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夜。
入夜的涼風(fēng)穿過漆黑的竹林,留下令人汗毛倒豎的寒冷與簌簌的詭異。紅色的月光灑進(jìn)靜謐的佛堂,幾根未燃盡的香正在輕飄飄地冒著煙,紅色的光點(diǎn)在黑暗中不停地跳動。布簾發(fā)出陣陣聲響,佛堂的空地上,月的角落里,除了那些不斷舞動的殘破布簾,似乎還有什么在動。
一只隨風(fēng)而動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正跪在佛像面前,閉著雙眼,虔誠地誦經(jīng)禱告。在這樣的月夜,慈悲的佛祖正端坐在漆黑的佛堂里,聆聽著禱告者的心聲:
“佛祖,何為善惡?”
身后的竹林涼風(fēng)一陣,朦朧的月光下竹葉漫天起舞。
“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涼風(fēng)灌進(jìn)佛堂,燃盡的香火瞬間熄滅。
“如果我殺了他們……”
布簾嘩嘩作響。
“是善吧。”
窗上的布簾終于被高高吹起,那朦朧的月光瞬間布滿整間佛堂,灑向暗夜的佛祖,香客靜靜地睜開雙眼,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動,紅色的瞳孔宛如熄滅前的香火——
佛,在笑。
【一】魔刀舊主
清晨,陽光穿過薄霧透出第一縷溫暖,照在含著露珠的翠綠竹葉上,別樣的清新,少林的鐘聲響起,宣告著一天的開始。
樊肆無在這樣的清晨中睜開雙眼,神清氣爽,晨風(fēng)吹過竹林,他再次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伴隨著晨風(fēng)靜靜地重復(fù)著,那空蕩蕩的袖管不斷搖曳。
斷臂之人。
他的手臂是他親手削斷的。時至今日一旦他閉上雙眼,那曾由自己造的殺孽、噴薄的鮮血、滿地的尸塊都會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殺業(yè),是自己造的,就要由自己償還。
所以他跟隨方丈皈依佛門,日日誦經(jīng)禱告、上香祈福。
縱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無辜的,是他們讓他接手魔刀,是魔刀造成了他的殺業(yè),但當(dāng)他費(fèi)勁千辛萬苦找回自己之后,卻沒有人可以接納他,除了少林。
“圓覺師兄!我來幫您吧。”見樊肆無單手提水,小和尚連忙跑來接過,樊肆無推脫不得,只得任由這個好心的小和尚幫忙。
“師兄,這幾天你得小心了。”小和尚一邊幫忙,一邊小心地靠向樊肆無,神秘兮兮地道。
“怎么?”他笑著問。
小和尚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把剛澆到一半的水桶放在地上,小心地湊過去。
“最近好像來了不少江湖人,師兄你得小心了。”
樊肆無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然洋溢著淡淡的笑容。小和尚卻認(rèn)真地看著他,大大的眼睛充滿了擔(dān)心,樊肆無輕輕拍了拍他的小光頭,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江湖人潛伏少林,正常得很。打從兩年前他進(jìn)入少林就一天沒有消停過,只是沒出什么事就自然不必在意,可現(xiàn)在居然連小和尚都覺察了,確實(shí)有點(diǎn)說不過去。不止如此,那被方丈封印的魔刀近日也不大安分,叫囂得格外強(qiáng)烈。
“師兄,你別怕,我們都會保護(hù)你的。”小和尚見樊肆無的笑容漸漸收斂連忙安慰道,卻見他漸漸冰冷嚴(yán)肅起來,一把將小和尚拉到身后。小和尚愣住了,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他遠(yuǎn)去的方向,是一片濃密、黑暗、幽深的竹林。
【二】少林之災(zāi)
寬敞明亮的佛殿,金色的大佛,一排排誦經(jīng)禱告的僧人,一位位拜佛求問的香客,今日的少林依然平靜,烏云卻不知何時壓在了少林的上空,讓人備感壓抑。
正在念經(jīng)的智性大師不由得睜開了眼睛,望向大門外的天空,煩躁與不安讓他無心再念,而身邊的方丈卻依然念著佛經(jīng)沒有絲毫影響。智性無奈地?fù)u了搖頭,卻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方丈那浸濕的衣襟。
全是汗水。
“阿彌陀佛。”一直念經(jīng)的方丈突然嘆了一口氣,智性正要詢問,一股殺氣猛然直逼而來!
