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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吟

2014-04-29 00:00:00展飛
幻火 2014年5期

第六章 天刀門主

童浩聲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師父……力氣不濟,只揀要緊的……說給你知道。你須牢牢記住,咱們天刀門,有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只有門主知曉。我死后,你好好地帶著師弟們,將天刀門發揚光大。”吳土焙流淚點頭。

童浩聲道:“天刀門祖師爺是誰,你知道嗎?”

吳土焙七歲起便第一次拜祖師爺靈位,當下道:“我們天刀門的祖師爺姓馬,名諱是上清下光。”童浩聲微微點頭,道:“你卻不知道他的來歷。馬清光祖師爺是回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他的哥哥,是大明國了不起的人物,叫做鄭和。”鄭和七下西洋,乃是大明國威之體現,其人其事常被談及,吳土焙也數次聽說過,當下點頭道:“原來咱們天刀門祖師爺有這么大的來頭,師父,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啊。”童浩聲嗯了一聲,道:“鄭和原是位太監,侍候的是永樂皇帝,七下西洋,得到無數財寶。你聽說過一段歌兒吧?‘東海大,東海寬,里面有個龍王殿。誰要找到龍王殿,帶回財寶一座山。’”他吐聲艱難,話卻說得清清楚楚。吳土焙苦笑道:“師父,這些沒影的事,有什么要緊?”童浩聲搖頭道:“不,這是真的。”吳土焙吃了一驚,心想莫非師父生命垂危,說起了胡話?聽說人臨死之時,會看到許許多多常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說的話神神鬼鬼。他淚流滿面,道:“師父!”

童浩聲只感一陣陣眼前發黑,自知活時無多,說道:“脫了我的衣裳!”

吳土焙吃驚更甚,看師父眼神,精光灼灼,十分堅定,不似鬼邪附身,依言脫了他上衣。童浩聲道:“我肚皮上有什么?你……瞧瞧……”喘息不已。吳土焙看時,童浩聲胃脘與胸膛間有許多傷疤,那傷疤顏色鮮紅,看來不過三五個月,長短粗細不一,橫七豎八,糾結在一起。有一片連到胸口的刀傷上去,被鮮血糊住了。張口道:“這是誰干的?師父,你受了這些傷,至少有十七八……二三十刀!”童浩聲道:“這是師父自己刻的!”吳土焙道:“你……師父為何要自傷?”

童浩聲哈哈一笑,一口血水涌上喉頭,憋過氣去。吳土焙忙助他推捋緩過氣來。童浩聲道:“這便是那東海藏寶圖。你瞧,這些粗道是海路,這些細道是胡亂刻上去的,這樣就算有人懷疑,也猜想不出了。那白賊自以為聰明,但東海藏寶圖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還是想不到。你們五個中,數老三最聰明,我本來想你們安葬我時,一定能看到這圖。唉!”指著靠近左肋的一點道:“這是什么所在?”

吳土焙泣道:“師父,這是章門穴。”童浩聲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五個弟子中屬賀水樺最為聰明,深得自己心意,若是問他,他自會認出這是什么地方。眼皮一翻,嘆道:“對,這是章門穴。你記住了,這地圖須得從這里看起,章門穴便是……便是蓬萊。”吳土焙道:“蓬萊,那白賊的老窩就在蓬萊,弟子總得手刃此賊,為師父報仇!”

童浩聲道:“你從這里看過來,這是廟島,這中間的是些零零星星的小島。嗯,這是魚公磯,這是南長山島,這是北長山島。”手指在自己胸腹間游移,點在幽門穴上,“這是……你記住了,叫做……叫做……大黑山島……”吳土焙泣不成聲,點頭道:“我記住了。”童浩聲喘了幾口氣道:“當年鄭和將大批寶貝交給祖師爺,后來祖師爺創立天刀門,這批寶貝就歸天刀門所有。傳到第七代,天刀門門主叫鄭中,那是我的恩師。咱們天刀門門主,從馬祖師爺之后,一直到第七代,都姓鄭,你可知是什么緣故?”吳土焙從未聽師父說起過此節,搖了搖頭。童浩聲道:“因為天刀門門主本就是父傳子,叔傳侄,馬清光祖師爺得了鄭和所贈的寶藏,有了兒子之后,便讓他姓鄭,一直傳到我的師父,你的祖師父。那年你祖師父聽說戚繼光總兵……”吳土焙抹了把眼淚:“戚總兵?是戚繼光將軍?”童浩聲閉目點頭,接道:“戚總兵練軍打倭寇,朝廷卻總撥不下軍餉來,戚家軍跟倭寇拼命,卻連飯都吃不飽……”吳土焙知道那是嘉靖年間之事,心道:這還成話嗎?聽說嘉靖皇帝信道,拆了和尚寺廟,專建三清道觀,天天煉丹求仙,不理朝政,貪官污吏橫行,百姓窮困潦倒,比現今的日子過得都難。他有時也喜歡議論幾句,嘴唇動了動,知道不是時候,把話咽到肚中,只聽師父道:“……當時魯遼江浙數省,很多武林豪杰助戚家軍打倭寇,我跟著你祖師父也曾隨軍作戰。”跟著鄭中隨戚家軍打倭寇是童浩聲平生最得意之事,平日他多次對眾弟子說起過,一說到這里,不由得兩眼放出光采,但知不是說這些題外話之時,趕緊續過話頭,“你祖師父思慮再三,決定把祖上傳下來的寶貝,都送給戚總兵當軍餉……”吳土焙忽覺熱血沸騰,拳頭在右膝上重重一砸:“祖師父這事做得太對啦!”童浩聲臉上麻點放光,道:“不錯,你也這么看。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還會不會這么看?”吳土焙一時不解,目光問詢。童浩聲嘆道:“唉,那是你的事了……當年你祖師父起出這批寶貝,裝在八口大鐵箱里,用船運往蓬萊。戚總兵便是在那里督府……咳咳……”吳土焙聽得又是入神又是傷心,握住師父右手。“哪知道船行到……行到這里……”他指著腹間一道疤痕上的一點,正是幽門穴所在,突然咳聲加劇,話聲頓結,眼睛張大。吳土焙驚道:“師父,師父!”童浩聲左手食指連指幽門穴。吳土焙道:“大黑山島!”童浩聲點了點頭,道:“船行到這里,便遇上了一只倭寇船……”想起過去,頭腦格外清晰,似是又看到了當年情形:師父鄭中身中數鏢數刀,他自己呢,是右胸挨了一刀,抱著師父哭喊。其時運寶船船底破了一個大洞,不斷涌進水來,自己看到一個小島,拼命向那里劃船,離岸數十丈,寶船進水太多,他眼睜睜地看著運寶船沉沒海中。他好像又聽到鄭中臨死時的囑咐:“這里海水應當不是很深,你若不死,一定要將消息帶給戚總兵,讓他遣人打撈寶船!”哪知等他輾轉來到蓬萊,戚繼光已經率師南下,去了浙江、福建一帶。他打聽到朝廷已給戚家軍發放了軍餉,便也不急于去報告消息,將此秘密存于心底。后來師叔涂松林當上門主,不知怎么得到風聲,多次逼問,自己總是一口咬定寶船被倭寇劫去了。再過得幾年,涂松林突然消失,師兄白秀嶺當了天刀門門主。他多次想將寶船之事告知新門主,率人打撈寶船,一來事情勢必十分艱難,二來怕江湖豪強得到消息劫奪,三來白秀嶺行事漸漸顯出惡端,是以始終未行。又過幾年,白秀嶺不知怎么也知曉了些風影,話中帶出一起打撈寶船平分之意。師兄弟意見不合,拔刀相向,將自己逼得遠走他鄉。哪知沒過一年,白秀嶺做出奸殺劉知府女兒之事,引得武林同道討問。自己聯絡了一眾門人,將他逐出門墻,接掌了天刀門門主一位。那白秀嶺離開之后,自去蓬萊一帶尋寶,后來更廣收門徒,另開門派,也叫天刀門。

童浩聲思緒紛紜,卻只覺得渾身發冷,口唇麻木,雙齒相擊,聲音低不可聞,眼皮漸漸合起。吳土焙附耳過去,只聽師父說道:“……是在……島南三十三丈……”突然之間,吳土焙猛轉頭向左,卻見墻角處一個大木墩十分怪異,不似屋中所有。那木墩微微抖動,凝神聽似有呼吸之聲。吳土焙叫道:“古怪!”走近一步,發足向那木墩踢去。那木墩突然一躥而起,變成一個人形,雙掌齊出,正中吳土焙當胸,砰的一聲,吳土焙向后跌出,撞上床板,氣血翻涌,翻不起身。咔喇喇床板塌斷,童浩聲跌落在地,吃驚之下,眼睛大睜,卻見那人形一抖,哈哈笑道:“童麻子呀童麻子,你一生中怕你師叔聽到這個秘密,誰知到頭來卻親自說給我聽。大黑山島,大黑山島,可不就是那里嗎?確切說是什么地方?”

