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雖千萬人，吾往矣

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中國著名的20世紀中國思想史和知識分子研究學者。其開創的知識分子研究范式一直被后起學者所廣泛引用。同時也是“牛津共識”的簽署者之一，相信真理無法被某個主義所壟斷，尋求自由主義、新左翼及新儒家的共識。

許紀霖是謙卑而又驕傲的。

其謙虛在于一個讀書人對于知識的渴求。曾經許紀霖是一個手不釋卷的人，現如今也保持著相當驚人的閱讀量。圍繞著一個階段的熱點，許紀霖去讀那些符合自己品味的書籍。精讀好書，謙遜地去尋找知識養分，而不是如大多數人那樣，買書不止，僅僅為了滿足對于書本的貪欲。

其驕傲更多的是對自己知識分子研究的自信。作為中國最早研究知識分子的學者，許紀霖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涉足到這個話題。資格老倒是其次，每隔一段時間許紀霖都要把自己的知識分子研究重新問題化，幾乎每一次轉型，他都走在那個時代的前沿。

錯心插柳

許紀霖的行程單：

5月12日，清華大學明理樓，與姚中秋和許章潤進行“自由主義與中國文化”的思想對話。

5月14日，中國礦業大學（徐州），給礦大學生開展“多元脈絡中的‘中國’”主題報告。

而在這之前，轟動一時的“牛津共識”，許紀霖長時間內對著媒體做了不少理念上的宣傳。許紀霖很忙，這是給我的第一印象。即使很忙，剛從外面會見老友回來的許紀霖手上還拿了一本書。

而對于書本的癖好，許紀霖笑稱，這是作為一個讀書人的本能。而在他的人生歷程之中，書可以說一直是他的幸運符。

1957年出生的許紀霖，和那個時代的人一樣都經歷過“上山下鄉”。那段歲月中的“挑河泥”“種水稻”對于在城市出生的他們來說可謂是一個不小的負擔，那可能是一個純粹要拼體力的年代。

讀書無用么？不一定，最起碼讀書使得許紀霖擁有了寫作方面的才能，他被幸運地分配到政宣組。負責些出黑板報、管理圖書的工作。這工作對于他來說就如同讓孫悟空管理蟠桃園，三分之二的時間，許紀霖都用來讀書。文革后期（尤其是林彪事件之后）的文化氛圍已經沒有了當初那種階級斗爭的你死我活，看一本私修反革命書籍得上升到被抓的地步，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司湯達的《紅與黑》，蘇聯時期的解凍文學都成了他汲取的資源。

在當時，讀書只能說是他出于本能的癖好，最無一用是書生，誰又知道高考啥時候能夠恢復呢？讀書使得許紀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尋找了一份心靈的凈土。文革結束，高考恢復之后，許紀霖也順理成章成了第一批大學生。

人生可能很難設計，最重要的是首先把自己打造成材，當機遇到來的時候，能不能有能力去抓住它。

把握住機遇的許紀霖在文革時期，幸運地成為了一名宣傳人員。命運也似乎對他特別偏袒，在大學畢業之后，由于其負責編導的思想教育片沒有完成，他也幸運地留在上海，要知道，在當時，對于服從國家統一分配的大學生們而言，留在上海是有多么不容易。

既來之，則安之。許紀霖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老老實實地做起了學問。當談論起命運讓他選擇了知識分子研究這一塊，他認為同樣也有點命運之中的偶然。

大學期間，許紀霖研究的是東歐和蘇聯之間的國際關系，畢業之后跟著陳竹筠老師研究中國民主黨派。對于中國民主黨派，許紀霖可謂絲毫興趣都提不上來，不過民主黨派中的知識分子倒是冥冥之中吸引著他。

雖然隔了一個時代，但是彼此之間的命運、心態都是相通的。于是，許紀霖換了一個角度，從知識分子去研究這個問題。命運即使給他做了安排，但是許紀霖還是自己做出了選擇。就這樣，許紀霖踏上了研究知識分子之路。

絕不重復自己

整整五年時間，許紀霖既沒有課上，也沒有上交什么論文，所做的只是日復一日地前往圖書館讀那些他所感興趣的書。也就是那個時代才有著這樣的可能，現在的青年老師要是五年沒寫一篇論文，還不上課任教簡直是天方夜譚。許紀霖很感謝那個年代的機遇。