與此同時,所有僧人一齊望向門口。
一個手持砍刀兇神惡煞的江湖人迎面而來,身后跟著數(shù)以千計(jì)的江湖中人,個個手持兵器,面帶兇殘,他們的身后,是剛剛倒下的和尚尸體。
“阿彌陀佛。”眾僧齊聲嘆道。
“阿你媽的陀佛!”為首的大喊叫囂著,“快把樊肆無交出來!老子留你們個全尸!”
“快把樊肆無交出來!”“交出樊肆無!不然血洗少林!”叫囂聲此起彼伏,回蕩在神圣的佛殿,打破了佛殿本有的寧靜。眾僧人繼續(xù)低頭吟誦佛號,守衛(wèi)的武僧們也一個個手持木棍立在門口,雙方立成對立。
“阿彌陀佛。”方丈雙手合十從眾僧中走出,依然沉著淡定,面對眾人云淡風(fēng)輕。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個局面,自從他收留樊肆無那天起。
當(dāng)年樊肆無承江湖之囑,潛入魔刀門助江湖奪得魔刀滅韓氏家族,卻沒料到中途變故,樊肆無被魔刀侵蝕成為魔刀之主,圍攻韓家的武林眾人頓時落井下石要將他與魔刀一同毀滅。魔刀乃血腥殺戮之物,最喜殺伐之氣,魔性大增,樊肆無無法控制,最終只得削斷自己的右臂與魔刀分離,眾人趁機(jī)要將他除掉,少林終于出面力保,并與整個江湖承諾:
若得一日樊肆無再度成魔,定將他親手交予眾人。
“方丈大師,”一個斯文清秀的青年從眾江湖人中走出,面帶淺笑,“少林弟子樊肆無前夜殺害唐門七煞青龍幫四百一十九人,昨夜又殘殺燕子門薛家堡七星派五百二十三人,共計(jì)九百四十二人,手段極度殘忍,死者死無全尸,刀鋒狂放凜冽,走過之處均有燒焦之跡。敢問方丈,江湖上除了魔刀還有什么能在兩夜間有如此明顯特征地滅掉九百四十二人?”
“施主說得在理,只是沒有明確證據(jù)指名是圓覺所為,恕老衲不能如約交人。”
“那敢問方丈,魔刀可還在?”
“阿彌陀佛。”方丈慢慢雙手合十道。眾僧面面相覷。
年輕人的笑更加張揚(yáng):“看來魔刀也不在了,當(dāng)年魔刀被方丈大師封印于安定之所,除了少林沒人知其所在。兇手既能取得魔刀,想必不是樊肆無就是少林的其他師父吧。”
方丈身后的眾僧雖然沒有過多的動作,但已經(jīng)開始小心地交流眼神。所有人都知道,魔刀在哪只有方丈知道,若不是方丈那就只會是與魔刀心心相通的樊肆無了。
“怎么樣,方丈大師?”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回答,而他也非常清楚這個回答意味著什么。
“阿彌陀佛。”他面向所有的武林中人和所有僧眾,深深一揖,“佛無不可渡之人,圓覺既已皈依佛門,就應(yīng)由少林渡化,若無直接證據(jù)指明是圓覺所為,我少林就定要為本寺弟子守住公道。”
年輕人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后面再度叫囂起來,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
“方丈大師請好好想想,圓覺是否真的不受魔刀誘惑?只要一瞬的迷失他就會被魔刀控制……”
方丈不再說話,只是低垂著眼瞼,年輕人見他動搖立刻乘勝追擊:“大師,犧牲一個樊肆無,可保整個少林,再說……”
“阿彌陀佛,施主不必多說,若無確切證據(jù)少林不會交出圓覺,施主,請回吧。”
“回你奶奶個頭!”年輕人身后的大漢叫囂起來,“你們就是包庇他!兄弟們別跟這些禿驢扯了,踏平他少林,宰了樊肆無!”
“對,踏平少林寺!”“血洗少林!”