那人年紀一把,獨目放光,不是涂松林又是誰?童浩聲雙手向他伸出,喉間嗬嗬作響,突然身子一挺,再也不動。

吳土焙驚道:“師父,師父!”

涂松林見童浩聲重傷,竟會連嚇帶氣而死,心道可惜,一把將吳土焙抓住,笑道:“他對你說了什么?最后一句!”吳土焙手一伸,摸出單刀。涂松林掌上內力一透,吳土焙手臂頓麻,單刀脫手。吳土焙叫道:“成良,四旺!”這正是他沒受傷的兩名師弟的名字,眾師弟受傷者甚多,沒受傷的有的去請郎中,有的去請產婆,就成良、四旺、馬大強三人候在外面。先前馬大強與四旺猜產婆、郎中來了一定要用熱水,兩人已去燒水了,成良一人在外屋守著,聽吳土焙大叫,連忙提刀沖進,甫進門眼前一閃,右肩中了一鏢,連痛帶嚇,又跌將出去。

涂松林一鏢射退成良,笑道:“好徒孫,師叔祖想那寶貝想了一輩子。鄭和的老家在西域,這些年師叔祖便去西域打聽,你想師叔祖可有多想?你快說,他對你說了什么?”吳土焙怒道:“不要臉的老東西!”涂松林毫不生氣:“師叔祖能活多少年?撈出寶貝,我只要一半。我這隱身術好不好?你說了,我便傳給你。”吳土焙曾十分艷羨他的隱身術,只是依他性格,卻不會變通,呸道:“鬼鬼祟祟的,誰要學你?”涂松林笑道:“那么我掌力一吐,便要了你的命罷。你好好算筆賬,一面是活得榮華富貴,一身本事;一面是死得窩窩囊囊,老婆孩子在世上再沒半個人照料。”吳土焙想到阿依古麗與剛剛出世的孩子,心中一動:“剛才師父說‘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還會不會這么看?’原來是這個意思。嗯,他不準我們師兄弟娶妻生子,原來卻也在此。”不禁猶豫,忽見涂松林獨目中盡是狡黠之色,剎那間明白:“我若說了,他只會立即殺了我,不說他反倒不敢動手。”罵道:“老東西,做你的夢去吧,我吳老五跟你沒什么好商量!”涂松林獰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我殺了你之后,便會殺了你老婆孩子……”忽然臉色大變,反手向身后一掌,砰的一聲,正中童浩聲當胸,童浩聲肋骨盡折,噴出一道血箭。吳土焙一時不明白涂松林為何對師父尸身打這一掌,一晃眼間看見涂松林背上插了一把單刀,正是自己之物,才知師父方才乃是詐死,乘涂松林不備,悄悄拾起單刀刺進涂松林后背。他如何肯放過這難得良機,一伸手搶下刀來,揮刀便砍。涂松林疼得大叫,急忙著地滾出。吳土焙怒膽難抑,持刀更上。涂松林一揚手,一枚飛鏢打到。吳土焙揮刀格開,卻聽咔的一響,涂松林拍開窗子,翻身跳出不見了。

吳土焙俯身喚呼師父,童浩聲這一次卻當真沒了氣息,眼皮兀自未合。吳土焙大慟,哭道:“師父,弟子沒用,累你老人家死不瞑目。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當給你報仇!”合上師父眼皮,只覺得胸膛悶痛,知道挨的那兩掌不輕,拄刀走出屋去。

迎面見五名師弟奔來,原來成良引來四旺、馬大強另兩名受傷輕些的同門。五人一見到吳土焙,一齊站住。吳土焙道:“師父死啦,你們進去磕頭罷。”來到自己屋中,產婆還未請到,阿依古麗臥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萎頓不堪,見到丈夫,精神一松,昏迷過去。那孩子是個男孩,小臉掙得通紅,緊閉雙目,小嘴囁得撲撲響。吳土焙悲喜交加,手足無措,啪啪扇了自己兩掌,頭腦稍清,見孩子臍帶兀自與母體相連,凝神一想,提刀欲割臍帶,見刀上盡是血污,連忙擦凈,剛才見外屋大鍋里燒的有水,舀了一瓢將刀燙了,割斷臍帶。那孩子哇哇大哭,兩只小手竟捏著拳頭揮舞,雙足亂蹬。與此同時,一泡尿突然噴出,勁力非凡,淋了吳土焙一頭一臉。

吳土焙吃了一驚,將孩子尿吧嗒吧嗒地咂在口中,輕聲呼道:“阿依古麗,老婆!”阿依古麗輕輕唔了一聲,右手伸出,探摸孩子。吳土焙大喜,抱著孩子送進她懷中,孩子拱了幾拱,竟而尋到母乳,張嘴便吃。吳土焙看得矯舌不下,阿依古麗母性天然,孩子吃奶,精神便是一振,張開眼睛,弱聲道:“吳大哥!”眉目間一片慈祥。

卻聽外面一名師弟道:“行五師兄,產婆來啦,產婆來啦!”

那產婆已逾六十,精神康健,粗聲大嗓,一迭聲吩咐送水送物,一邊罵道:“你們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殺殺,女人可有罪受啦。”忙活一陣,臉色放緩,笑道:“這下子沒事了。是你老婆嗎?”吳土焙道:“是,是,是我老婆。”產婆道:“你老婆身架底子當真了不得。換了別人,只怕大人保不住命。你知道不?”吳土焙吃驚之余,又復放心,連連稱謝。產婆抱起孩子道:“這孩子也命大福大。你瞧長得可有多好!”

直到此時,吳土焙方有隙仔細看看孩子。卻見孩子胖頭大額,膚色白里透紅,五官端正,隱約有幾分像母親。那產婆笑道:“你黑不溜秋的,生得也難看,這孩子得虧像他娘,也白,也好看。好啦好啦,老婆子要走了。你家請不請幫傭?俺莊里有個張二嬸,侍侯月子可叫個好。”吳土焙正沒抓沒撓,喜出望外,當下向產婆謝了二兩銀子的禮,議定請張二嬸幫忙。

后來郎中也請到,給受傷之人敷了藥,開了方子。吳土焙擔心白秀嶺去而復返,自檢視胸口掌傷,幸無大礙。當下囑四旺等未受傷的師弟值守門戶,自己看望受傷的師弟。傷者共有二十三人,沒受傷的不過九人。眾人說起今日之事,都是義憤填膺,痛罵白秀嶺,紛紛說若不是行五師兄練成高明刀法,又正好趕回來,天刀門定要落到白秀嶺這奸賊手中。吳土焙心道:“就算是那樣,你們大伙兒也盡可拜白賊為師。又能怎樣了?”又想要不是蓬萊宗的方升,今日只怕難作好想。心中擔憂,不知白秀嶺追上他沒有。

他本不是擅長理事的人,師父給人害死、同門多有受傷、孩子降臨人世,讓他頭大如斗,悲喜交加。一連數日,每日忙忙碌碌,給師父發葬,安頓同門師弟,分派門中事項。好在有張二嬸幫忙,照料妻兒倒無須分太多心思。

時日忽忽,轉眼間便過了師父的頭七忌日。眾同門師弟受傷輕些的已經痊愈,人手增加,吳土焙肩頭壓力大為減輕。這天祭拜了師父,回到自己屋中,阿依古麗正逗弄孩子,笑道:“吳大哥,孩子叫什么名字,可該取了吧?”

這些日子以來,只吳氏夫妻、張二嬸時時見孩子,也用不著名字,吳土焙稱以“俺孩”,阿依古麗稱以“逗逗逗”,張二嬸稱以“小家伙”。這時吳土焙聞言,一拍腦袋,當真覺得給孩子取名字是頭等大事,到時抱出來讓眾同門看一看,大家總不能“俺孩”、“逗逗逗”的叫吧?孩子滿月而無名,實在大大不可。他定睛看了孩子半晌,越看越是喜愛:“俺孩他娘,俺孩叫寶兒行不行?”

阿依古麗還未及點頭,張二嬸笑道:“我們大劉莊有七個小名叫寶兒的。寶兒好是好,愛重名。”吳土焙道:“那叫貝貝呢?”張二嬸早笑:“貝貝也有五六個,再說是閨女名。”吳土焙撓頭,看著孩子虎頭虎腦的樣子,突然叫道:“啊,有啦!”