五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當出鞘之時勢必“一朝聞名天下知”。許紀霖嘗試著給《讀書》雜志投了一篇稿子，“從中國的《懺悔錄》看知識分子的心態人格”，很快他的文章被納入刊物，并被作為重要文章所推薦。

在當時“文化熱”的背景之下，一夜之間，許紀霖爆得大名，板凳雖然坐得五年苦，但也是值當。此時他的文思如井噴一樣，所寫就的文章一篇接著一篇。《讀書》雜志、《走向未來》雜志紛紛刊登了他的知識分子研究文章，那時候的《新華文摘》也遠沒有現在這么封閉，一年之間也轉載了他的三篇稿子。

紛至沓來的稿約并沒有使得許紀霖沾沾自喜，五年時間的學術沉淀現在似乎已經被掏空了底子。許紀霖覺得自己應該沉一沉，再繼續這樣寫下去，可能還是重復以前的老路子。對于當時的他而言，可能是遇到了一個瓶頸。

許紀霖是一個不愿意重復自己的人，對于自己的嚴格要求使得他暫時放棄了知識分子研究。退一步意味著海闊天空。被欣賞的《劍橋中國史》成了他所模仿的目標，許紀霖組織了一批中青年學者從事《中國現代史》的編纂工作。這一次的編纂工作成為他再一次知識分子研究的出發點，在更大的背景框架里面去研究知識分子問題。

很多東西就在不經意之間打通，馮契先生的“自覺與自愿”的哲學觀點便被用到了他的知識分子研究框架里面。自覺是與理性有關，自愿是與意志有關。以前困惑許紀霖的“五十年代知識分子改造”問題豁然開朗。

五十年代知識分子改造是自覺而不自愿，理性上自覺改造思想，意志上是被強制、被強迫。這個判斷以后成了知識分子改造最有名的論斷之一。讀哲學的時候，許紀霖突然解開了以前困惑自己的知識分子問題。在擴充了自己哲學上的知識脈絡之后，許紀霖有了自己的獨特發現。

和過去相比，現在的研究者們有了更多的實證資料，但是談及知識分子研究的突破方面，許紀霖則有點不以為然：“現在有很多人去研究知識分子，但是研究有突破么，在我看來沒有。現在許多問題的研究還在自己九十年代提出的問題框架里面重復著。”

在采訪之中，許紀霖問了我們一個問題：“究竟是哥德巴赫偉大，還是陳景潤偉大？”他更希望成為一個不斷提出問題的人，在沒有發現新的問題之前，他寧愿不去做重復自己的事情。“要干就干一流的活，要干就要干別人所干不了的活。”言語之間，許紀霖有著自己的學術野心。

為理想而活

“沒有理想，我們是活不了的一批人。”這是許紀霖對于他們那一代人的評價。不過八十年代末的他們，卻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理想的幻滅。一次是1987年的胡耀邦下臺，另外一次是天安門廣場上的騷動。

兩次接踵而至的幻滅使得很多人都倒向了虛無主義。一些人下海，放棄了當初所追求的東西。理想此時顯得那么虛妄，虛妄到沒有實現的那一天，甚至它會變質，永遠再難拾起它們。

許紀霖并沒有放棄他的追求，在寫了那么多知識分子的文章之中，最心靈相通的可謂是史鐵生。“并不在理想的實現，而在與這理想的追求之中。”在理想的追求中，無論成敗，無論前途是如何荊棘，更不論前路有多少人擋道。

在得知自己被選為共識人物之后，在自己的微博上許紀霖寫下了這段話：“作為當代中國思想的參與者，我見證了中國知識分子從共同的啟蒙陣營走向分化、沖突直至敵視的悲劇性過程。我堅信，真理無從壟斷，中國的未來絕非靠某個主義的獨家拯救。容忍未必比自由更重要，但民主必定來自有誠意的對話、有反思的自信、有原則的妥協與有底線的讓步。我明白，在撕裂的中國獲取共識談何容易，然而孔子有言：知其不可而為之。不要問和解是否可能，只須問其是否值得追求。如果可欲，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一分的共識，便有雙份的光明。這一己之信念，愿更多的朋友與我分享。”

“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許紀霖依舊和當初一樣，以理想主義做支撐，探索著自己的知識分子研究。除此之外，作為一只無法歸類的蝙蝠，許紀霖也在努力地去尋找著不同主義之間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