叫囂聲再次響徹大殿,為首的那幾個粗人已經(jīng)與門口的僧人打了起來,后面的人也高喊著往少林寺里沖,場面頓時亂作一團(tuán)。
方丈喃喃地念著佛號,成為混亂中獨(dú)有的寧靜,他靜靜抬頭望著大殿的佛祖,叫囂聲混戰(zhàn)中佛祖依然端坐大殿之上,面帶微笑。
“阿彌陀佛。”他低下頭再次吟出了佛號。
這次是對還是錯,他也不知了。
【三】故友重逢
黑暗、幽深、濃密的竹林。
樊肆無從來沒進(jìn)過,但是他確定這里藏著什么。
他曾經(jīng)手握魔刀屠戮生靈,他與它心靈相通,它在呼喚著他,呼喚著曾經(jīng)的主人,期待他找到它奪得它,興風(fēng)作浪。
腳步從未停止,竹林深處更加幽深,風(fēng)在竹林里穿梭,片片竹葉漫天飛舞,吹起他前行的衣擺和空空的袖管。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那種欲望,那種渴求,那種狂熱,沸騰了他全身的熱血。
他身體里,另一個自己,正在蘇醒。
他突然想起前不久的他驚醒于外面的佛堂,在禪房內(nèi)發(fā)現(xiàn)的血滴,林間草木中被踐踏的痕跡,以及那被某種利器斬?cái)嗟闹衲尽車黄购诘挠∮洝?/p>
那是它的所為,而它現(xiàn)在就在這里。
他已經(jīng)這樣確定了,卻沒有停下,他也想證明什么,比如說,魔刀還被封印,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視線隨著前行的腳步漸漸清晰。
一個坐在青石桌前的人。
風(fēng)吹拂著那人白色的衣衫和烏黑的青絲。他身背長刀,十指白皙,兩根手指輕敲桌面,雙眼微閉,沉醉在杳杳的清風(fēng)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青石桌前一杯清茶正在散發(fā)著熱氣。
突然,他微微勾起了唇角,睜開微閉的雙眸。
“你來了。”他說。
樊肆無挺立在他幾丈之外,不再前進(jìn),因?yàn)樗呀?jīng)發(fā)現(xiàn)白衣人桌上的另一把刀幾近癲狂。
魔刀。
“你看你的老朋友多興奮啊。”白衣人笑著,輕撫那不安分的刀身,似在安撫著不安分的小孩,眉眼間濃濃的都是笑意,他輕輕舉起茶杯,像多少年前向他輕輕舉起酒杯一樣:
“別來無恙,樊兄。”
樊肆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靜靜地望著身背天雪手持魔刀的韓一笑。
天雪,是樊肆無曾經(jīng)的愛刀。韓一笑,是樊肆無曾經(jīng)的摯友。
舊相識,縱然他換了行頭,改了常態(tài),但那如畫的眉眼卻依然未改,魔刀門少主,韓一笑。
當(dāng)年,樊肆無就是潛伏在他的門派中,里應(yīng)外合。
他清高他孤傲他狂絕,但卻擁有浩然的正氣,與他一樣。
所以他們才能成為摯友,為了阻止武林對魔刀門的殺戮,他才會潛入魔刀門。然而這誠摯的初衷卻被無情的變故擊破。交情算什么,他為他敞開魔刀門,而他卻利用了他們的交情。信任算什么,他將自己的父親托付給他,而他卻殺了他的父親奪取了魔刀。
冷風(fēng)從竹林中穿過,吹起一地的竹葉,迷亂了他們的雙眼。
“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和尚可以殺生嗎?”
“不可,殺生等同殺羅漢,當(dāng)入地獄或鬼道。”
“這么嚴(yán)重啊,”韓一笑笑著摸摸魔刀的刀身,“那你還殺?”
樊肆無沒有回答,只是閉眼手合十。
“嗯,讓我算算啊,七煞唐門青龍幫,你一夜就殺得沒什么人了,干得還真是漂亮啊,就像當(dāng)年在青崖山上干得一樣。”
樊肆無依然沒有說話,默默吟誦著佛號。
韓一笑站起身來,向他慢慢地走過去,白色的衣衫隨風(fēng)舞動:“不過,干得好,那些渣滓死有余辜,還等什么,解決前面那些!”說著他將魔刀舉在了他的眼前。樊肆無閉著雙眼,默默地吟誦著佛號,摒除著心中的欲望。
“我知道你不肯殺的。”韓一笑收回魔刀,笑著轉(zhuǎn)過身去,望著茫茫的竹林,“你那可悲的善是不會讓你殺人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殺死那些人的?用這把魔刀?你終于抵抗不住魔刀的誘惑重拾魔刀?”
竹林里簌簌作響,韓一笑轉(zhuǎn)身向前逼近樊肆無,凝視著他那緊閉的雙眼。
“你不是不殺人嗎,怎么到了少林反而大開殺戒了?”
