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呈現]
木魚餛飩
林清玄
深夜到臨沂街去訪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見多年前舊識的賣餛飩的老人。他開朗依舊,風趣依舊,雖然抵不過歲月風霜而有一點佝僂了。
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臨沂街,夜里時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點半左右,一陣清越的木魚聲,總是響進我臨街的窗口。那木魚的聲音非常準時,天天都在凌晨的時間敲響,即使在風雨來時也不間斷。
剛開始的時候,木魚聲帶給我一種神秘的感覺,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長空,心里不斷地想著:這深夜的木魚聲,到底是誰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義?難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時在我住處附近念經嗎?在民間,過去曾有敲木魚為人報曉的僧侶,每日黎明將曉,他們就穿著袈裟草鞋,在街巷里穿梭,手里端著木魚滴滴篤篤地敲出低沉雄長的聲音。我一直覺得這種敲木魚報佛音的事情,是中國佛教與民間生活相契的一種極好的佐證。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著無力的飄閃的小雨,我正讀著一冊印刷極為精美的《金剛經》,木魚聲恰好從遠處的巷口傳來,格外使人覺得昊天無極,我披衣坐起,撐著一把傘,決心去找木魚聲音的來處。
那木魚敲得十分沉重著力,從滿天的雨絲里穿揚開來,它敲敲停停,忽遠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廟里讀經時急落的木魚。我追蹤著聲音的軌跡,匆匆地穿過巷子,遠遠的,看到一個披著寬大布衣、戴著氈帽的小老頭子,他推著一輛老舊的攤車,正搖搖擺擺地從巷子那一頭走來。攤車上掛著一盞四十燭光的燈泡,隨著道路的顛簸,在微雨的暗道里飄搖。一直迷惑我的木魚聲,就是那位老頭所敲出來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尋常賣餛飩的攤子,我問老人為什么選擇了木魚的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簡單,他說:“喜歡吃我的餛飩的老顧客,一聽到我的木魚聲,他們就會跑出來買餛飩了。”我不禁啞然,原來木魚在他,就像鄉下賣豆花的人搖動的鈴鐺,或者是賣冰水的小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種再也簡單不過的信號。是我自己把木魚聯想得太遠了,其實它有時候僅僅是一種勞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說:“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餛飩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的,不加一點蔥菜,連大飯店的廚師都愛吃我的餛飩呢。”我于是丟棄了自己對木魚的魔障,撐著傘,站立在一座紅門前,就著老人攤子上的小燈,吃了一碗餛飩。在風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餛飩,確是人間的美味,不亞于他手中敲的木魚。
后來,我也慢慢成為老人忠實的顧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時候,遠遠聽到他的木魚,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餛飩,才開始繼續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選擇木魚作為餛飩的信號有他獨特的匠心。他說因為他的生意在深夜,實在想不出一種可以讓遠近都聽聞而不至于吵醒熟睡人們的工具,而且深夜里像賣粽子的人大聲叫嚷,是他覺得有失尊嚴而有所不為的,最后他選擇了木魚——讓清醒者可以聽到他的叫喚,卻不至于中斷了熟睡者的美夢。
木魚總是木魚,不管用什么角度來看它,它仍舊有它的可愛處,即使用在一個餛飩攤子上。
我吃老人的餛飩吃了一年多,直到后來遷居,才失去聯系,但每當在靜夜里工作,我仍時常懷念著他和他的餛飩。
老人是我們社會角落里一個平凡的人,他在臨沂街一帶賣了三十年餛飩,已經成為那一帶夜生活里人盡皆知的人,他固然對自己親手烹調后小心翼翼裝在鐵盒的餛飩很有信心,他用木魚聲傳遞的餛飩也成為那一帶的金字招牌。木魚在他,在吃餛飩的人來說,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還是一襲布衣,還是敲著那個敲了三十年的木魚,可是老人已經完全忘記我了。我想,歲月在他只是云淡風輕的一串聲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緩緩推走小小的攤車消失在巷子的轉角,一直到很遠了,我還可以聽見木魚聲從黑夜的空中穿過,溫暖著遲睡者的心靈。
木魚在餛飩攤子里真是美,充滿了生活的美,我離開的時候這樣想著,有時讀不讀經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有刪改)
[美文賞評]
生活中并不缺少美,只是我們缺少一雙發現美的眼睛。讀林清玄的散文《木魚餛飩》尤其能給人這樣的感受。小小木魚、平常餛飩,在作者的敘述下,竟然也是那般美好,讀來倍感溫馨。
文中賣餛飩的老頭很平凡,但卻充滿愛心。他生活恬淡,就像我們身邊很多普通人一樣,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人構成了我們美好而庸常的世俗生活。所以多年后,作者再次與之相遇后會有無限感慨。這才是生活的本真面目,這樣的人才是美好可愛的人。
全文敘事平易,風格恬淡,仿佛一杯清茶,但是慢慢品嘗,卻是別有一番風味。初看似無技巧,仔細揣摩就會發現很有一番匠心。
題目“木魚”與“餛飩”風馬牛不相及,一看就能抓住人。開篇寫“我”偶遇舊相識的賣餛飩老人,勾起對往事的回憶?;貞浿胁皇侵苯訉懤先?,而是由遠及近——先寫“每天凌晨一點半左右,一陣清越的木魚聲,總是響進我臨街的窗口”,引起我的好奇和猜想。接著,賣餛飩的老人出場,木魚聲從何而來算是解開,但是又一個疑問出現:老人干嗎賣餛飩敲木魚?幾句閑談解開疑團,餛飩之美令人難忘。一個可愛的老人形象呼之欲出。木魚乃佛家法器,大慈大悲的象征,老人的木魚其實就是老人善良之心的最好代言。
所以作者才會由衷地感嘆:“木魚總是木魚,不管用什么角度來看它,它仍舊有它的可愛處,即使用在一個餛飩攤子上?!薄澳爵~在餛飩攤子里真是美,充滿了生活的美。”
(責編 李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