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中國當代社會階層分化加劇、貧富懸殊凸顯的現狀日益明朗化,底層文學逐漸占據了當代文學的主題范疇。當下的現實比任何時候都要求我們時刻不要忘記底層人民生活的真實現狀,這不僅僅是一種情感尺度和寫作視角。在經濟文化全球化、資本流通權貴化的雙重壓力下,底層書寫是中國作家的民族傷痛和精神遺存。當既有的價值倫理在分崩離析的時候,底層是仍在潛伏的傳統的激越聲音,是一股持續不斷的民族精神的資源。著名作家余杰在《當代文學離底層有多遠?》一文中說過:“我們所處的是社會大轉折、大變動的世紀之交,命運每天都在把人推向陌生的境地,分化也盡顯殘酷。現實提供了如此豐富的素材,即使從前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得到的不過如此。然而,一些掌握著話語權力的人們卻保持了一致的、不可饒恕的沉默。以金錢和權力作為成功的唯一標志的社會是不義的社會。一個社會需要一批知識人,他們不應僅僅是專業人士,而是某種價值觀的承載者。他們是不可或缺的微量元素”。可以說,當中國知識界放棄體驗底層生態,激活民間資源的使命的時候,當代文化的雪崩也就降臨了。以道德同情和社會批判為特征的底層文學,是新的歷史條件下典型的反映社會問題的現實主義文學。底層文學書寫及其敘事倫理反映的一系列社會問題,不僅呈現了當下中國嚴重失衡的社會關系和精神生態,而且也透視出這些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精神視域的某些缺失和疏漏。眾所周知,文學絕不是社會生活的簡單附屬和點綴,也不會躲進藝術的象牙塔中顧影自憐。在強大的社會現實而前,文學既要有自我的獨立定位,又要有敢于對社會發言的勇氣和擔當。關注普通大眾生活、農民工等低收入人群生態的底層文學,正是作家們關注民生困境、介入社會生活的最好注腳。展示社會底層的存在狀況是文學的基本責任,也是文學歷久彌新的現實主義傳統。這種展示既要具有文學意義上的深刻,對于文學題材本身,這也是豐富自身擴大視域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全球化、城市化、現代性的進程中,社會各階層的結構正在發生急劇變化。底層是一個很大的群體,但他們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數。深刻地揭示底層的存在狀況,正是文學關心民瘼直面現實的一種表現。當代主流作家在進行表現底層經驗寫作的時候是要為底層的現實利益和長遠利益代言。
近日閱讀山東青年女作家劉愛玲的系列底層小說的時候,我被她的作品深深震撼。劉愛玲的底層書寫采用苦難集中化的方式給我們展示了底層的苦難與慘烈,與此同時,她也為我們展示了底層的精神向度和生存意志。作為一個比較注重寫作技巧的作家,劉愛玲的底層書寫充滿了濃厚的悲憫意味。她的底層書寫表現了深沉的人文情懷,但是城市道德與鄉村道德倫理的二元對峙凸顯了濃郁的悲劇力量。劉愛玲的底層寫作以現實主義的思想情懷,臻于極致的苦難敘事反映了魯西北底層的苦難生活,并向道德意識和心理氣質層面推進,達到了叩問靈魂的深度,體現了批判現實主義的思想力度。劉愛玲的作品集中表現了城鄉沖突、貧富懸殊的時代背景中農村底層人民的不幸命運和凄慘境遇,體現了現實主義精神在新世紀文學創作中的不斷超越和升華。
隨著社會流動和身份流轉的頻繁加劇,底層民眾在城鄉空間的變換中一時很難適應急劇的城鄉身份更迭和角色轉化,人的心靈處于糾結與矛盾中,劉愛玲的小說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底層困境。短篇《逃亡者》講述主人公沈二從濱海城市開二十年出租車無法生存,終回到家鄉繼續耕種,在秋季耕種時節向親人、村民借拖拉機,遭到人們的鄙夷與唾棄的故事。沈莊已不是當年的沈莊,離開的濱海城市的精神風習在沈二的生命里同樣根深蒂固揮之不去。沈二成為城鄉集合的矛盾體,他的生命歲月見證了滄海桑田的城鄉變化,從鄉村到濱海城市,不得不回到生他的村莊,使得他懷揣著心仍不甘的矛盾心理,重新回歸鄉村的種種二重矛盾的內心掙扎,真實地折射出了當下中國城鄉變化的一種典型后遺癥。如何釋解這種客觀存在的矛盾,找到心靈的自然回歸和適應客觀環境的變遷,著實值得探討和予以關注。中篇《破落院》寫了一群闖關東的人回到山東老家后的生存命運。