“你終于看不慣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想要替天行道?”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很想知道啊,師父,圓覺師父。”
回答的依然是一片沉默,韓一笑更近了一步。
“是啊,你根本不會知道,因?yàn)闅⒘怂麄兊模皇悄悖俏摇!?/p>
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猛然襲來,樊肆無那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
【四】魔刀新主
一瞬間狂風(fēng)大作竹葉彌漫了整個竹林,十幾個江湖人一躍而出,手持鋸齒鋼刀從天而降直擊二人,魔刀寒光大綻,樊肆無抽出天雪瞬間騰空,魔刀飛身出鞘追隨主人而去,韓一笑猛然拉回魔刀反手一揮。
剎那間鮮血漫天,數(shù)人被攔腰截?cái)啵n一笑一刀完畢回旋刀式再次出刀,勁卻被一股強(qiáng)勁的力道瞬間化作虛無。
得救的人跑了,整個戰(zhàn)場只剩下了兩個人。
舉著魔刀的韓一笑,手持天雪的樊肆無。
“你終于出手了。”
“我不能讓你再造殺業(yè)。”
“很好,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話音未落,韓一笑騰空而起,由上而下直劈樊肆無。樊肆無舉刀抵擋,韓一笑突然收力,旋轉(zhuǎn)刀式從側(cè)面劈過,樊肆無翻身回旋,硬生生地避開了刀鋒,舉刀正逢樊肆無迎面而上,又是一片火光四射。
“我要你好好跟我打!用刀背算什么!”
“我不會跟你打。”
樊肆無運(yùn)氣將天雪一推,硬生生推開韓一笑。韓一笑騰空后退幾步,轉(zhuǎn)而再度跳起舉刀襲來。
“我定要敗你!用你的血祭我魔刀門!”
“放下魔刀,我的命就是你的。”
“魔刀我不會棄,你的命我也要!”
“你控制不了魔刀!放下它,我們一起想辦法毀掉它!”
“我韓家的刀不用你插手!”
“韓家的使命就是毀滅魔刀!”
“閉嘴!”
韓一笑舉刀連劈,氣勢洶洶。樊肆無只得連連退卻,心中卻暗暗驚嘆,韓一笑已非昨日,自己早已不是他的對手,縱然兩年前的自己還是天下第一。樊肆無異常不安,在真正的魔刀之主面前,魔刀居然沒有排斥韓一笑,魔刀只認(rèn)一主,而韓一笑居然能與魔刀相通,真是太可怕了。
“韓一笑!受死吧!”
數(shù)十江湖中人從竹林間竄出,闖入了二人的戰(zhàn)場,定是剛才逃走的人搬來了救兵。樊肆無猛然心顫,揮刀直逼韓一笑,韓一笑興奮異常,魔刀寒氣大顯,在推開天雪之后,回旋連劈數(shù)刀。樊肆無起身騰空,運(yùn)足氣力由上而下橫劈一刀,妄圖化解強(qiáng)勁的刀網(wǎng),寒光大顯,竹葉漫天,待塵埃落定之后,竹葉紛紛下落伴隨著腥風(fēng)血雨。
樊肆無無力地閉上雙眼。
殺!腥風(fēng)血雨無法阻止,縱使閉著雙眼樊肆無也能感覺到魔刀的狂邪刀氣,這些年從未感受過的刀氣,因?yàn)榉翢o打從心底里的慈悲,所以他手握魔刀也無法放棄一切,這也是韓一笑的父親將這把魔刀傳給自己的緣故,那層深入心底的慈悲,是唯一可與魔刀抗衡的人性,是被稱為佛的存在,也是他永受譴責(zé)的存在。
然而今天,魔刀已在韓一笑的手里,那份滅門的仇恨成為了最最滋養(yǎng)魔刀的土壤,殺戮殺戮再殺戮,無數(shù)的江湖人不斷出現(xiàn),最后被斬為漫天的碎塊,佛門最最清凈的修行之地被染得滿地血污,而他也成為了他手執(zhí)魔刀屠戮生靈報(bào)仇雪恨的唯一見證。
“韓一笑,你是人,不是魔!”
樊肆無再次迎在所有人的前面,用自己曾經(jīng)的愛刀抵住那狂傲的進(jìn)攻,天雪被壓得咯咯作響,兩個人的距離瞬間拉近,韓一笑那血紅的眸子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太小看我了。”
韓一笑笑得格外邪魅,樊肆無的心猛然一抽,隨著韓一笑那示意的眼神他清楚地看見魔刀那藍(lán)色的刀光下,有一縷紅色的光芒,那赫然是斬?cái)嘌獎α粝碌暮圹E!
