬，她父親雖然犯了錯誤，但畢竟是1938年入黨的老革命，學有建樹的史學家、老教授。她吩咐十六歲的小妹守著父親，自己急忙去求助。

就在楊淡以出去不久，天空烏云密布，雷聲大作，十六歲的小女兒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打著吊針被人抬走了，隨著每一聲驚雷，楊榮國渾身都作一次顫抖……

1978年8月22日，楊榮國在黨對他還沒有做出結論的時候停止了心跳，終年七十一歲。

參加追悼會的名額規定為四十人，有人想去而沒有名額，有人被要求參加最后又不敢去。追悼會在沒有一句悼詞的情況下結束了。蓋棺無法論定。

楊榮國死了，在他死之前，他知道任何學術都離不開特定的政治環境，政治本身也是學術研究的對象，但他終究不明白，研究政治的學術不是政治，就像宗教學不是宗教而是科學一樣。他明白學術的價值在于真，到頭來卻用政治需要去衡量。他主張學術為政治服務，也懂得政治要尊重科學，但當“四人幫”左右黨的輿論工具時，他卻只記得要緊跟，忘卻了實事求是才是黨的優良傳統。

1982年6月22日，楊榮國的問題總算有了定論：

……楊榮國同志在“批林批孔”期間，為迎合“四人幫”所謂“儒法斗爭”的需要，不惜歪曲事實，散布了不少錯誤觀點，但未發現楊榮國同志與“四人幫”有組織上的聯系。考慮到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同意不給處分。

中共廣東省委紀律檢查委員會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