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風尚周報》Y=楊明潔

釋來空法師的抗戰記憶
在黑明的大部分人生中,每個階段他都在與某種類型的人打著交道。兩年前,黑明在“紅色電視劇”泛濫流行的情況下,也領略到篡改史實、武俠抗戰,這讓他感覺似乎有一堵墻橫在了喉嚨,不糾正,就無法呼吸。于是2011年他開始籌備“100個抗日老兵”系列拍攝,去年正式開始。未來黑明要花三四年甚至更長時間來完成這個系列。
黑明說:“我想接觸他們,去了解他們真實的故事。并把這真實用照片如實地呈現出來。”
參加過抗戰的老兵要么已不在人世,要么年事已高,所以時間特別緊迫。黑明幾乎是在與時間打一場保衛戰。通過各種渠道,他尋找各地參加過抗戰的老兵,找朋友介紹,找與老兵相關的一切公益組織。然而這似乎都不算難事,最難的是幫助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家去回憶與他們相關的戰爭的日子,歲月積累,他們早已記不清自己參加了哪一場戰斗,那一場戰斗發生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
即便如此,老兵們回憶起那些殘酷的日子時,那一幕幕戰火硝煙,依然如昨天發生的一樣,不曾褪色。黑明說:“跟他們聊天的時候,你會看到他們堅毅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打過仗的人。”這些堅毅的眼神通過鏡頭,進入了黑明的底片里。
在黑明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個老兵現在是一名和尚,他俗名吳淞,法名釋來空。吳淞參與了常德會戰,打完常德會戰以后他到了香港,想在香港找一碗飯吃,但沒有合適的,就回來內地了。文革的時候把當過國民黨兵的人抓起來,他被判了無期徒刑。后來改判有期放出來了,最后當了和尚。在拍攝的過程中,黑明和他聊了三天,拍攝了大量的照片,這一個人就可以寫一本書。
黑明在2013年初的時候到了湖南乾明寺探望這位有意思的老人。黑明說:“快十年沒住過掛單房了,沒想到這個季節南方寺廟的掛單房如此寒冷。這次去廟里不是拜佛,更不是出家,只是在網上看到湖南乾明寺住著一位很有意思的老人,所以就南下找他聊天。”掛單房也稱“寮房”,主要是外來云游和尚居住的地方,也是廟里的免費招待所。
在廟里黑明按照老人的要求,每天早晨四點鐘便去他的禪房和他聊天,聊兒女、聊家庭、聊打仗、聊監獄,聊他為什么出家當和尚。聊到晚上八點他去念經,黑明回冰冷的掛單房睡覺,不脫襪子、不摘帽子,只好穿著羽絨服鉆進冰冷的被窩渴望入睡。
《風尚周報》:在你拍攝他們時,他們身上的氣質與幾十年前你印象中的形象有何不同?
黑明:我發現打過仗的人,即使老了以后,身上那種氣質還是會跟年輕的時候差不多。他們的眼神特別剛毅,說話特別有力。
《風尚周報》:老兵們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什么?
黑明:我在臺灣拍攝老兵的時候,被問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是不是共產黨的?”

新窯子的第一個嬰兒
農村是中國發展的一個縮影,自讀了費孝通的《江村經濟》以后,黑明特別希望能像他那樣在一個村里面做長時間的田野調查。于是他帶著相機和筆,就走進了新窯子村。
1996年,黑明第一次去到位于海拔高度1200米的黃土高原中部的新窯子村。“到現在,我先后幾十次專程從北京奔赴新窯子,累計居住幾百個日日夜夜。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總在用相機和筆記錄他們的真實生活。現在,新窯子的農業經濟和文化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我的目的就是記錄這個變化。”
一開始到這個村子的時候,村民竟然以為黑明是香港派來的特務。“因為我去的時候是1996年,臨近九七香港回歸。那時候很多地方都在宣傳‘穩定回歸’,我披著長頭發穿著時髦的衣服出現在村子里,難免引起他們的警惕。”后來時間久了,黑明和村民的關系也相處很好,幾乎把他當成了名譽村長,一切解決不了的事務都會找他。
新窯子里面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叫白海生,他的故事被黑明濃墨重彩地書寫著。他1923年出生,文盲。他是新窯子的第一個嬰兒,父親是新窯子的創始人白新富,他在新窯子堪稱最勤勞、最厚道、最本分的人。經過幾段婚姻,幾十年后的今天,他家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四世同堂和40人之多的大家族。
白海生認為他心目中最偉大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另一個是開創了新窯子的父親——白新富。

《風尚周報》:在你拍攝新窯子的農民時,他們身上的氣質與你之前印象中的形象有何不同?
黑明:可能很多人認為中國農村的貧窮落后,中國農民的愚昧無知,這就是農村農民的氣質。我不是要表現這些,我是希望通過鏡頭記錄真實的中國農村的變化,看著他們從貧窮到現在有了一定的經濟能力了,各方面也進步了。
《風尚周報》:村民們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什么?
黑明:后來跟村民非常熟了,他們有什么大事都會通知我,例如:“誰家的閨女要出嫁了,你要不要來拍照?誰家的老人走了,你要不要來一下?”我就像他們村的一員似的。
40年后,只剩下一個人