“紅雪刃……”樊肆無喃喃地看著那道紅光,“黎柔……”
“呵呵。”韓一笑抬起低垂的眼眸,眼眸里的笑將樊肆無的心瞬間撕成碎片。
“她已被我剁了!”
【五】江湖之子
一切是那樣安靜。
縱然周圍依舊是血?dú)馀c殺伐,魔刀的刀氣已將他深深侵蝕,那近在咫尺的魔刀還在強(qiáng)烈地呼喚著他。他也覺得周圍一片寧靜,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幽蘭的湖泊中,即將窒息。
黎柔那溫婉的笑就在眼前,他伸手即可觸摸。
他多么想像以前一樣撫著她的臉頰,跟她說說話。他們曾是最讓人羨慕的俠侶,天雪紅雪,行走江湖。當(dāng)樊肆無下定決心時,黎柔沒有阻攔,江湖兒女為江湖生為江湖而亡,他們一直這樣堅(jiān)信著,于是他入魔她陪伴,在那段時間里她想盡了一切辦法,直到最后他遁入少林。
離開她,是對的,他是這樣覺得的。
只是還是無法避免。
樊肆無的心即將窒息,他大口地喘著氣,周遭的藍(lán)色將他漸漸吞噬。
“圓覺,你迷失了。”
樊肆無努力地睜開眼睛,可看到的卻依舊是一片窒息的藍(lán)。
“弟子知錯,還望師父點(diǎn)撥。”
“先問問你自己,究竟是誰。”
“我……是誰……”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一切是那樣平靜:
樊肆無,你為何如此執(zhí)念……
我,只想再問幾個問題。
那么……去吧……
風(fēng)聲、慘叫聲瞬間穿透耳膜,臉上被噴灑上滾燙的鮮血,肉體的疼痛感讓他倍感真實(shí),他與他正站在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之上,天雪對魔刀,強(qiáng)勁的刀氣以二人為圓心向外擴(kuò)張,外圍的竹子悉數(shù)折斷,狂風(fēng)呼嘯,血雨腥風(fēng)。那熟悉的眉眼,那熟悉的人,過去的一切是那樣真實(shí)。
“為什么,為什么要走到這一步……為什么!”
樊肆無大吼著將韓一笑推開,韓一笑揮刀再起。
“究竟是什么讓你迷失了自己,快點(diǎn)給我找回來!”
正面迎上韓一笑的狂刀,雙刀迸發(fā)強(qiáng)勁的刀氣。
曾經(jīng)梅間煮酒,曾經(jīng)竹林切磋,曾經(jīng)黎柔一身紅衣笑倚欄桿,看著他們爭執(zhí)拔刀最后癱倒在地大笑不已。
“曾經(jīng)的一切都忘記了嗎……”
猛然撤刀,樊肆無揮刀再劈,韓一笑橫刀再攔。
“殺人,被殺,欲望,爭奪,這就是所謂的江湖嗎?”
他的笑依然狂邪,他的眉頭依然緊蹙。
“我不想站在你的對面,跟你以命相搏。”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那一刀,樊肆無高高跳起,用盡全身氣力橫空劈下,韓一笑橫刀定力,紅色的痕跡在藍(lán)色的光芒里奪目耀眼。
“韓一笑!”
樊肆無大吼著向他劈去,用盡所有的悲傷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無奈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所有向他劈去——
塵埃落定。
【六】誰入地獄
塵埃落定。
樊肆無站在血泊里,天雪抵擋不住硬生生的脫手而出,他的虎口已經(jīng)被震裂了。魔刀的刀身深深地嵌入他的身體,強(qiáng)勁的刀氣游走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鮮血噴薄如注。
殺紅了眼的江湖人就在此刻向他們再度襲來,滾燙的魔刀炙烤著樊肆無的血肉,那一刻他絕望了。
魔刀,真的,要?dú)⒙玖恕?/p>
感應(yīng)到魔刀的瘋狂,韓一笑仰天大笑,雙眼血紅,然后瞬間抽出樊肆無體內(nèi)的魔刀,騰空而上,迎風(fēng)對著數(shù)以百計(jì)的江湖人抬手揮刀!