阿依古麗與張二嬸均充滿希冀。吳土焙道:“過些日子,雷大小姐與關公子就該送譚師兄回來了。那個關公子有學問,到時我請他給俺孩起個名。”阿依古麗撲哧笑出,張二嬸自告奮勇:“我聽劉婆婆說起過,這孩子生的時候與眾不同,你看看,長得又這樣好,你們要不嫌我是個下賤人,我先給他取個小名兒中不?”

吳土焙如獲救兵,喜道:“你快說。”張二嬸道:“叫餅換。”吳土焙奇道:“餅換?這……這怎么講?”張二嬸道:“咱這里的風俗,賤名好養。你烙一張大餅,扔到十字路口,讓狗吃了,就替換了這孩子,保他長命百歲!”

吳土焙心下失望,卻不忍拂張二嬸一片熱忱,正尋思怎么說話,卻聽外面一人匆匆奔進,到了外屋,叫道:“行五師兄,行五師兄!”聽聲音頗是緊急。吳土焙趕緊出來,見是四旺,問道:“怎么啦?”

四旺滿臉怒氣,道:“行五師兄,師父的墳讓人給刨了!”吳土焙吃了一驚:“什么?多會兒的事?”四旺道:“就是剛才的事!給師父守靈的兩個師弟,也被人殺了!”

吳土焙又驚又怒:“我們去看看!”

童浩聲的墳墓在西南方向四里多處,墳墓旁邊倒著兩名天刀門弟子的尸體。墓口已給人挖了一個大洞,童浩聲的尸身也給人搬了出來。吳土焙急步上前,只見師父胸腹間一大塊皮膚已經被剝去。

吳土焙兩耳嗡嗡作響,怒極大罵:“姓白的,你當真什么都做得出來!”當日吳土焙看得清清楚楚,涂松林背上中的那一刀不下三寸深,沒有半月二十天養不好傷,再說,他偷聽到那寶船是在大黑山島沉下去的,不必再尋地圖,前來挖墓盜圖的,定是白秀嶺。只是白秀嶺怎會突然知道藏寶圖被師父繪在自己身上?自然是涂松林所說。

他查看地上腳印,是向西而去,當下拔步便追。天刀門同門師弟聞訊趕來,有行五師兄壯膽,卻也不怕,跟著追出好幾里,卻蹤跡全無,想是早去得遠了。

眾人回來重新葬了童浩聲。四旺道:“行五師兄,從今天起,咱們要加派人手,給師父守靈,以防敵人再來毀壞,糟蹋師父的遺體。”吳土焙點了點頭,忽然心念一閃,道:“白賊不會再來啦。四旺,你們師兄弟中,誰的功夫好些?”天刀門刀法以凌厲為主,同門師兄弟,為防誤傷,平日很少切磋比試。吳土焙是金木水火土五大弟子之一,向來由童浩聲單獨授藝。成良、四旺等非五行弟子,功夫大半是五大師兄所傳。吳土焙以往在五行弟子中年齡最小,也不擅言談,極少點撥其余師弟功夫,這些事大多由萬金山、管木錫、賀水樺為師父代勞。譚火池脾氣暴躁,性格不隨和,師弟們也很少向他請教刀法。吳土焙對師弟的功夫如何,實在不甚了解,但見前幾天與蓬萊宗弟子動手時,四旺身手不錯,向他詢問,應當不差。

四旺道:“不敢瞞行五師兄,師弟們用功不勤,刀法不精,被白賊門人欺侮,真是丟了師父……和行五師兄的臉面。”吳土焙道:“臉面丟了也就丟了,性命卻丟不得。你們想不想學我的刀法?”

吳土焙刀法如何,眾師弟無不親見。雖無人明說,但人人心目之中,都巴不得行五師兄傳授幾招,聽他此言,頓時群情踴躍,道:“那自然想!”“行五師兄刀法真叫厲害,大伙兒學會了,給師父報起仇來,那就好辦得多!”“行五師兄若是肯教我們,天刀門在武林中揚名,那是理所當然。”

吳土焙聽師弟們一片歡聲,心道:“師父死了,今后挑起天刀門大梁的,就得靠我啦。師父曾囑咐過我,須帶領大伙兒,將天刀門弄得興旺發達。”自在西域遇到阿依古麗,他便深信自己有神仙保佑,事事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前些天得了兒子,更令他確信自己福大,說道:“刀法,我今后自會教給你們。不過,眼下有件大事,須幾個中用的師弟助我去辦。你們不用客氣,誰手頭功夫好點?”

眾師弟頓時議論紛紛。有人說這人好些,有人說那人強些。這邊剛說出一個人,那邊卻又有人反對。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想知武功高低,法子原本簡單,一場比試下來,便知究竟。然而天刀門許多招數都是絕殺手段,平日里切磋武技,難以施展出來,倘若一定要比個高低,只怕非見生死才知。因此眾同門說了一陣,莫衷一是,后來總算議定有三個出色些,其中康德范傷重,現在還下不了床;另外兩人,一個是四旺,一個是成良。成良那天肩上挨了一鏢,傷得不重,聽眾師兄弟抬舉出自己來,說道:“行五師兄要差我們辦什么事?”

吳土焙道:“那白賊欺人太甚,害師父在先,今天又來侮辱他老人家的遺體。這口氣咱們咽得下去嗎?”眾師弟叫道:“咽不下去!”“我們去跟他拼了!”“殺了白賊,給師父報仇!”

吳土焙道:“不錯,眼下咱們天刀門第一件大事,便是給師父報仇。但是那白賊人多勢眾,他又沒跟我交過手,未必便不是我的對手。咱們給師父報仇,便要悄悄的,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我已有了計較,明天一早,四旺、成良,你們兩個跟我去蓬萊。”

四旺、成良道:“是!”余者皆激動現于顏色,前些天眾人迫于白秀嶺威逼,屈拜在他門下,人人感到窩囊透頂,此時議定要為師父報仇,雖未行事,也覺得十分痛快。唯成良臉色猶豫,好幾次欲言又止。吳土焙問起,他說道:“行五師兄,師嫂剛生了孩子,你怎么能走得開?”在吳土焙心目之中,老婆孩子無人可比,只是他早想通此節,冷笑道:“白賊得了地圖,這會兒定是急死忙活地想干那件事,倒不會來加害他娘兒倆。這樣,成良、四旺你們也留下,好好守衛門戶,萬一有人上門挑釁,那便小心應付,該低頭就低頭,該認輸就認輸,一切等我回來。”說到這里,自覺頗有豪氣,心中感念雷六鼎:“他不過隨手編了三頁刀訣給我,我便嚇得白賊不敢正面交手。天刀門今后賴以在武林中不滅,實是雷老前輩所賜。”

成良、四旺等聽他說“該低頭就低頭,該認輸就認輸”,不由得有些慚愧,但見他神色間好像沒有譏諷之意,均肅然答應。

當晚吳土焙與妻子說了明天要出行。阿依古麗雖是不舍,卻也不加阻勸,只囑丈夫一切小心。說起孩子的名兒來,阿依古麗道:“我們族里,乳名是媽媽取的。等孩子滿一年了,再由爸爸取大名。吳大哥,我想給孩子取個小名,不知……”吳土焙一大難題有人應承,喜道:“成,成!你給孩子取了什么名兒?”阿依古麗道:“叫杰格爾。好么?”孩子正在吃奶,母親眼中笑意盈盈,手指輕逗孩子小臉,呼道:“杰格爾,杰格爾。”吳土焙道:“好是好,可……可這名兒是什么意思?”阿依古麗笑道:“就是大大的好,滿滿的好。吳大哥,你記得,我們兩個,在鐘山下許愿時,讓胡大保佑我們滿滿的好。”吳土焙低聲道:“杰格爾,杰格爾。”眉頭微皺。阿依古麗笑道:“不好聽?”吳土焙陪笑道:“我覺得挺好啊。可是……可是師弟們聽了,不知道會不會覺得……覺得奇怪?”阿依古麗咯地一笑:“那你取罷。我心里就叫他杰格爾。”吳土焙沉吟道:“杰格爾,大大的好,滿滿的好。啊,有了,這在我們漢人的話里,叫做吉祥。杰格爾,咱們就叫他吉哥兒。吉哥兒!”伸手抱過孩子,欲示滿腔父愛。奈何孩子毫不領情,小嘴一扁,放聲大哭。慌得初知爹味的吳土焙急忙把孩子送還回去,孩子嗚嗚聲化為咂咂聲。

