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四十歲以上的“資深”文青,理當記得《當代》《人間》《島嶼邊緣》《影響》,年長一點的可能會知道(或讀過)《劇場》《漢聲》,三十歲左右的年輕讀者則應該都不會錯過誠品《好讀》;當然,還有更多。這些雜志記錄時代,也塑造了一代人對時代的印象切面。
我們一直想做一本跟臺灣雜志有關的書。我們想出一本書,來講一講這些雜志的歷史、設計、創意,請出那些我們視為傳奇的編輯人,請他們講一講為什么想做,他們是怎么做的,以及,是怎么做到的。
最初的構想要追溯到三年前,而一開始,就困難重重。第一個問題:該選哪些雜志。舍去民初、日據年代過于早遠的不算,該從五〇、六〇,還是七〇年代選起?該設定類型嗎?該“排除”某些類型嗎?性質相近的雜志該選幾本?選擇同時也關乎呈現:如何在一本“書”里呈現另一本“書”?以文字為主的文學性雜志如何表現?多數雜志已經收刊,版權問題怎么解決?幾番討論,最后選定了目前書里的五本雜志:《漢聲》《人間》《影響》《島嶼邊緣》和《好讀》。
人物訪談是這本書的重點;而每一場訪談,也是我們做這本書最值得的記憶。《漢聲》的創辦人吳美云、黃永松,一個七十、一個七十一,吳美云近十幾年已鮮少接受訪問,黃永松則是臺灣大陸兩地跑,時間更是不好掌握。所以我們決定將采訪壓縮在一天內進行。
總編輯吳美云先為我們勾勒出整個《漢聲》的輪廓,從英文版ECHO創刊、如何湊齊所謂“漢聲四君子”,為了辦中國童玩巡回展,雜志三個月沒出刊(因為編輯都在做童玩);四個伙伴全臺灣走透透地采訪,如何分工,一定會翻桌、吵架,但也每每在回程火車上就構思好下一期內容。操刀美術的黃永松比較著墨版面呈現以及近幾年轉往大陸的發展。
他們的眼睛一直是亮的。早上十一點到晚上七點,八個小時,兩位老人家接力接受采訪,當他們講起投注四十五年心力的《漢聲》,講起初衷,講起辛苦的、感動的、堅持的一路甘苦,眼睛一直是亮的,充滿活力,讓采訪的晚輩如我既慚愧又自嘆不如。
《人間》《好讀》和《島嶼邊緣》,我們都特別安排了一場幾位編輯的聚會兼采訪。我們想讓這些當年一起吵架、一起熬夜,一起“實現理想”的編輯們再聚頭,彼此幫忙補充回憶,我們也趁機捕捉訪談中不會提到的互動細節。每次采訪我們會盡量備齊所有的期數,桌上一摞一摞堆著雜志,很奇妙的,每次一定有一個人會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翻雜志,另外兩個(或一個)比較熱烈地說著當時的編輯細節,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有時候是吐槽);雜志翻著翻著,就會湊過去問一下:這個XXX你記不記得?有時候我會偷偷觀察他們看雜志的樣子,是一種很奇妙的表情,欣賞加上回憶,看得很認真,有一點點感慨。
《好讀》主編蔣慧仙無庸置疑是《好讀》的靈魂,我們訪了她兩次,一次是編輯們的聚會,另一次則是單獨約訪,請她以主編身份,從方向、內容以及從始到終的經過等方面,比較大范圍地談《好讀》。我們問了一個很殘忍的問題:《好讀》收刊的時候你是什么感覺。回答前,慧仙停頓了好一會。同樣的問題,我們也問了《人間》的鐘喬、李男和曾淑美。印象中是鐘喬說的,他記得陳映真宣布完了,就走回他的小房間,背對他們站著看了窗外很久;鐘喬一直記得那個背影。我們也在資料中讀到陳映真自己的話,他說“這孩子生不逢時,不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雜志。”
曾經是《好讀》第一任編輯、后來創立小小書房的虹風在書出版后,在臉書上寫下這樣的文字:“因此,說這些雜志反映了當時時代的背景與條件,那是一定的。但他們的存在,對我來說,允諾了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允許一份根本不商業的雜志的存在,支持一份可能帶有各種不同聲音的媒體的存在。”
陳映真的那句話我看了好多次。我們怎么可能不需要一本《人間》?可是這的確也是我們采訪過程中不停面臨、也不停反問自己的問題:我們需要一本怎樣的雜志?我們都肯定并敬佩這些雜志的理想性,如果當時的時代不允許,那現在呢?我們現在需要一本怎樣的雜志?
以及身為一個編輯最切身、也最關心的,如果這些雜志是歷史,今日我們該如何看待,如何從中汲取養分?
編輯過程中(甚至直到書出之后),常有人問:為什么是這五本?答案很簡單──這五本雜志在今日看來,依然很酷。其實,要討論如此廣泛的一個閱讀品類,必然會有不同的觀點和意見,也理所當然會有缺漏。臺灣有很多很棒的雜志,無庸置疑,我們尚無能力為整個時代的雜志作傳,最后決定選擇這五本雜志,某個程度是帶著點貪心,我們貪心地希望這只是一個開始。這五本雜志在概念上挑戰當代,視覺版面亦相當具有突破性,所以我們在書的內容上以編輯人訪談為主,再加上專題呈現及對雜志的回憶邀稿,一方面替年輕一輩的讀者描繪出粗略的雜志印象,也為曾經身處其中的一代文藝青年,拉出另一條理解的線索;而這,只是一種切入方式。或許,之后會有其他角度切入的另外五本;或許,有人可以找到更活潑的記錄和呈現形式;或許,會有下一本書。
書名取為《咆哮志》。志,表示雜志,也有標志、記錄的意思;咆哮,則是我們在制作這本書的過程中,逐漸發現,對這些編輯前輩最好的形容。
書出之后,一位老編輯對我說,這些雜志對年輕人來說是歷史;于他,則是回憶。而我們很幸運,也很慶幸,有機會記錄下時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