漫天血肉,身軀被攔腰斬?cái)啵踔翛]有來得及慘叫,強(qiáng)勁的刀氣已將他們斬為碎塊,血如雨下,打濕了竹林的每一個角落。韓一笑站在血雨之中,白色的衣衫鮮艷欲滴,仰著臉,享受著漫天的紅雨。
韓一笑……
樊肆無躺在血泊里,身下早已分辨不出到底是誰的鮮血,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魔刀,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韓一笑,這樣的一把刀,這樣的一個……魔。
那些江湖人已經(jīng)死亡,而他卻笑著將他們再度碎尸,那些江湖人已經(jīng)求饒,而他卻要將他們斬為血雨。
魔,現(xiàn)在只能這樣稱呼他了。
曾經(jīng)承諾他的父親守住魔刀,毀滅魔刀,讓韓一笑永世不見魔刀,而現(xiàn)在自己什么也沒有做到。曾經(jīng)的摯友就這樣站在自己的面前,揮舞著那個邪物,狂傲地廝殺。
韓一笑……
曾經(jīng)的他是那么少年輕狂,豪氣干云,雖為魔刀之后卻極力堅(jiān)守著自己,堅(jiān)守著自己的俠義之道,行走于江湖之間。俠義,何為俠義,他可還記得?
若曾經(jīng)的他,看到今天腥風(fēng)血雨中的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
樊肆無不住地咳嗽著,咳出的鮮血蜿蜒而下,他喘息著握住自己的天雪,拄地,慢慢地站起。無數(shù)的人在他面前化作血霧,彌漫的霧氣迷茫了他們的雙眼,他在對面廝殺,他在對面站立,靜靜地看著他。
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師父,您曾經(jīng)教育我,殺業(yè)等同殺羅漢,當(dāng)入地獄或鬼道。
但如果殺一個人,能夠救更多的人,能夠度化那個人,那我下地獄又何妨。
韓一笑,樊肆無,你們——
“安息吧……”
剎那間,血雨中的魔刀藍(lán)光大作,不住地顫動,韓一笑發(fā)現(xiàn)異樣,在血霧中向前望去。殺氣,一股前所未有的強(qiáng)勁殺氣從前方襲來,興奮的魔刀狂顫不已即將脫手而出。
殺氣,樊肆無的殺氣。
韓一笑裂開了嘴角。
終于,終于見到了真正的樊肆無!那拋棄了心中偽善的樊肆無!來吧!樊肆無!來殺我吧!
韓一笑大笑著向樊肆無砍去,那刺眼的藍(lán)光將他緊緊地包圍,樊肆無手執(zhí)天雪,依然冷冷地站立。刀,劈下,刀,抵擋,然后瞬間如龍蛇游走借力回旋,韓一笑抽回刀柄迎面卻正好迎上了樊肆無的天雪刀刃,天雪,毫不留情,瞬間劈下!
韓一笑抬刀抵擋,瞬間被彈出數(shù)十米,一口鮮血抑不住噴薄而出。魔刀,沿著紅雪刃的裂痕第一次蜿蜒而起。被黎柔紅雪刃砍出的裂痕放出燦爛的紅光。毫無喘息的機(jī)會,樊肆無再度騰空,手執(zhí)天雪直接襲來,韓一笑一抹嘴角,大喝一聲舉刀直上,殺氣對煞氣,驚起一地斑斕,狂風(fēng)怒號!