吳土焙雖非擅長計劃之人,然而此刻天刀門是以他為首,人在其位,自理其事,此次去蓬萊如何行事,已大約有了計較。但躺在床上,卻不似平日能安然入睡,一遍遍地只想自己的主意:“我悄悄趕到蓬萊,那就變成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我找上門去,在樹林里或者墻后藏起來,趁其不備,一刀殺了白賊便算完事。嗯,這雖不夠光明磊落,可是報仇事大,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翻來覆去地想了大半夜,剛剛合上眼皮不久,雞鳴三遍,天已經明了。

眾師弟送出三里,揮手作別。吳土焙自覺英武,一夜沒睡,也不感疲倦,一人一騎,輕裝上路。泰山去蓬萊近千里路程,他只用了五日,也便趕到。到得蓬萊,已過申時。戚繼光任總督水師時,曾在蓬萊設總督坊,蓬萊西臨渤海,東面黃海,乃是海岸要沖之地。蓬萊宗與泰山宗多年積怨,吳土焙頭一回來到此地,見街市倒也興旺,行人也不少。他怕撞見蓬萊宗門人,當下先找了一家客棧住了,托店伙將馬匹寄養下,換了件土布短衫,單刀仍裝進褲管,又戴上一頂破了邊的大斗笠,遮住大半個臉面,檢視無漏,出了客棧到街上打探消息。

哪知道他向人問起天刀門來,人家的笑臉頓時變色,都是搖頭不知,急行如避瘟神。連問了七八個人,均是如此。他初時納悶,心想這個假天刀門在蓬萊應當勢力不小,怎么會沒人知道?繼而憤然:“定是蓬萊宗門人在這里作惡多端,人家聽了,才會憎惡,不為我指引道路。嗯,我本來是為師父報仇,殺了白秀嶺,又算是為地方上除了一害。”登感大義凜然,頗有救蓬萊百姓于水火之慷慨。

慷慨之士豈能為區區問路小事難倒,略費心神,又得計較:“那白賊與涂老賊定會去大黑山島打撈寶船,我趕到那里去等著便是。”主意拿定,已是傍晚時分,肚皮卻也餓了,回到客棧附近,踱進一家飯館,要了四個饅頭,葷素二菜,一壺酒,放懷吃喝。

飯館中已有幾桌上坐的有人,大多是販夫走卒之流,本來都有說有笑,突然之間,全靜了下來。吳土焙略有一驚,卻見進來三名漢子,均著短打,肩背單刀,正是蓬萊宗天刀門門人,瞧模樣卻是不識,想來三人未曾去過泰山宗。那三人滿是驕橫之氣,四處打量,眾食客無不低下頭來。吳土焙也低頭吃饅頭。店小二早上前擦凈一張桌子,請他們坐下,問道:“三位好漢爺,可要吃些什么酒菜?”其中一個方臉的道:“今兒個忙,不喝酒啦,快上些肉,來十個熱饅頭。”店小二喏喏答應,轉身要去內堂。另一個短眉毛的道:“我問你,今天見著我們天刀門那個姓方的沒有?”店小二道:“哪位姓方?小的不知道啊。不過,今天貴門除了您三位,再沒見到誰。”短眉毛拿眼色看那方臉,方臉嘆了口氣,搖頭道:“師父也真是,方升那小子哪敢回蓬萊?其實都不用查!”店小二見沒自己什么事了,剛要轉身,短眉毛卻又叫道:“我問你,你們王掌柜呢?怎么進來的時候沒見著?”店小二賠笑道:“回三位好漢爺,王掌柜有點急事,今天沒來。”那短眉毛冷笑一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王掌柜是躲著咱們哪。你給他捎個話,孝敬我天刀門的月例銀子,一分也別想逃。”店小二道:“是,是。我們王掌柜當真家里有急事,明天他要來了,小的一定對他講。”方臉揮揮手,道:“去吧去吧。菜快些!”小二答應一聲,急步進了內堂,端來一盤切肉,另兩樣菜肴、十個饅頭。三人拾起筷子便吃。想是餓了,片刻間吃去了大半,那方臉道:“走罷!”

吳土焙暗道:“得來全不費工夫,剛發愁不認得道,領路的可就來了。”待三人出門,起身會了賬,悄悄跟上。

那三人一路向東,邊走邊說話。此時天色黑透,漸漸來到了東城郊,街上行人已少,他們的話聲大半聽清。卻聽那短眉毛的道:“江師兄,你猜方師兄這會兒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聲音尖細,最易分辨。只聽方臉的聲音道:“哼,這我怎么能猜到?不過定準不在蓬萊。”原來他姓江。短眉毛道:“那也不一定。咱們刀法中不是有一招叫‘天網恢恢’嗎?蓬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往這里一躲,還未必好找。”姓江的道:“你說的也是。可我想方師……方升絕不會回來。”短眉毛道:“哈,這可不好說了。咦,方升平時不擱乎人,就數你跟他還算好,莫非你知道他在哪?”姓江的道:“何師弟,你這是什么話!他敢對師父動手,犯了門規大條,我哪敢包庇?再說了,我跟誰不好?我跟你不好嗎?你要犯了,我一樣不會包庇。”何師弟道:“你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另一人是個矮個子,一直沒說話,此時插言道:“你們兩個不嫌無聊是不是?師父讓我們查方升的行蹤,倒先吵起來。”前兩人卻也各自收聲。過了一會兒,何師弟道:“也真是,到哪查去?我看咱們三個不如找個地方耍耍,只別喝酒,喝酒會給師父聞出來。”江師兄道:“這可是你說的,不是你要包庇方升吧?”何師弟笑道:“你就愛記仇。我嘴快,你愛記仇便記去。大個子,咱們找家院子去耍耍吧?”大個子是那矮子綽號,聽姓何的此話,道:“好啊!”但旋即又道,“不行,讓師父知道了,準要打斷腿。師父心情不好,這關頭可不敢不老實。”姓何的道:“可不是嘛。唉,師父敗給泰山那個姓吳的,難怪……難怪心情不好。”

吳土焙聽他們說起自己,心間微微一跳。三人默然片刻,大個子道:“二位師兄,那姓吳的當真……當真厲害得緊?”何師弟道:“聽祁師兄他們說,姓吳的刀法了不得。祁師兄在咱天刀門算是好手吧?卻也只不過擋了敵人六招,就被敵人斷了一條胳膊。賀六的刀法不比咱三個差吧,才接了五招,就傷到手腕。還有阿邦、阿財兄弟,一個大腿中刀,一個腰間中刀。”何師弟嗯的一聲,過了會道:“祁師兄他們也真是的,跟那些泰山人有什么好說,非得依規矩不成?照我說,一伙兒上,那就……”那姓江的冷笑道:“原本就是一伙上的。我聽說也沒接什么五招六招,被人家一招就廢了。”大個子吃了一嚇:“原來!可敢情!娘哪,那姓吳的真練成了天刀!”

天刀門刀法共有六十六招,歷代門主一般只傳授前六十招,后六招最厲害的,卻秘而不傳。有個別弟子深得師父之心,才會傳上一招兩招,能傳齊六招的,便是下一代門主人選。這規矩到了鄭中那一代便也破了:鄭中正值壯年,命喪海上,只將六招刀法的其中三招傳給了白秀嶺。另外會幾招的,便是鄭中的師弟涂松林。因此童浩聲雖身為天刀門門主,卻不會這六招刀法,才派五名弟子萬里迢迢去西域向涂松林求回刀譜。天刀門弟子都曾聽說:“若是誰學到了六十六招刀法,便能練成天刀。天刀練成,天下無雙!”數十年來,無論泰山宗、蓬萊宗天刀門人,無不將練成天刀視作人生宏志,但知宏志畢竟是宏志,要實現起來,那是緲茫至極。此時那“大個子”說出這句話來,三人不禁悠然神往,一時呼吸粗重,想是人人心情激動。姓何的忽然道:“我知道啦!”江師兄、大個子齊聲道:“什么?”