天安門是中國最充滿故事的地方。歲月的痕跡讓黑明萌生了尋找100 張天安門前老照片的想法,決定邀請照片中的主人公重返天安門,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中,對他們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影像對比。2004到2009年之間,他先后找到近千張天安門前拍的老照片,力求在同樣的季節、位置、時間、光影效果下,用不同時代的同一張面孔,展示他們不同的人生故事。
五年間,每當黑明扛著攝影器材前往天安門廣場,總要被公安或武警盤查一番。黑明說:“無論是安檢,還是拍攝過程,如果遇到好說話的警察,隨便看看我的行頭便示意讓我通過,如果碰上較真的主兒,經常要把大包小包翻個底兒朝天才算了事。”
很多人看到黑明“公民記憶”系列作品中關于毛聯裕的照片后,不禁掉下了眼淚。40年前,毛聯裕在天安門前和母親合照,40年后,母親已經離去,只剩下一張椅子。毛聯裕這張照片是他準備去越南打仗的時候,母親特意從老家山西趕到北京看他時去天安門拍的一張留影。40年過去了,毛聯裕的母親早已離開人世。她是清朝光緒年間出生的,如果還在世,今年102歲。
毛聯裕回憶說:“當時通知我們上戰場,我母親特意來看我,當我把她帶到天安門廣場給她戴上毛主席像章準備拍照的時候,她非常激動,那時候誰能有個好點的毛主席像章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風尚周報》:在你拍攝他們時,他們身上的氣質與幾十年前老照片里面的形象有何不同?
黑明:他們照相時把手中的“紅寶書”換成隨身攜帶的護照、退休證等東西,每個人的笑容更加燦爛,神情更加從容。這些看似幽默的元素,也給我的作品平添了諷刺意味。
《風尚周報》:被你拍的人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或者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
黑明:當我把自己采寫的百余篇文章發給每位被攝者之后,他們紛紛來信、來電,熱情地告訴我已經修改了關于自己的文章,當我收到他們寄回的文章時,發現有的文章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最讓我心痛的是有人刪去了震撼人心的歷史真相,這導致多篇修改后的文章遠不如原稿那么生動、自由、深刻。
1000人,我與他們對話
僧人、學生、知青、右派……不知不覺黑明拍攝了超過1000人,這并非是早已策劃的事情,而是日積月累的情感。黑明說,這1000個人的照片是一部史無前例的紀錄片,這紀錄片所反映的本質是對話,通過對話來記錄那些無法還原的過去。
“右派”,在很多人心里似乎都是不能被提及的一種身份象征。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做錯了什么,于是他們曾讓人唯恐避之不及,又總是心生好奇。
從1997年秋天開始,整整三年的時間,黑明都在拍攝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的人。其中有一個河南鄭州的人,大學的時候就被打成右派,即將要下放到內蒙古的草原去。臨行前,他跟女朋友提出分手,但他也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那位女孩可以把辮子剪下了送給他,女孩答應了,并用紙包好交到了他的手上。在被下放的20多年里,這條被紙包裹好的辮子一直被他帶在身上,而且一直沒打開。當黑明采訪他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打開了包裹。他看到了里面的辮子,就放聲大哭不能自制,說:“我受不了這東西,還是趕緊包上!”
如果說你對這些身份都不感興趣,你可以看看黑明鏡頭下的100個少林寺僧人。黑明幾度進入少林寺,就為能夠把僧人的生活習慣摸透,最后他找到了少林寺住持釋永信,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便安排了弟子們參與黑明的影像之中。黑明說:“僧人很多都比較內斂,所以他們都只留下了一張全身的正面照,但這恰恰是他們的氣質,低調、從容。”
黑明回憶起這些,總有種回憶單純美好的感覺,這不禁讓他想起1990年代,他走進北大和清華,用鏡頭記錄下1990年代大學生的面貌。那年冬天,一個雪地里騎自行車的青年形象在黑明腦海里特別清晰。“我當時覺得這樣站著拍太普通了,就問他能否騎著車拍,他二話沒說就跑在雪地上奔跑著去找自行車,特別熱情和真誠。”
《風尚周報》:拍攝了這么多特定群體的人物,你有什么感覺?
黑明:即便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時候,命運還是跟著時代變化的。
《風尚周報》:你想對他們說些什么?
黑明:活得真實,才算活了一回。
對話藝術家
我不是純粹的攝影家
《風尚周報》:你的作品有各種各樣的題材,有關注歷史的有關注當下社會的,這些題材你是怎么擬定的?
黑明:我的選題一般都是臨時想出來的。而且常常是幾個題材同時進行,其實同時做幾個選題,并不矛盾。我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愛好和工作兩不誤,把計劃好的事情一件一件做完。我的選擇要有意義,要有價值,反之我不會去做。
《風尚周報》:有人評價說“黑明是題材的成功,而不是攝影的成功”,你怎么看?
黑明:我沒有把攝影看成小圈子里的事情,也不愿把自己看成一個純粹的攝影家,我只是用攝影的手法在表現人生狀態和整個社會的變遷,想通過我的攝影,給更多的人傳達我對事物的理解和感受。那種“純粹的攝影”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思想。
說句難聽的話,一個照相的會有多大的成功!別人怎么說是別人的理解,和我沒有太大的關系,也沒必要去關心人家怎么說。

我有一次跟北大社會學系教授熊躍根老師聊天,他說:“做選題沒必要在乎別人怎么說,只要自己玩得舒服就行了。”這話說我心里了:自己舒服第一。
《風尚周報》:你的攝影作品往往會有很詳細的文字,是不是即使你作為一名攝影師,也會覺得有一些言語是攝影難以表達的?
黑明:我特別喜歡用影像來表達,但是影像所表達的信息量是不夠的,我要用大量的文字解讀我的照片。很多人說好的攝影作品是不需要文字的,我認為這是不對的。藝術照片可以沒有文字,但紀實照片沒有文字肯定是不完整的。我的所有攝影作品都有文字,這些加起來才是我這些年對社會對人生的總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