魔刀在與天雪的對抗中,咯咯作響,紅色的光芒絢爛奪目,蜿蜒擴(kuò)大,韓一笑突然意識到樊肆無是將天雪正好劈在了紅雪刃砍上的缺口之上。
原來是這樣……
韓一笑不禁笑了起來。這才是樊肆無,有著別人沒有的冷靜與聰慧,利用身體的靈敏與紅雪刃的缺口將他硬生生地逼到現(xiàn)在。
殺氣大顯,樊肆無抽刀回旋身體再度襲來,韓一笑沒有逃避,舉刀再度迎擊,紅光藍(lán)光混作一團(tuán)。鮮血從他的嘴里涌出,虎口被震得生疼,好像馬上就要斷裂,這一刻他看著樊肆無的傷口也在迸著鮮血,天雪也被魔刀逼出了裂紋,那承載的殺氣不斷喧騰,但他的眼睛卻靜如秋水。
【七】佛與魔
他非常了解韓一笑。
他知道他的弱點(diǎn),知道魔刀的弱點(diǎn),所以他借著黎柔為他開辟的缺口迎面直上。
殺。
雙刀,始終沒有停下,他劈他擋,他閃他追,殺氣與煞氣渾然一體,掀起驚風(fēng)駭浪,以二人二刀為圓心猛然激蕩開去,剎那了斷一切生靈。
魔刀藍(lán)光與紅光混為一體,卻始終正面迎擊,天雪那冰冷的刀鋒次次砍在紅色的缺口上,每一次的撞擊都讓魔刀的缺口再度擴(kuò)大。最后那一下竟使刀身蜿蜒數(shù)道裂痕,韓一笑全身迸血再度飛出,重重地墜落在地。樊肆無驅(qū)刀直奔而來,韓一笑拼盡全力橫刀抵擋,卻再度被天雪彈出數(shù)米。
鮮血不斷涌出,韓一笑終于力竭跪倒在地,手中的魔刀赫然已快斷裂,紅光顯然已經(jīng)蓋過了藍(lán)光。樊肆無揮刀再擊,韓一笑橫刀再擋,紅光大震,魔刀和天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裂紋逐步擴(kuò)大,那一刻,他笑了。
那笑容,是屬于韓一笑的狂傲之笑,任他閱人無數(shù)也再無發(fā)現(xiàn),那笑容如一道閃電直擊樊肆無的心,手開始顫抖,而韓一笑也終于在樊肆無的眼中看到了現(xiàn)在狼狽的自己。
“夠了……樊兄,已經(jīng)夠了……”
樊肆無的力量漸漸散去,那在激斗中被震裂、滿是鮮血的手終于無法握住刀柄,天雪脫手落下,伴隨著樊肆無那癱倒的身體,一起墜入血泊。
“送我到這里就行了,地獄,我自己下……”
他輕輕地說著,樊肆無不可思議的望著眼前的韓一笑,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赫然回歸。曾經(jīng),那笑容正是他熟悉的笑容。
魔刀,裂痕,殺戮,天雪,紅雪刃……
“勿造了殺業(yè)污了佛門。”
樊肆無怔怔望著魔刀上的裂痕,紅雪刃和天雪留下的巨大裂痕已經(jīng)橫貫?zāi)У叮退闶且槐胀ǖ牡秳ΜF(xiàn)在也可以與魔刀抗衡。
“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毀刀秘密,你沒想到吧。”
他自豪地看著樊肆無,不可一世地笑著,卻因牽動了滿身的傷口而不斷地咳血。
“我終于贏了你一次,對不對?”
“對。”樊肆無笑著說道,他明白了……
毀刀就是要更強(qiáng)的力量全力以赴,他心中的善永遠(yuǎn)為人留條生路,而當(dāng)他執(zhí)意去殺他的時候,那便是毀刀的時候。
“可你居然為了毀滅魔刀而自甘墮落,殺人無數(shù)。”
“我若不成魔,你這個佛又怎會殺我。”
一佛一魔并肩躺在地上,喃喃地說著話。烏云密布的天,漫天飛舞的竹葉,以及滿地的血肉。風(fēng)吹進(jìn)竹林,帶著四面八方的殺氣,那奄奄一息的魔刀再次發(fā)出柔弱的藍(lán)光。
“韓一笑血債血償!”“江湖人不是吃素的!”“殺了韓一笑!”
討伐聲不絕于耳,韓一笑卻依舊帶著笑,樊肆無用盡全身力氣手拄天雪踉蹌?wù)酒穑瑢⑺谋澈罅艚o了韓一笑。悶雷滾滾,寒風(fēng)瑟瑟,冰冷的寒風(fēng)吹拂著韓一笑那慘白卻帶笑的臉,他的面前,是那個熟悉的背影。
“我會保住你的……”樊肆無下定了決心,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突然,寒氣直逼,冰冷的刀身硬生生貫穿而過,他一口鮮血猛然噴出!
