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以強敵為師資

作為近代史上對中國影響最重大的一場外戰，中日甲午戰爭的陰影至今籠罩在東亞上空。兩個甲子過去，仇恨和悲情隨著120周年紀念日的來臨再一次被溫習。但在戰敗之初，這種情緒并沒有讓國人不可自拔，戰爭激發出來的反而是向強敵學習的勇氣。

天朝上國的傲慢

在甲午戰爭之前，中國人已活在自己構想的“天朝上國”迷夢中超過千年。馬嘎爾尼對平等外交禮儀的堅持并沒有起到提醒大清統治者的作用，鴉片戰爭的巨炮也沒能徹底將官僚士大夫們打醒，只是開啟了部分開明的漢儒向西方學習的窗口。大清國的朝堂上好不容易取得了一點“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共識，更深層的文明引進和制度建設卻始終沒有動力。

光緒二年（1876）冬，郭嵩燾出使英國，并將沿途見聞寫成《使西紀程》一書，盛贊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教育及科學體系，主張中國應研究、學習。郭嵩燾將此書寄給總理衙門刊印，卻遭到朝廷保守派的一致譴責，該書被作為歪理邪說大加批判，及至郭嵩燾被罷官，“漢奸”之罵仍不絕于耳。

甲午戰爭之前，中國已經被西夷“教訓”了數次，仍不肯承認制度之落后，對于“東夷小國”日本的鄙夷就更是根深蒂固，幾乎沒有人知道日本已經悄然成為列強之一員。

首先認識到日本重要性的是黃遵憲，他在擔任駐日參贊期間，深入了解日本國情，并于1887年寫成《日本國志》一書，詳細介紹日本明治維新后將近十年的情況，論述日本變革的經過及其得失，借以提出中國改革的主張。

和郭嵩燾一樣，身為外交官的黃遵憲也希望官方出版此書。1888年，他將書稿呈送給李鴻章，李鴻章將此書推薦給總理衙門，總理衙門卻將其擱置，未予以出版。之后，黃遵憲又讓張之洞推薦，也是同樣遭遇。待數年后甲午戰敗，《馬關條約》出爐，《日本國志》才一下子風行天下。

以強敵為師

天朝上國，一夕潰敗，號稱“東方第一”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幾十萬中國軍隊潰不成軍，這理所當然地激起中國人強烈的憤慨。而后很快，便是痛心疾首的反思。中國的知識分子們認識到，日本之所以能由“崎嶇小島”戰勝泱泱中華帝國，就在于積極學習曾經欺侮過他們的西方列強，變法維新。所以中國的救亡強國之路就是要向自己切齒之恨的“仇敵”——日本學習。

梁啟超認為甲午戰爭中國慘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知日本太晚、太少，他在給黃遵憲寫的《日本國志后序》中批評黃此書雖十年前已寫成，但未發行，致使“中國人寡知日本，不鑒不備，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梁啟超提出，中國欲自強，首先是“取法東洋”，“以日為師”，這較單純“學西洋”要見效快，收益高。

向仇敵學習的疾呼令朝堂為之一震，雖有人斥之為“媚敵”“賣國”“數典忘祖”，但還是取得了朝野上下很大的共識。從康有為、譚嗣同這樣的改革派，到李鴻章、張之洞這樣的洋務派官僚，以及翁同一派的帝黨人物，甚至許多地方士紳、官員，都表示贊同。光緒皇帝則深為所動，命康有為進呈所著《日本變政考》，在這本書中，他響亮地喊出：“不妨以強敵為師資”的口號。

當時的外交形勢也為中日交好創造了契機。甲午戰后日本曾一度占據遼東半島，但在以俄國為首的一些西方列強強硬干涉下，日本不得不“還遼”。這使日本國民“一等國”的幻想化為泡影，轉而擔心中國被西方列強瓜分，使日本失去巨大的屏障。“日清提攜論”“保全支那論”再度活躍起來。1898年3月，俄國利用調停德國侵占膠州灣事件之機會，強行租借旅順和大連，為了阻止俄國侵華勢力的擴張，中國朝野也樂意摒棄前嫌，雙方一拍即合。

學習不因仇恨而止

敗于日本的第二年，中國便向日本派出第一批13名留學人員，隨后留學東洋熱潮席卷中國，至1905年突破萬名，規模為當時世界僅見。至中日全面戰爭爆發，留學過日本的中國知識分子不下10萬，若加上短期考察參觀者人數更要翻番。20世紀上半葉的風云人物，許多都曾到日本經歷過一輪西方思想的洗禮。大量負笈東渡的留學生都自覺充當了新思想的“載體”，甚至有些直接成為清王朝的“掘墓人”。

學日潮流使中國人的世界觀、歷史觀、禮法觀等都發生了重大變化。體制變革也與思想革命一同發生，晚清新政時的軍事、警務、獄政和司法制度、體系的改革和創新幾乎都是以日本為藍本，并且是在日本顧問的具體幫助下創立的。當時制定的幾部重要法律，如刑法、民法、商法也是在日本法學家非常具體的指導下完成的。在清朝滅亡之后，這些制度和法律的主要部分實際都被承繼。這些都可說是中國作為制度的現代化的開端和奠基。

坦白說，迅速克制甲午戰爭的奇恥大辱帶來的憤怒，頗為理性、豁達地向仇敵學習，于朝于野，絕非易事。對于朝廷來說，可能是出于國際形勢的考量；而對于知識分子來說，蓋因其對國家之愛至真至誠至深，正如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所說：“今夫所謂愛國之士，茍其事有利于國者，則雖敗己之身，裂己之名，尤當為之。”

此對日態度，今日尚可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