姓何的卻只搖頭嘿嘿冷笑。大個子道:“何師兄,你別賣關子好不好?”姓何的四處瞧瞧,吳土焙趕緊閃進墻后。他此時手腳輕便,三人不過是不入流的角色,誰也發現不了。姓何的道:“你們說,方師兄為什么會突然背叛師父?”大個子道:“為什么?”姓江的道:“難道……難道……”姓何的道:“江師兄就是心眼兒多。你不肯說,我替你說,他是不是想轉投姓吳的門下?”大個子在腿上重重一拍:“媽巴羔子的,定準如此。方師兄刀法最好,大伙兒都說他快趕上師父了,可是跟師父再學一百年,也練不成天刀!”姓何的道:“方師兄什么事都快一步。我看,不如我們也……”說到這里,便即住聲。三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均緩緩點頭。吳土焙聽清話中之意,又氣又喜:“嘿,這等人品,也想跟我學刀法?不過,他們錯把我的刀法當作天刀,那也……也怪不得。雷老前輩所授的功夫,只怕比那六招天刀刀法更要強些。”

忽然城東有人叫道:“刀槍入庫,馬歸南山!刀槍入庫,馬歸南山!”梆梆連響,敲得像是打更的梆子,卻又不全似。吳土焙正疑,聽三人道:“是師父召喚我們快回去。”三人加快腳步,迎上敲梆子的,說了幾句話,卻聽腳步匆匆,又趕來三伙人,一伙或三或四,加起來是十四個人,一齊向城東跑去。

吳土焙盤算:“白賊急召門人,必然有事。我悄悄跟上,且瞧瞧是什么。”那十四人挑著燈籠,跟蹤起來很是方便,行了約摸四里,已出了蓬萊城鎮,見前面依山勢起了好大一片院落,雖在夜間,也可見頗有派頭,比之泰山宗天刀門,起碼大了一倍。那十幾人急步進了大門,兩名守門的弟子問最后一人:“后頭還有沒有啦?”那人道:“都回來了。”守門弟子左右張望一眼,摘了門框上的燈籠,從里面關了大門。

吳土焙從一株樹后慢慢走出,沿山墻走了數十步,確認無異,躍上墻頭。只見院子有三重,數十間屋子,燈光稀稀疏疏,最北首有人聲。沿墻頭北行十數步,越過一重屋脊,見北首是間大屋,燈光甚亮,人聲正是從那里傳出。吳土焙仔細瞧去,院中只大門邊耳房外一張長凳上坐了兩人守衛,此外再沒見有人,想是都在那大屋中,聽白秀嶺訓示。

他從褲管中取出刀來,插在后腰上,輕步走近那大屋,查看四周,躲到長窗之下。只聽一人道:“怎么樣?查到那臭小子的蹤跡了沒有?”正是白秀嶺。一人道:“稟師父,弟子等去城西,沒查到。”另一人道:“弟子等去城南也沒查到。”又一人道:“東城也沒人見過他。”這聲音是那姓江的。白秀嶺道:“阿壯,你們呢?”一人道:“稟師父,沒有方師……方升的蹤影。想來方升沒回蓬萊。”白秀嶺道:“他定是回來啦,我一路從泰山追來,追到蓬萊,就沒了蹤影,沒回來是什么?只是你們笨,沒查到!”怒氣甚顯。

吳土焙倒也不是初入江湖的角色,頗知些江湖門路,食指蘸了唾沫,在窗紙上慢慢按出一洞,湊眼瞧去,但見廳中黑壓壓的,沿北壁站著數十人,分成三排,聽白秀嶺說話。白秀嶺陰沉著臉,恨恨道:“方升這個畜牲,吃里扒外,壞了我的大事。倘若被我捉到,定要將他碎尸萬段。”在廳中踱了幾步,忽然道:“江石橋,你過來。”

江石橋正是那個方臉,聽師父呼喚自己,道:“是。”走到他跟前。白秀嶺笑道:“聽說這幾天你舌頭挺長的,是不是?”江石橋道:“這個……師父,我沒說什么,是他們冤枉我的!”聲音忽高了起來,卻又發顫,顯是心中害怕。白秀嶺笑道:“你還不知道是什么,就說別人冤枉你?嗯,你是練武奇才,拜我為師,當真委屈得很。對不對?”

江石橋砰地跪倒:“師父這樣說,弟子……弟子摸不著頭腦!”

白秀嶺冷笑一聲:“我倒聽了些話。嗯,‘師父見了泰山姓吳的,嚇得連刀也拔不出了!’‘方師兄氣不過他拿著人家老婆孩子要挾,這才反師父。方師兄最義氣。’‘咱們不如去拜泰山姓吳的為師。跟著師父,一輩子也學不成天刀!’嘿嘿,只怕未必盡是冤枉你吧?”

江石橋褲管發抖,道:“師父,我……我根本沒去過泰山,怎么會知道姓吳的刀法高低?”白秀嶺道:“嗯,那么你是聽別人說的。”江石橋道:“是是是,啊,不不不……”

白秀嶺臉上便如蒙了一片黑布:“到底是,還是不?”

若說是,那么是聽誰所說?若說不,那么便是承認自己說的。江石橋結結巴巴,支支吾吾,回頭去看其余師兄弟。他目光一連在七八個人臉上停了一瞬,那七八人見他目光投來,都是輕輕一震,低下頭去,眼光又各偷偷瞧出,看向別人。廳中三十余人,倒有二十幾個甚是不自在。白秀嶺臉色越來越難看,點頭道:“好,很好,瞧來大伙都有份哪兒。”

吳土焙心下甚喜:“想堵人的嘴巴,可也沒那么容易。”

廳中竟無人吭聲。忽然一人道:“師父,泰山吳土焙刀法確實了得,依弟子之見,依弟子之見……弟子之見……”

白秀嶺道:“結巴什么,你說!”

那弟子一只胳膊綁著布帶,吊在胸前,吳土焙認出當日曾與他動手,刀背砍在他小臂上,想來是骨頭折了。只見他干咽了幾下,突然橫下心來跪地道:“咱們這一次與泰山那邊結下了死仇,只怕那姓吳的很快便會找上門來。師父,眼下咱們得商議商議,怎樣應付大敵!”他話音未落,眾同門已一片竊語,“就是”“不錯啊”“周師兄說得對”,聲音雖不響,然而七嘴八舌,大半贊成。也有人反對:“這話還用你說?”“師父自己不曉得嗎?”“對付敵人,查尋內奸,一樣也不能松了。”又跟沒反對差不多。

白秀嶺吸了口氣,森聲道:“你們都以為,我斗不過那姓吳的小子!告訴你們,當日若不是捉拿方升心切,那姓吳的早被我斬下頭來。他若敢找上門,那正好!不過,我猜那小子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到蓬萊,須得我去泰山再走一趟,哈哈,哈哈!”

忽聽窗外一人道:“白賊,你家五爺便在這里,不用累你去泰山啦。”

廳中眾人全吃了一驚,卻聽格的一聲,長窗被震開,一個人臨窗而立,卻便是泰山宗那“姓吳的”。

吳土焙見到白秀嶺,早就怒氣沖撞,聽他叫嚷著要斬下自己腦袋,胸膛都要氣炸,當即拍開窗子叫陣。

白秀嶺喝道:“拿下!”吳土焙單刀一擺,叫道:“慢著!白賊,我找的是你一個人,要殺的也是你一個人,你何必要累弟子送命?咱們兩個一對一,你若沒這個膽子,反要徒弟保護你,哈哈,這樣師父,不如一頭撞死!”

白秀嶺被罵出火來,見眾弟子不敢出去拿人,愈發氣極敗壞:“本門主是怕你跑了,難道會怕了你?東邊三十步便是練武場,我便在那里讓你嘗嘗厲害。”繞過窗子,開門走出。

吳土焙本想他一出來就兜頭一刀,然而心念一轉:“今日我要贏得大大方方,讓他手下弟子看得心服口服。”右手執刀,分外豪勇,跟到練武場中。

白秀嶺喝道:“打起火把來,讓你們這些畜牲看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如何死在師父刀下!”

吳土焙暗自冷笑,心想刀上見真章,也不必跟他逞口舌之利。兩名蓬萊弟子點起兩根火把,余者四下里站著。白秀嶺挽了個刀花,右手藏刀:“你是晚輩小子,本門主讓你三招。”吳土焙搖頭道:“我前來為師父報仇。你不用讓我!”

白秀嶺忽然哈哈仰天大笑,說道:“小子,你上了本門主的當啦。”吳土焙怒道:“難道不用你讓招,便是上當?”白秀嶺微微一笑,頗是詭異,左手輕輕向上一抬。吳土焙忽覺地面一晃,一物突然掀起,卻是一面漁網。吳土焙暗道不好,便要跳開。腳下卻軟軟綿綿地,已被那漁網抬離地面。漁網柔軟,渾不著力,他身子一晃,跌撲下去。江石橋、姓何的、大個子與另一名蓬萊弟子一人執一角,交叉一拉,將他兜進網中。瞧來用這漁網拿人,四人早已演練熟了,如何一抬,如何一抖,如何一包,如何一緊,均設計精細。莫說是吳土焙,便是武功再比他高出一籌,猝不及防,不明所以,也會上當。

他又驚又怒,罵道:“白賊,卑鄙小人!”掙扎之中,漁網收緊,牢牢困住他手腳。啪的一下,那江石橋上前一腳踢在他右臂尺澤穴上,將他手中單刀踢落在地。

白秀嶺哈哈大笑。吳土焙破口大罵,江石橋一拳將他打得口鼻出血。吳土焙兩眼冒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江石橋等隔著網拳打腳踢,吳土焙當真吃了不少苦頭。

白秀嶺笑道:“你一到蓬萊便四處打聽天刀門行蹤,本門主豈有不知?略施小計,引得你來自投羅網。何勝、江石橋、劉元,你們三個助我擒了這小子,大大有功。”那短眉毛何勝笑道:“師父神機妙算。”假大個子劉元道:“跟這傻瓜斗智不斗力。弟子有什么功勞?”