樊肆無怔怔地轉(zhuǎn)過頭去,韓一笑的臉近在咫尺,手握魔刀直貫而過。
“給我留點(diǎn)自尊吧……樊兄……”
他這樣說著,向他一笑,將魔刀猛然抽出,鮮血再次噴薄。樊肆無再也無力支撐,終于癱倒在地,望著韓一笑艱難挺直的身體,艱難前進(jìn)的身軀,那即將斷裂的魔刀發(fā)出最后的藍(lán)色光芒。
“回來,佛渡有緣人。”
他用盡最后力氣對他的背影說著,而他卻依然前行,不再回頭。
“佛渡有緣人,不渡無情魔。”
他提刀遠(yuǎn)走。
樊肆無,你欠我的,不用還了。
天終于下起了大雨,天雷滾滾,大雨滂沱,韓一笑的血衣被雨水沖刷得已然發(fā)白。昏暗的竹林里,冰冷的雨水從天而降,將他們漸漸分離。
討伐聲越來越近,就在竹林的外圍,他們敢于叫囂,卻不敢踏進(jìn)竹林一步。
韓一笑慢慢地在雨里走著,低垂的魔刀在血泊中劃出深深的痕跡。
這一路走了太長的時間,他異常疲憊。幽深的竹林,漫天的大雨,滿地的鮮血,不知為何讓他想到了那晚的黎柔。
那一晚,黎柔一身紅衣,在魔刀的光芒下格外美麗。當(dāng)紅雪刃生生被魔刀逼斷的時候,他聽到刀刺入她身體的聲音。
“對不起,”他說,“我必須為自己贏得更多的籌碼。”
唇角的鮮血蜿蜒而下,滴落在黎柔那紅色的衣襟上,黎柔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在他心里占了幾分……”
“若你泉下有知……”
抽刀,還鞘,血流如注。
“黎柔,你可知道答案了?”
韓一笑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如釋重負(fù)。突然他橫刀一指——
“魔刀之主韓一笑在此!要?dú)⒌囊獔?bào)仇的要救天下的都給我上!我韓一笑奉陪到底!”
他橫刀直指,刀氣四溢,周遭人馬警惕地向后退去,他笑著望著他們,那笑里是濃濃的肆意與狂絕。
“來呀!”
周遭人群面面相覷,卻始終沒人敢邁出第一步。
冰冷的雨,冰冷的身體,蒼白的臉,流血的傷口,殘破的魔刀,此時此刻的韓一笑頹廢至極,卻始終沒有人敢于靠近,直至他無法繼續(xù)撐住,單膝跪倒。
“兄弟們一起上!他不行了!”
感覺到魔刀的刀氣漸弱,眾人終于拔刀而上,韓一笑扯了扯嘴角,手握千斤重的魔刀,全力揮出,起身回旋,瞬間涌入洶涌澎湃的戰(zhàn)場之上!
其實(shí)這個江湖有很多無奈,明明不想做的事情,卻偏偏要做。
其實(shí)這個世界有很多真假,明明是假象的東西,卻偏偏是真。
輸贏算得了什么。
佛魔又算得了什么。
我們,依然是我們。
就像剛?cè)虢臅r候,從未變過。
所以,
當(dāng)佛無能為力的時候,便是魔,
普度眾生!
“阿彌陀佛。”
在樊肆無最后一聲低吟中,魔刀發(fā)出了鏗然的哀嚎,刺耳銳鳴。
【八】佛笑殺
深夜,竹林,靜謐,烏云遮蔽了明月,絲絲縷縷的月光從烏云的外圍透射出來。
一把斷刀赫然立在佛堂前,銹跡斑斑,裂痕布滿刀身。
斷刀前坐著兩個人,一個身披袈裟,一個斷了手臂。
“圓覺,老衲一直有一個疑問。”
“師父請講。”
方丈慢慢地抬起頭,迎著佛堂透出的燭光,直視他的眼睛。
“我一直想知道,當(dāng)年封印魔刀之處只有我一人知道,韓一笑是怎樣找到魔刀的。”
“圓覺不知。”
“能夠找到魔刀,解除封印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
樊肆無已經(jīng)慢慢地站立起身,轉(zhuǎn)身向木屋走去。
“韓一笑不可能得到魔刀,除非是有人在他之前已經(jīng)解開封印。”
“師父,天色已晚,圓覺先行回了。”
方丈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一陣風(fēng)吹過,帶來了一絲寒意,貫堂而過,燭火瞬間熄滅。
烏云漸漸散開,那是一輪紅色的彎月,在夜空中灑下一片猩紅。
一切與那一天一模一樣,方丈一動不動地盯著樊肆無那在佛堂前突然站立的背影,卻未發(fā)現(xiàn)他身后的斷刀已然發(fā)出幽幽的藍(lán)光,而那背對著自己的斷臂人,慢慢睜開的眼睛——
一雙血紅的魔眼。
佛堂里,黑暗中,佛,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