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讀許臺英的小說的時候,我總覺得奇怪,她怎知道臺灣現實社會各階層那光彩陸離,宛如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我所知道的許臺英是規矩的家庭主婦,每天一定會為許多零零碎碎的家庭雜務忙碌不堪,雖然老公和長大的女兒都好照顧,但總得有些事情是必須她親自料理和操勞才行的。她對現實社會細微精密的觀察,到底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婦所能勝任的;這是作為作家的天賦條件之一,顯然她具有這極優秀的觀察力和洞察力。當然她也勤于搜集材料,正如泰納(Hipolyte Taine)形容佐拉用博物學家的方式去搜集材料,弄上解剖臺,仔細予以解剖,認真察看哪兒有病灶一樣,許臺英神出鬼沒地潛入歡樂場所或社會陰影處收羅材料,仔細記錄它,然后構成了她每一篇小說。從她著名的小說《蟹行人》以來,她的許多篇小說都以精確的寫實著稱;那背后隱藏著多少她的血淚!許臺英的大多數短篇猶如堅石構筑的城堡一樣,無懈可擊,就是歸功于她的小說的現實的確是現代社會現實的一部分,絲毫沒有脫節的關系。
可是她的小說的寫實主義已經不是十九世紀以來的傳統寫實;這已經是破舊外衣,不足于描述前衛的、變化多端的現代臺灣社會現實了。兼顧外在環境精致的寫實和人類心理的現實,這才能表現現代臺灣人的生活現實。在這本短篇小說里,《卡拉OK》正是這樣的一篇作品。她一面用鐵石心腸、無情冷酷的筆觸描寫卡拉OK歡樂場各色各樣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的爭逐聲色、財富之徒,一面又用令人柔腸寸斷的同情和憐憫來描繪女主角充滿悲愁的遭遇和寂寞的心情;這不正是所有現代臺灣人活生生的寫照嗎?在這篇小說里,許臺英仍然發揮了她默默的強烈正義感,不露痕跡地提出了她的批判;這是她所有小說的普遍特色之一。面對這世間的眾多不義和不公,許臺英不甘緘默,她要扮演公正的審判者的角色。可是這是天生的意志,不是凡人或一個作家所能背負的重擔。因此,不可避免的她會受傷,心肺淌血的是她自己。自從《蟹行人》一作受到無數暗箭和中傷之后,許臺英的創傷久久未愈,有一天,她把重擔還給天主,這才得救了!這自是后話。
《憐蛾不點燈》這篇小說倒容易了解,證之以許臺英的身世以及來臺大陸人第二代的生活歷程而言,眷村生活是他們切不斷的臍帶的一部分。這篇小說較少提起在眷村長大的第二代人,重點放在遵守舊社會、舊倫理的年老一代眷村人物的現況。小說帶有濃厚的回憶意味,猶如對舊時代的一闋挽歌。事實上這篇小說里描寫的也盡是跟生老病死有關的平凡事實,特別是凋零和死亡的意象濃厚。小說雖然以打動人心弦的溫馨情節展開,可是作者的無情的觀察眼卻一點也不含糊,凡是有關眷村的景物、人際關系和事務無一能逃過作者的眼睛。作者的利爪只是藏起來罷了,她并沒有忘去人生的殘酷真實。
《金鼎當鋪》是我所看到的許臺英小說中最異色的一篇。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寫出此類類似推理小說的作品。這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作品,可能是作者要娛樂自己起見所寫的小說。娛樂了自己,也給讀者帶來了解謎的樂趣,未嘗不是好事。可是作者的企圖可能不光是寫推理小說,她在小說里充分發揮了小說技巧:其一是傳統白話小說的更完整的重現,探討《施公案》等這一類古典白話小說現代化的可能性;其二是處理小說情節轉折的技巧,這種情節的周密安排,是寫推理小說時最重要的關鍵。大致而言,她在這兩方面都有相當的能力,特別是遣詞用辭有獨到之美,但是情節的處理方面有些缺陷;譬如涵妞和郭桐之間的關系,特別是無法妥善地注釋涵妞的狠,其心理過程的敘述有所不足。大致而言,這篇小說赤裸地把人生的貪婪欲望呈現出來,也許有警世之作用吧。
這本短篇小說集的壓卷之件,當然是《陶俑》了。這是八○年代中期的臺灣文學里不可多得的一篇力作,為優秀的性格描寫樹立了一個典范。小說里人物的性格描寫往往流于類型化,這是任何一個作家都很難避免的,越多產的作家越免不了這種缺陷,而且很難突破。許臺英在這篇小說里創造的幾個角色,幾乎可以和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描寫媲美。她在小說里創造的這富裕的老人,那復雜的心理,常用內心獨白的手法順利地交代。這不是類型化的呆板的老人形象,也不是卡通化的嘲弄形象,而是有血有肉、承擔各種生命苦難的老人。再說她的女兒箏如和女婿醒竹吧,許臺英解剖箏如時,不但有心理的,甚至用生理的畏懼來詮釋,醒竹的孤傲性格稍微有夸張之嫌,但也相當逼真地描寫出現代社會富于理想的年輕知識分子的堅持。不過,最驚人之筆,可能是小說最后一段,那陶藝家荔亞照顧背叛她的前夫朱先生的一幕,這給這篇無情而冷酷的寫實小說點上了一盞永不熄滅的救贖之光。
如果讓我引用托爾斯泰的話,剛好可以詮釋這老人的生涯:決不患病的強壯肉體不存在。不消失的財富不存在。不衰亡的權力不存在。這都是脆弱的、虛幻的東西。即個人認為強壯,有財富,成為有權力的人是人生的目的。把所有作為目標的悉數入手,他仍然免不了一直懷有不安、恐怖和悲哀;因為他不得不看見他賭其一生獲得的東西,悉數離他而去,自己逐漸年老接近死亡的事實。
這本短篇小說集里最后一篇小說,也是最新的力作是《白帕》。這篇小說是許臺英把心靈的重擔交給天主、皈依天主教二十年以后,以清朗的心情,清楚地以天主教的教義為基本思想構思的小說。這小說的主題在于處理現代忙碌的工商業社會里,人如何得到救贖的問題。救贖只能從煉獄般的受難熬苦中,提升自己精神生活,愛上帝愛鄰人,愛所有的人才能獲得。津湄是唯一時時刻刻在受苦中沒有忘記去接近上帝的人,所以她才能饒恕一切,不想讓她不幸的婚姻破裂。其余的作中人物,性格的刻畫都很深刻,頗能表現出八○年代后期現代臺灣人只管追求物質生活而漠視精神生活荒廢的現實;恐怕救贖的日子離他們還很遙遠。這篇小說也不是沒有缺點的。太深化的天主教倫理不是人人可以接受的,何況許臺英所引用的圣經典故對一般讀者而言是既陌生又不可了解的語言。希望下一部小說里,她能夠把這些天主教教義不留痕跡地藏在情節和字句之中,讓人可以更容易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