白秀嶺得意之下,又要說幾句,忽見燈光下其余弟子目光閃爍,瞧來是對自己所為不大以為然。他有方升的經驗在先,使這計策擒拿吳土焙,只對幾名參與者交待了如此這般,余人皆是不知。那漁網趁著夜色鋪在地上,不但瞞過吳土焙,也瞞過一眾弟子,不然有人發現地上有異,就算不敢出言提醒,咳嗽一聲,也會引起吳土焙警覺。此時計策得逞,對眾弟子森然道:“你們可是覺得師父不夠光明磊落嗎?嘿嘿,為師知道,大伙兒是對那天刀動了心思。可大伙兒想想,本門主擒了這小子,難道不能逼他說出刀法秘訣嗎?我告訴你們,前頭在廳中我說的那些話,一半兒是假,卻也有一半兒是真。你們在背后編排師父的不是,也不怕師父追究么?嗯?”

眾弟子多年在他積威之下,全低下頭去。

吳土焙心中自怨自艾:“我當真愚蠢已極!今日落到這等惡毒小人手中,受盡苦頭之后,難逃一死。從前師父對三師兄、大師兄好,說我頂不了大事,我還不服氣。今日才知,師父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悲怒之下,險些背過氣去。

忽聽得有人啪啪擊掌,一人緩緩道:“好手段呀,好手段。”另一人道:“久聞白門主號稱‘九尾狐’,果然大開眼界。”聲音是一男一女,語調和緩,聽不出喜怒,約摸是在北面。

蓬萊天刀宗均大吃一驚。白秀嶺為誘吳土焙上當,門戶守衛,用的是“外松內緊”四字訣竅,表面看起來沒有值守,實則暗中有十數名親信弟子不落空地盯著周圍動靜,是以吳土焙一進來,白秀嶺便已知道。這一男一女的聲音突如其來,卻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喝道:“什么人?”朝練武場北面看去。火把光照不及,只見黑洞洞一片。

忽然之間,一盞燈籠倏忽亮起,照見二人,原來已站在練武場中。男的有三十多歲,身穿八卦道袍,頭上挽著道士髻,兩撇疏須,臉色白皙清雅,腰間掛著一柄古劍;女的是名美貌道姑,年紀在二三十歲之間,白牛尾拂塵斜插在后領,手里提著一盞燈籠。不知燈中點的是什么油,光線很是明亮,將兩只火把顯得黯淡無光。

白秀嶺暗自驚異:“這二人何時來到這里,怎么我竟半點不知?沒聽他們打火石點紙媒的聲音,那盞燈說亮就亮了,當真奇怪至極。”

那道士打個無量揖,說道:“貧道有禮。”道姑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白秀嶺心里打突,抱拳回禮道:“不敢請教道號上下……”

道士笑道:“名可名,非常名,你知不知都是一樣。”那道姑道:“貧道二人,是嶗山的。”她容貌美麗,身姿迥俗,周身在燈光下隱隱有層寶氣浮動,蓬萊宗天刀門人無不看得發呆。道姑見眾人目光都瞧著她,又是微微一笑。眾人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白秀嶺向來富有機變,但這道士道姑來得既突然且神秘,毫無頭緒可理,心下微微發慌,說道:“不知二位夤夜到此,有何指教?”

道士道:“貧道是來請客的。”他這話一說,白秀嶺弟子有六七人忍不住笑出聲。白秀嶺呵呵一笑:“在下與道長并不熟識,不知道長請在下何事?”

那道士搖頭道:“白門主誤會啦。貧道請的,是另有他人。”道姑咯的笑了一聲。白秀嶺只感臉上發燒,說道:“這里除了在下,便是在下的弟子。道長要請誰?”

道士更是大搖其頭:“不對,不對。這里除了你及一班弟子,明明還有他人。”白秀嶺暗道:“這一男一女兩個道士七分仙氣三分鬼氣,弄什么玄虛?”哈哈一笑:“倒要請道長指教。”

道士伸手向前一指:“貧道要請的,便是這位吳大俠。”

吳土焙被困在網中,一直暗暗設法脫逃,奈何那漁網十分結實,連一根網絲都弄不斷。突然聽道士相請的是自己,以“吳大俠”相稱,更是平生頭一次聽到,吃驚比白秀嶺還要厲害,道:“你要請我?”

道士一揖到地:“正是。貧道二人十分仰慕吳大俠,聽吳大俠來到此處,急忙趕來,誰知還是晚了一步,萬請吳大俠原諒則個。”語氣頗是歉疚。

白秀嶺手一揮,十余名弟子急步抄到二道四周,將二人圍住。二道恍若未見,那道姑道:“我們雖是來的冒昧,總請吳大俠體諒我們一番誠意,移步前往敘話。”兩名道士說話文縐縐的,吳土焙卻聽得明白,知道這二人是來救自己的,不過中間頗有蹊蹺,訥訥道:“這個……這個……”心想不知你們二人功夫如何,倘若身手不管用,自己答應赴請,多半會累及他們性命。

道姑道:“啊,我明白了。吳大俠是擔心這位白門主不同意,是么?”吳土焙嘆道:“這位白門主恐怕很不好說話。”道姑向道士笑道:“這就有勞師兄說項啦。”她言笑晏晏,聲音柔和,蓬萊宗弟子聽得只覺十分受用。她的眉目、唇齒、胸前、腰身也不知集聚了多少目光。

白秀嶺本自命風流,二十年前,便做出過奸殺劉知府家女兒之事,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沒出息得很,最喜歡跟美貌女子說項。還是由你來說好些!”

道姑咯咯一笑,頗是歡喜:“要真是我跟你說,到時你就后悔啦。”白秀嶺嘿嘿一笑,道:“不知女道長是全真教派的,還是正一教派的?”

道教分兩大門派,一為全真教,教徒以道觀為家,不娶妻不婚嫁,因此全真道士又稱為出家道士;另一派為正一教,教徒可在家居住,也可婚娶,因此正一道士又叫在家道士。白秀嶺問道姑這話,于她是什么教派不在要旨,想問她能否嫁人才是真章,調戲之意甚明。有明一朝,從嘉靖帝開始,便信道求仙,皇帝帶頭,民間自然效仿,因此歷朝歷代,數明朝最為尊崇莊老冷落佛祖。白秀嶺門人自然知道全真派、正一派的不同,少數會心人一笑,余者都醒悟,一齊咧著嘴望著道姑,心里想著亂七八糟的事。

道姑道:“我既不是全真派,也不是正一派。白門主,你年紀也不小啦,別學小孩子,就愛問東問西的。問得太多了,難免惹人討厭。”嘴上說著討厭,臉上卻笑容不改,轉向道士道,“師兄,上頭囑咐過小妹,少跟人說話。可是他逗著我說,我怎么辦好哪?”

那道士向前一步,道:“白門主,貧道禮數也都到了,再問你一句,這位吳大俠,你放是不放?”口氣頗厲,滿是威脅意味。

白秀嶺忖道:“這男女牛鼻子故弄玄虛,卻露了破綻。他們既稱姓吳的為大俠,自己的武功,那是一定不如他的了。他奶奶的,老子若非謹慎,未必便不是這個吳老五的對手。我若是讓這牛鼻子唬住了,手下弟子門人,再也別指望聽話。”哈哈笑道:“白某卻不是被人嚇大的。兩位來請客,請著不如就著,你們三個,便在敝門敘話,豈不更好?”言下之意,是要將他二人一起殺了。使個眼色,那十余名圍著二道的弟子都上前一步,挺刀指向二人。

道士笑道:“白門主,你果然難說話得很。貧道變個戲法,讓你瞧瞧。”自袖中取出一道符紙,向上一揚,符紙緩緩飄起,展將開來,在他頭頂二尺之上,竟不落下。白秀嶺及門人張大眼睛,不知古怪在什么地方。連網中的吳土焙也驚奇至極,目光一斜,見他左手掌心向上,似是遙托著那張符紙,肚里暗叫一聲:“啊唷,這道長內家功夫竟這等了得,我倒是白擔心了半天!”自知必然得救,長長吐了口氣。

白秀嶺凝運目力,要瞧瞧道士手上,可有什么細銀絲之類挑著符紙。燈光雖是甚亮,卻沒見到什么。說來白秀嶺也并非沒有見識之人,但天刀門功夫,重外不重內,他從不知內功練到高明之時,能做許多常人匪夷所思之事。不過,像這道士一般能以無形掌力托得符紙離人數尺,也確實了得。

道士瞧白秀嶺神色,知他沒看出究竟,微微一笑,手掌微轉。掌力到處,那符紙也跟著慢慢翻轉過來,這一面上畫著彎彎曲曲的道符。他這一手叫做如意翻覆掌,取的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之意,是他平生得意法門,料想白秀嶺見了這高明手段,定會知難而退。誰知適得其反,白秀嶺更認定他是另有機關,冷笑道:“白某也變個戲法給你瞧瞧,上!”

