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走過那個時代（下）

象幻情真：傳統中國文化與超現實主義的結合

觀諸當代設計史上，霍榮齡可說是戰后臺灣第一個以“設計師”為業的Freelance（自由工作者），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加入早年在臺灣設計界頗富盛名的同人團體“變形蟲設計協會”（成立于1971年，為臺灣最早跨領域的設計團體，由當時畢業于“國立藝?！泵佬g工藝科裝飾組的同班同學霍鵬程、陳翰平、吳進生、楊國臺、謝義鎗等五人共同發起）的女性設計家（在此之前，“變形蟲”是不接受女性成員的）。

起先在國際工商傳播公司工作三年，接著在張任飛創辦的《綜合月刊》社約莫待了三四年，之后霍榮齡便從此告別了職場生涯，并且選擇放逐自己，陸續前往世界各地異鄉到處流浪，成為彼時最初不受上下班時間拘束、純粹在自家工作室接案的“SOHO族”先驅。

與此同時，盡管霍榮齡已然離開了職場，一般也很少出席外面的社交場合，卻經常仍有許多的藝術家朋友登門拜訪，譬如當年甫創建云門舞集的林懷民、成立新象藝術的許博允，商請她幫忙做些開創性的設計工作。

回溯彼時上世紀七○年代末、八○年代初，正值島內經濟起飛，漸由農業社會步入工商社會的轉型期，適逢黨外政治運動的勃興、現代民歌運動與鄉土文學論戰的風起云涌，乃至各個民間藝文團體（包括云門舞集、新象藝術、蘭陵劇坊、春之藝廊等）相繼崛起，紛紛給當時的臺灣社會注入了一股活力，遂使民眾在追求經濟發展、物質享受之余，開始注重精神性（非物質）的藝文生活。這時他們最欠缺的，便是在宣傳方面能夠引領實踐某種創新理念的美術設計工作者。

1973年5月，林懷民以《呂氏春秋》所記載中國古代的祭祀舞蹈《云門》作為團名，并延請書法家董陽孜揮毫寫下了氣勢奔騰的“云門舞集”四字，該年9月，云門在臺中中興堂舉辦創團首演，首張演出海報乃為凌明聲（1936-1999）操刀設計，翌年第二張海報則由霍榮齡接手。當時霍榮齡由于仍在《婦女雜志》任職，因此便在老板張任飛的默許下，一方面白天上班工作，另一方面利用下班后的晚上時間幫忙云門做設計。起自創團以降，早期云門所有的美術文宣及周邊相關產品，諸如演出海報、唱片封面（從最初的黑膠LP到后來的雷射CD專輯）、現場節目單、解說手冊設計等，幾乎都由霍榮齡一手包辦。

除此之外，霍榮齡也不遺余力地替好友許博允設計各種海報文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莫過于她為新象活動推展中心主辦第一屆“國際藝術節”所設計的活動主視覺海報。整體而言，畫面中的構圖以傳統閩南建筑常見的燕尾和馬背之間的巍峨高墻（山墻）為主角（拍攝地點是在臺南市，坐落于赤崁樓正對面的祀典武廟），一整片朱紅色濃郁的磚墻正中央開了一道方窗，霎時昂首遠望天色湛藍、白云如紗，視覺上輕盈與厚實的對比，真實與夢境的參照，意念中回歸傳統與向往自由的并陳，呈現出一種古典風格與現代感交錯的韻味，仿佛徑自開啟了一處通往“超現實”奇幻空間的無限想象，著實令人驚艷。

“我那時候就深深覺得，我們臺灣有根源自中國這么厚實的文化，它就包含在這些紅磚黑瓦當中、在這個擁有古老底蘊的地方，我覺得我們需要透過它看到外面的世界”，根據原海報設計者霍榮齡的說法，古建筑山墻與窗戶背景本身俱有其特殊的象征意義：“因此我們需要有這樣一片窗，吸收從西洋來的空氣……我覺得藝術就像空氣一樣，它不是一朵花，它不是一堵墻，它就是空氣，對我來說，它就像是一種美麗的空氣，所以我就希望它有一個穿墻的交流?！?/p>

與生俱來慵懶性格的霍榮齡，雖喜愛隨興而自由的生活，然而當她一旦決定接下工作，面對新挑戰時卻會全力以赴、不眠不休。因之，既能夠認真執著又懂得找時間放松的她，早在七○年代便經常有機會出國游歷，流浪天涯，藉此轉換一種生命視角和思維心境。由于丈夫在國際公司工作派駐海外，霍榮齡大約每隔一兩個月便會去探訪，僅僅數年光景便已陸續到過韓國、菲律賓、香港等地。