主人公秋大從黑龍江回老家秋莊蓋房子的故事,房子蓋在秋爺和秋二爺兩家一處尷尬的土地上,兩家人兩輩人對土地的爭執,對農民唯一的安身立命的土地的爭奪。村莊人對返鄉人的排斥,以及人對土地占有欲的利己主義,親情裂變,道德淪喪以及家族里的人的不同反映。從而成為秋大這一輩從關東回鄉的鄉村人尷尬的人生處境,他們對尷尬命運的抗爭。如今的鄉村并非人們想象中的純樸。劉愛玲的小說,悲憫沉重,地氣渾融,敘事悠長而綿密,語言細膩而熨帖,寫人情世故見練達洞察,用鄉俗俚語而余味無窮,視野寬闊,視角獨特。她常以柴米油鹽的日常實事,暗喻世俗生活的真切厚重,以生命的堅韌見證人心的復雜詭秘。她的小說關切小人物的命運起伏,直面中國當代城鄉中那些蕓蕓眾生的真實悲歡。劉愛玲的筆墨細膩明朗而不失民間情致,那種冷靜背后的激情與熾烈,總是顯得尺水興波,曲徑通幽。她用情于農村細瑣之事,用心于轉型期人心之微妙,持續關注世事沉浮背后百姓靈魂的紋路。她用節制與耐心,守護情感的家園,捍衛記憶的符碼,也賦予了底層小說以沉實的精神底蘊。
新舊思想在城鎮化、城市化進程中的沖突貫穿底層生活的角落,其中民風民俗的強大慣性與現代思想觀念的糾葛是這一沖突的集中爆發。中篇《三聲炮響》,講述身患絕癥的白曲水一心要將爹遠在黑龍江的墳遷回白家村祖墳院里,以了結他的心愿。以白曲水的兒子為代表的家人激烈反對,白曲水通過沉默,與村里祖輩雕棺花、打棺材的“三撇”聯手為白老爺子做木棺材,及逃跑等方式堅持并抗爭,形成了當代社會經濟飛速發展的大勢下,民俗文化逐步退卻和遺失的現狀,人們對“認祖歸宗”“入土為安”的新舊兩股思想認識的矛盾,中國傳統民俗的儀式是堅守還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行將死亡?這樁大事就具備了強烈的儀式感,也產生了濃重的悲劇氣氛。在中篇小說《三聲炮響》中,劉愛玲表達了她對當下農村新舊思想的交鋒的觀察和思考。白曲水在罹患了絕癥胰腺癌瀕臨死亡的最后歲月,念念不忘的是把他老父親的骨灰從東北遷回家鄉重葬。他的不顧老命竭力給自己的父親打造一口槐木棺材的舉動,引起了妻子、兒子和兒媳的軟硬兼施的反對,可以說,他根深蒂固的“入土為安”的觀念代表了老中國兒女的“孝道”觀念,而他的兒子一代在現實生存困境中苦苦掙扎于城市夾縫中依靠打工掙錢糊口,代表的是城市化進程中新一代農民工的境遇。木匠打造棺木的精湛技藝以及為了年輕時代深愛的女人而獻出寶貴生命所代表的則是一種中華民族傳統道德在二十一世的延伸。木匠對古老技藝的堅守與傳承,乃是一種民俗文化的強大生命力生生不息的力量。在這篇小說中,農村留守老人、婦女、兒童的艱辛生活,鄉村生機與活力的匱乏,“代溝”中新舊觀念的沖撞與交鋒,無不纖毫畢現一覽無余。小說富有齊魯文化的深沉底蘊,對鄉土文化的反思和叩問,對底層生活艱辛包蘊的同情與悲憫,對城市化背景下鄉村的蕭條、寂寞、閉塞的深入反省。細節描寫非常到位,顯示了作者很好的民間生活體察和問題意識的敏銳獨特。中篇《父與子》講述古老而封閉的石墩村,保持著原生態的生活狀態。爺爺當年首個破了族規,與戲子在石河邊的石吊屋結合,繼而產生了父親這個雜種,父親一輩子背著家族及整個石墩村人的罪孽過活,承受歷史與道德的雙重批判。他以弱小的身體和水質的“上善”秉性,至死融合族規的血腥對峙,鋼蛋兒的尖銳及爺爺多年無奈的冷漠;包容母親和村長的畸戀,大膽地救了外村陌生女人,又一并以父親的身份撫養著另兩個雜種。父與子三代人紛雜的親情與愛情的激烈碰撞,凝聚了人類生存的精神圖騰和宗教祭祀般的莊嚴和肅穆。貫穿始終的父親“上善若水”的思想品質最終升華為全文主題。劉愛玲的底層小說,既有真實具體的生活描繪,又有發人深省的冷靜反思。在廣袤的鄉村大地上,在現實困境與歷史淵源之間,劉愛玲誠摯凝視底層百姓的生活和命運,不懈求索提高他們幸福感的途徑。劉愛玲直面現實的小說寫作,以巨大的道德勇氣和知識分子視野展現人與社會、自然、歷史的關系,她的小說保持著飽滿的熱情和充沛的思想活力,為批判現實主義者繪制了驚心動魄的精神圖譜。劉愛玲的小說是獻給中國大地上默默生存的蕓蕓眾生的贊禮。一群農民工在寂寞的城市邊緣中的堅守與希冀,具有感人肺腑的精神力量。劉愛玲以充滿人文關懷的寫作態度,精確而到位地書寫底層復雜糾結的真實生活,她筆下的人性在艱難困窘中不斷升華,如平凡日子里詩意盎然的陽光和音樂,見證著良知底線和道義倫理在人心中的堅執。強大的現實性、詭秘的命運感和對人性真善美的堅守,使她的小說的意蘊渾厚而視域曠達。