他一聲令下,早有四名弟子向兩個道士沖到,四把鋼刀,倒都招呼道士。道姑美貌,竟令人不忍對她動手。

道姑笑道:“果然是狗咬呂洞賓了。師兄,還是小妹來罷!”右手拂塵一揮,忽然間勁風大作,嘶嘶作響,只見她身形倏忽,十分美妙,如同舞蹈。便在這舞蹈之中,四名蓬萊宗弟子慘聲長呼,相繼倒飛出去。撲撲幾聲,四人單刀分別落下,插進沙地。那四人分別被拂塵掃中一記,第一人胸前衣襟盡裂,血肉模糊,倒地不動,不知死活;第二人右臂自肘被卷下,疼得鬼哭狼嚎,著地翻滾;第三人被打得肚破腸出,叫聲卻小,原來嗓子已嘶啞了;第四人被拂塵掃在當頂,震得眼珠脫眶、口鼻流血,已經氣絕。

道姑立定,揚起的衣帶緩緩垂落腰際,仍笑吟吟的,左手挑燈籠,右手執拂塵。方才她來去如風,那燈籠竟然未滅。眾人全都呆了,本來準備跟著沖上的,哪里還敢動彈分毫?卻聽當啷一聲,不知誰嚇得連刀都掉了。白秀嶺只覺腦袋嗡嗡作響,吧嗒一聲,手中一枚鋼鏢掉落在地。

道士頗是不悅,正色道:“師妹,上頭知你殺性太重,囑咐我管著你。你又妄傷了人命,這可不連我也跟著要受責嗎?”

道姑嘻嘻一笑:“你也知小妹的這把‘雷霆拂’沒練到家,不像師兄似的,輕重隨心。再說,師妹怕師兄危險,這才出手。只要你不說,上頭就不會知道我殺了人。”軟語相求,似是極怕道士向“上頭”告發。

道士哼了一聲:“我瞧,這位白門主八成就能猜到你是誰。到時往外一說,上頭還能聽不到么?”

道姑向白秀嶺一笑:“白門主知道我是誰嗎?”

白秀嶺腦中一片混亂,聽她問話,不假思索,頭便是一點。旋即之間,知道不對,又趕緊搖頭。道姑道:“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白秀嶺頭搖得像撥浪鼓,手擺得像織女梭:“不知道不知道。在下……在下也不想知道,仙姑千萬別告訴我。”

那道姑喝道:“你叫我什么?”

白秀嶺當真嚇破了膽子,通地跪倒在地:“仙姑饒命,仙姑饒命!”蓬萊宗弟子見師父竟然向敵人跪地求饒,不禁羞慚無地。天刀門在蓬萊很有勢力,多少年來,一眾弟子將門主視作無敵大高手,仗著白秀嶺的名頭,橫行鄉里,霸道市鎮,早便養成“欺軟”的性子。然而“欺軟”與“怕硬”向來并生,越是欺軟之人,越是怕硬,白秀嶺如此,他手下弟子也是如此,當即便有人打算是不是也出聲替師父求饒。

道姑柳眉倒豎,冷笑道:“你果然認出我來……”右手抬起。那道士抬手壓住她手腕,叱道:“不可再傷人命!”道姑道:“已經傷了,怎么著?”道士怒道:“上頭讓你聽我的話,你敢不聽?”道姑瞪起雙眼,忽然變作笑臉:“師兄,我殺弟子,這個師父,便由你來殺。好不好?”道士道:“胡鬧。好,我答應你,決不跟上頭稟報此事。”道姑嘻嘻一笑,說道:“我又沒求你替我瞞,你答應什么。師兄,你只替我殺了這人就行了,剛才他叫我什么,你沒聽見?”

二人自管商議是否殺人,竟毫不理會場中諸人。兩名蓬萊弟子打的火把已將燃盡,被趁機扔掉,許多弟子兩腿戰戰,悄悄后退。江石橋等四人不覺間也早放開漁網溜到一旁,吳土焙卻忘了鉆出。

只見道姑手中的那盞燈籠光亮如初,照見她的白拂塵,千絲萬縷微微晃動。若非親見,誰能知道柔軟的拂塵會有這等威力?吳土焙腦中一個聲音道:“雷霆拂,雷霆拂,她這一拂果真當得起雷霆一名。莫非她也是雷家之人?定是如此,是大小姐請她來救我的,不然哪會這么巧,我這邊被白賊算計,她與這道長便到了?”

越想越覺得對路,又尋思:“大小姐誤傷了譚師兄,雷老前輩便令她一路護送找妙手道人醫治,只對付那些雪山騎士時,才大施殺手。這便叫做恩怨分明,俠義本色了。這道姑所怕的上頭,自然是雷老前輩。她功夫如此霸道,比大小姐差不多,年紀長些,應該是大小姐的姐姐。”一念及此,不由道:“姑娘可是姓雷吧?白秀嶺白賊是我的大仇人,不敢勞動姑娘,在下要親手殺了這惡賊,給師父報仇!”

那道姑正愁被白秀嶺認出身份,聽吳土焙要動手,正中下懷,暗道:“他稱我姓雷,替我遮掩,當真機靈。”笑道:“正該如此,我倒忘了。”淺淺一揖,奇道:“吳大俠,你……你怎么還不從網里出來?”吳土焙這才醒悟,三兩下扒開網口,走出漁網,俯身拾起刀來。

忽然之間,夜空中傳來“嘿嘿嘿”三聲冷笑,一笑過后,便無聲息。道士、道姑齊聲道:“是誰?”

卻聽忽喇喇一聲,從場邊一株樹上飛出一只大鳥,那大鳥怪笑道:“我也變個戲法你們瞧瞧!”說話之間,全身羽毛由白色變為紅色,由紅色變成黃色,落下地來,卻變成黑色,嘿嘿笑聲之中,躥回樹蔭,登時不見。道士、道姑見了這等奇景,饒是二人見多識廣,也不禁駭得矯舌不下。

吳土焙忽然叫道:“原來是你這老賊!”道士、道姑問道:“是誰?”吳土焙怒道:“是姓涂的……涂老賊,你也有份!”提刀奔向那樹。卻在此時,白秀嶺一躍而起,轉身便奔,躍進黑影之中。吳土焙返身道:“白賊,你還想逃么?”暗中忽然嗖的一鏢射來,吳土焙躲時,白秀嶺早已不見了蹤影。那邊樹上怪笑三聲,那大鳥貼樹落地,突然不見。

道士、道姑武功了得,目力非常人可比。那樹蔭處雖然黑暗,二人也看得六七分清楚。然而那大鳥說不見便不見,竟是憑空消失。二人面面相覷,都覺得自己的戲法與此相比,大大不如。

涂松林的隱身術,吳土焙見識最深。他若是不想讓人發現,便是與你面對面,也難以分辨出來。像雷六鼎那樣的絕頂高手,尚讓他整得頭疼。罵道:“涂老賊,白……白小賊,你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只聽遠遠傳來一句“那便走著瞧罷!”聲音已遠在百丈之外。

吳土焙心想若非道士、道姑搭救,今日必死無疑。自己身擔師父重托,卻如此魯莽行事,不禁慚愧至極,更復對二人十分感激,向二人便要下拜。那道士道:“這可不敢當。”袍袖一伸,一股柔和之力托到。吳土焙拜不下去,說道:“道長、雷……雷姑娘,你們不讓磕這個頭,在下可怎么報答?”道士笑道:“哈哈,吳大俠對我們恩情更大,我們卻也沒這么客氣。”吳土焙心想這道士功夫了得,為人卻很隨和,心生好感,問道:“大小姐、關公子他們好么?”