而令她印象最深的，乃是她在三十歲那年（1978）藉由探親訪友、旅居韓國期間，在當地斷斷續續住了差不多一兩年左右，當時每天幾乎就是外出逛街踏查、拍照記錄。從漢江之北的都城首爾到南端的濟州島，從熱鬧繁華的商圈大街到古厝老宅群聚的邊陲小鎮，霍榮齡赫然驚覺有許多早期幾已式微的中國傳統文化（如古建筑、漢字、儒教祭典）在韓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并且深感于其北國四季分明的山水景色，春櫻夏綠、秋楓冬雪各具風情。據聞當年（1977）一代名導胡金銓即為此心有所感而赴韓拍攝了《空山靈雨》。

那些年旅居韓國的生活經驗，讓霍榮齡隱約喚起了她記憶中闇然潛存、蘊含傳統中國文化的古典情懷。

及至1989年，霍榮齡初次前往大陸游覽，看到了北京的城墻巍巍聳立，萬仞朱紅、琉璃黃瓦，幾度滄桑，也徑自走訪至陜北的黃土高原，眺望溝壑縱橫、廣袤無際的大漠風沙和窯洞。返臺以后，因親身經歷大陸的壯麗山河而有所感懷的霍榮齡，于是就用了象征性的紅、黑、金三色調（分別以紅色代表生命的起始、黃色象征太陽的明亮、金色表示生命里輝炫的希望），作為“變形蟲”公開展覽的年度主題，并以“中國印象”為名，匯編出版了1991年“變形蟲設計協會”年歷筆記書。

窮極生變：做設計就是要一直不斷地思考

就設計語匯而論，霍榮齡的作品辨識度極高，大多有著鮮明的中國古典元素，構成背景主要以鄉土民藝方面的攝影圖像為基礎，色彩上偏好使用紅、黃、藍、黑等傳統原色調的組合，字體設計常取自傳統中國古籍版刻的明體字或宋體字為原型來進行修改調整，兼具東方古典華麗與現代簡約的雙重特質，看起來頗為大氣而不失時尚感。

另外有趣的是，霍榮齡早期的一些作品封面照片經常都會出現“面具”主題（如1979年的“中韓現代藝術群展”海報設計），其靈感源頭據說是當年某一天她在田野采訪時向一位老先生買來的、用布跟紙縫制的手工面具。因為她看到“面具”構件本身有很多民間工藝制法，覺得很有趣，所以就把它當作一個Joker（小丑）、一個帶有戲劇性的視覺元素，用來拍攝某些封面題材。后來，霍榮齡因緣際會地參與籌劃了蘭陵劇坊的舞臺劇演出，里頭有一出戲就是要讓演員戴上面具登場?！耙粋€人往往會有很多的面具，比方我今天很緊張，就像是戴了一個很緊張的面具……我都是一直帶著不同的面具，來作不同的角色，像那出舞臺劇也是這樣子。”霍榮齡如是說道。

談到書籍的編輯制作與封面裝幀，霍榮齡認為最有趣之處，即在于藉此機會，將早期印刷古書、木刻版繪的文化傳統一點點滲入腦袋里（主要就是多看書，去看美術史或是古文明相關的書），然后慢慢地沉淀、消化、思考、反芻，最終潛移默化、重新詮釋?！霸谀阕龀鋈魏蔚膭撛斐晒?，都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模仿、學習，要有規律的東西，你才會造就你思想的開創性”，霍榮齡表示：“但我也不覺得我的東西很成熟，即便到現在我也都還一直在思考?！?/p>

與其著重于最后創意（結果）的成功，霍榮齡反倒更強調的是在過程中所遭受的挫折及失敗。由她看來，在失敗中學習，其實遠比在成功中得到的東西更多。

面對傳統與現代的交鋒、東西方文化概念的差異，霍榮齡表示中國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種美學，就是一幅畫。因此，在她三十年來闖蕩江湖、率性恣意的設計生涯中，尤經常偏好以書法字、木刻字作為視覺要素。

所謂的“裝幀”，并非僅是Graphic意涵的平面圖像，而是一種結構體。她特別提及建筑空間為例，將之比喻為結構里的樓梯間，貫穿了整棟大樓。倘若以書籍的構件觀之“裝幀”本身最重要的關鍵處，即在于這（書脊）軸在線。而封面設計只是平面，唯書脊本身才是真正設計的軸線。

過去這幾年，中國大陸的設計環境與提升國際化水平的速度相當驚人，與其相比，臺灣在藝術設計和文創經濟方面顯然愈趨落后之勢，尤其在出版界，幾乎所有出版社出書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省錢。如此久而行之，創意本身也就往往有所局限。“相對于我們那個年代，當我們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你要怎么去做設計？”看待臺灣設計行業的未來走向，霍榮齡藉由回顧以往的生命經歷而提出這么一個大哉問。

至于該如何響應當前這個世代、乃至于下一個世代的挑戰，霍榮齡認為，唯有窮極生變！但這里所謂的“窮”并不是貧窮，而是當你已經山窮水盡、退無可退，此刻的危機或許便是轉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