在城市的夾縫中苦苦喘息的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和人性與獸性的關聯、斗爭與碰撞,同樣是劉愛玲小說的重要著眼點。短篇《人與獸》,講述城市邊緣工廠門衛里,曾經在若干個工廠里不斷跳槽的老光棍老鐵頭在癌癥最后時期唯一來道別的老伙計老石頭,在離上班五分鐘之前,一起喝酒被經理發出的一張“解聘書”而辭掉。黑子是曾經被老鐵頭毒打殘害過的狗,被老石頭收養著,此見面中,人的獸性與獸的人性的碰撞、對比和反襯,終抵不過極度物欲膨脹的工廠壓榨者一張薄紙對人的厲害。在面對工人被企業壓榨的命運中,人性與獸性到底有如何多的關聯?短篇《一株玉米的靈魂》,寫山東茌城鋁廠附近的橋洞下,生存著一條半和外鄉來的郭女、辮子母女倆,辮子娘為了省錢,在橋洞下住,與一條半由開始的不接納到最后和睦相處的爭斗。故事一條線索為一條半與郭女對橋洞之爭,一條線索為一條半在橋洞邊種下的一棵玉米,他對玉米的精心呵護,玉米成為他靈魂的寄托,他用如此荒誕的行為,與茌城單項發展經濟,嚴重污染環境、損害后代的堅決抵抗。他以荒誕的做法對抗著工業對環境的污染。茌城進駐鋁業生產加工后,經濟富裕了,空氣、土地、水污染嚴重,一條半所住的茌城城北村被開發成鋁廠,鋁污染使大片的莊稼枯黃死亡,再不生長。他是鋁業的受害者,包括他的老伴,老來得的兒子,他的家,大片莊稼,都受到因發展鋁業的毒害。玉米的靈魂即人的靈魂的寓意與象征。最終個人的力量無法與社會抗衡,過度環境污染降下了罕見的牛奶雨,茌城在富裕的表象下,人們受著危機后代的憂慮。一條半和郭女生存的唯一的橋洞,也被挖掘機鏟平,成為鋁廠建設的地域,主人公一條半和那棵奮力生長的玉米,成為不可阻擋的抗拒的精神力量。劉愛玲是一個有文學理念的人,一個能在語言敘述中創造鄉土世界的青年作家。她用一種溫和的文辭、豐盈的想象和散文化的感性之美,為自己建構了一個可摸可觸的齊魯鄉土文學生態圈,并由此標示出轉型期鄉土中國在文學上的清晰面影。她的小說散發著憂傷和悲憫的心靈之韻,那種黯然憂郁和錐心疼痛,令讀者難以釋懷。她舒緩有致地陳述歷史、現實、記憶和想象,如此遙遠,又如此切近,底層的卑微和高尚一覽無余。她以輕逸瀟灑書寫繁復沉實,以細節敘事呼應直抒性情。大時代和小人物,鄉土和城市,傳統的文化與現代性焦慮,沉滯的現實和風起云涌的內心世界,劉愛玲以她的記憶、觀察、體味,讓細節落實到字里行間,讓沉默者發聲、彷徨者前行,從而為底層人物在嚴酷環境下力保尊嚴寫下了人性的贊歌。
汪曾祺說:“小說本來就是語言的藝術,就像繪畫,是線條和色彩的藝術。音樂,是旋律和節奏的藝術。有人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點,我認為這話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說這幅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這個曲子還可以,就是旋律和節奏差一點這種話不能成立一樣。我認為,語言不好,這個小說肯定不好。” 劉愛玲的小說語言通俗清晰,與老舍、沈從文先生的“市井化語言”一樣,是適應她所寫的鄉村內容和底層人物的。劉愛玲有著豐富的鄉村生活經驗和深厚的人生閱歷。她不僅對底層社會生活有著鮮活精準的體驗,也對底層人思想感情有著息息相通的理解,而且她始終關注農民工和農民群體的切膚之痛和生存現狀。她的許多小說都形象描繪了底層生活的真實面貌,反映了底層社會形形色色小人物的生活脈絡和思想感情。她以民間代言人的身份寫農民工。劉愛玲在創作中遵循了沈從文“貼著人物寫”的原則,真正做到了來自民間而又超越民間。她的小說語言顯得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幽默風趣,產生出一種耐人咀嚼,回味無窮的表達效果,深具民間本色化與生活化的特征。
劉愛玲以詩人般通透的靈感和大地之子的赤子情懷,把小說作品寫得真實、具體而又異彩紛呈。她的底層小說蘊涵之深廣忠實地反映了她立足民間生活的質樸精神。她以觀察入微、想象豐滿、文氣雄渾、敘述精準的不凡手筆準確地駕馭了底層小說的敘事策略,她的小說是現實主義理想和柔情似水的心靈的結晶。
作者簡介(1974—,)山東泗水人。泰山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生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