道士、道姑對望一眼,似是不明所以。道姑道:“吳大俠,這里不是久留之地,請隨我們借一步敘話。”

吳土焙素知雷氏門人不愿雜人得悉身份,道:“是,是。兩位道長稍等片刻。”轉過頭來望著蓬萊宗一眾弟子,說道:“你們……你們……”他肚中有許多道理要講,比如“人不能不分是非”,比如“你們跟著白秀嶺作這等壞事,當真可惡”,比如“天刀門十大戒律,被你等破壞貽盡”,然而話到嘴邊,只變成這般模樣:“……你們……你們要學好呀!”搖頭長嘆一聲,將單刀插回褲管,便要跟二道離去。

眾蓬萊宗弟子本斷定他要大開殺戒,他連說三個“你們”,蓬萊弟子握刀的手便連出三層冷汗,見他竟然只“要學好呀”便不予追究,均面面相覷,反而不信。一名弟子道:“姓吳的……吳……吳師兄……”忽然砰的一聲,向他跪倒,磕了一個頭。接著通通通通,又有十數名弟子向他跪下了。余者遲疑片刻,也跪倒在地。數十名蓬萊弟子,竟再沒有一個站著的。

吳土焙心中一驚,不禁感動,說道:“你們……你們……”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那先跪的弟子道:“吳師兄,吳師兄饒了我們,我們……我們感激不盡。”另一名弟子道:“什么我們?應該是師弟們。蓬萊天刀門,本就是從泰山天刀門分出來的。師弟們感激吳師兄饒命之恩。”又一名弟子道:“吳師兄念香火之情,我姓何的算是服啦!”卻是那個何勝。他這話一說,眾同門紛紛附和,這個說對吳師兄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說吳師兄不計前嫌大仁大義。仿佛“師兄”這一稱呼,已經叫了數年、十數年。突然有一人道:“你們當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稱他老人家為師兄?應當稱師父。我劉元,真心拜您老人家為師,懇請您老人家收錄名下!”正是那個假大個子劉元。余人稍怔,接著都稱師父,懇請吳土焙收錄。吳土焙刀法如何,當日在泰山,大半蓬萊弟子曾見過,暗中早傳得神乎其神。沒去泰山的,只比去過的還要驚懼佩服。何況他宅心仁厚,一句話揭過種種不是,蓬萊弟子佩服之外,大起親近之感。自然,也夾雜些私心:白門主當眾向敵人跪拜,跟著這樣的師父,哪里能在武林中抬起頭來?吳土焙練成天刀,連道士、道姑這等人物也對他十分客氣,跟著他自必大有前程。

吳土焙沒想到一眾蓬萊弟子竟然都要拜自己為師,頓時手足無措,道:“你們……這個……”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將天刀門發揚光大”的囑咐,心中一個機伶,說道:“好罷,我答應了!”一眾門人均大喜,向他磕頭行拜師大禮。天刀門只是小門派,便是在山東地帶,與泰山劍派、膠濟馬幫、十字刀門等有名門派相比,也上不得榜次,放之整個武林,就更微不足道了。開門立派以來,歷代門主收錄弟子,每次只三二人而已,像這等一收便是數十人的,算是歷代門主之最。他心中存想童浩聲的遺囑,老實不客氣地受了這四十余人三個響頭,忽然間心頭閃過一念:“譚師兄去江南治傷了,他是我師兄,若是立門主,應當以他為首才對。”叫道:“不行不行,這事以后再說。兩位道長,咱們快走!”當先轉身便行。身后一眾人呼道:“師父,您老人家要去哪里?”“師父,弟子該如何行事,請您老人家吩咐!”“師父……”殷切期望如火如潮,將這位“師父”嚇得如惶惶之犬,扔下一句“以后再說,你們等著罷!”跑得遠了。

那道士、道姑與吳土焙并肩而行,來到城外。吳土焙見新收的一眾開山弟子沒追上來,吁了口長氣,嘿嘿笑起來。道士捋須微笑道:“吳大俠開山收徒,可喜可賀。”吳土焙擺手道:“這事馬尾穿豆腐,提不得。”道姑笑道:“我瞧你的這些弟子中沒幾個好人,真當他們師父,可頭疼得很。”吳土焙倒沒想過此節,經她一言提醒,拍腿道:“可不是么,這可怎么……怎么才好?”道姑笑道:“說話不算,無憂無煩。你不認他們是弟子,不就成了。”吳土焙撓頭道:“這個……這個好像不好吧,我都答應了。唉!”頗是后悔自己一時沖動,應承此事。

道姑嘻嘻一笑:“吳大俠言出必行,小女子佩服。”吳土焙道:“那也不是的,有時候,我也說話不算數。”話是如此,但臉上為難之情,頗是明顯,達不到“說話不算,無憂無煩”的境界。道士道:“我們道家,不講因果,卻講吉兇。那些弟子跟著姓白的,自然近墨者黑,這便是兇了;跟著吳大俠,自然也會近朱者赤,這便是吉了。今后吳大俠嚴加管教,令一眾人改邪歸正、去惡向善,豈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吳土焙大喜道:“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道長真是高人。高人!”心想如此高人,不可不知名姓,作揖問起。道士笑道:“請吳大俠與貧道二人移步寒地,自然奉告。”吳土焙奇道:“你們真是來請我去做客的?”道士、道姑一齊打個無量揖,笑道:“真心相請,豈敢相欺?”

吳土焙道:“大小姐、關公子也都到了么?”道士、道姑對望一眼,搖了搖頭。吳土焙道:“嗯,他們帶我譚師兄去治傷,若是回來,也沒那么快。兩位救命大恩,真是……真是……雷老前輩對我好的沒話可說。”這幾句話情真意切,鼻子早酸了。

道士、道姑再次敦請。吳土焙心想:“這位姓雷的道姑說怕‘上頭’責罰,莫非是雷老前輩來到了中原?”不禁心頭狂喜,沒口子答應。又想:“想來路程不遠,不然他們不會叫我連夜趕路。”當下去下腳的客棧結了賬,取了包袱馬匹,與二道上路。那道士、道姑沒有馬匹,吳土焙推讓,二道均說無論千里百里,向來是步行,吳土焙不好再多客氣,也牽著馬隨行。

三人向北而行,走了十余里,已經出城,夜風中帶來一股咸潮之氣,卻是已到了海邊。

吳土焙心道:“原來雷老前輩約我在海邊見面。”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此時盡力瞧去,只見眼前青黑一片,上面一層顏色略淡,星光燦然,那是天了;下面一層顏色濃些,微有波光白線,那是海了。卻聽浪花輕拍著海岸,嘩嘩作響,反而襯出一樣從來沒有過的寂靜來。

道士擊掌三聲,海面上影影綽綽出現一個黑團,片刻到了近前,卻是一條小船。吳土焙心頭激動,近前定睛凝視,船上卻只有一名年輕艄公,他回頭道:“我們要上船嗎?”道士笑道:“貧道已經安排妥當,吳大俠,請。”

吳土焙跳上船去,那匹馬卻懼怕大海,甩頭蹶蹄,不肯上去。吳土焙罵道:“這畜生,抬舉你呢!”使勁拽韁。馬兒四蹄倒墜,嘶鳴相抗。道姑掩嘴咯咯笑。吳土焙窘笑道:“要不怎么說當牛作馬呢,賤物兒,便不會做客!”道姑笑得腰都彎了下去。這匹馬并非十分駿良,可吳土焙自山東去西域又從西域返回,全賴它馳驅,心中實已將這匹青花馬當作愛朋,此時卻只有舍了,松了韁繩,罵道:“賤物兒,去罷!”馬兒反而不去,前蹄刨趵,對著主人咻咻鼻嘶,瞧來竟是勸他莫要上船。

道士命那年輕艄公:“蓬萊城東三里,便是天刀門。你把這馬送去,便說是吳大俠的坐騎。”吳土焙大喜,道:“對對,你就說是吳……泰山吳土焙的馬。”年輕艄公跳上岸牽了馬。道士又道:“我們先走一步,你明后日自行回去便是。”艄公領命而去。道士、道姑跳上小船。道士笑道:“能為吳大俠劃船,方顯貧道請客之誠。”持篙點岸,小船進入海中。

吳土焙瞧那小船不過丈余長四尺寬,心里嘀咕:“聽說出海不比小河小湖,這船不大,卻能行么?”這擔心片刻間便已實落:小船劃進數十丈,海面上出現一條大船,船上垂下繩梯跳板,將三人接上去。那條小船,便系在大船之尾。原來大船吃水深,近不得岸,須小船接濟,方能得渡。吳土焙看在眼中,記在心里,自誡切不可問東問西,處處驚奇,讓人小看。大船啟錨,緩緩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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