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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不要懷念許春花

2014-04-29 00:00:00南岸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4年7期

我從柳江古鎮回來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那天在整理畫稿的時候,李小樹無意間看到我在柳江古鎮采風時替許春花畫的一幅肖像。

其實柳江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古鎮,我之所以稱它為古鎮,是因為它具有一定的明清風格。鎮子上的房屋全都是青一色的木質閣樓,還有閣樓上那些統一的鏤空方格子窗花,都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經過歲月變遷的古建筑。不過從房梁的釉彩與木雕的鑿痕看,它與那些經歷滄桑的古鎮相比,完全像個剛出生的嬰兒,滿眼都是新的。說它是古鎮,不過是為了順應當地政府招引游客故意這么稱呼罷了。

柳江古鎮的鎮口有一棵惹人注目的黃葛樹。黃葛樹的樹干蒼勁而粗壯,約莫兩三個成年人才能合圍得住它。黃葛樹下面,是一條潺潺流淌的河流,河流中央,有一個木制水車,水車立于河道圍堰下的低洼處,河水沖擊著水車的踏板,水車便“嘎茲、嘎茲”艱難地旋轉著。柳江古鎮雖說是新近修建的集鎮,它的街道并不寬綽,全是由青石板鋪成,人走在上面,就有了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我初到柳江古鎮的時候,隆冬已在那個小鎮盤桓了一段時間,街頭那棵近千年的黃葛樹枝頭只零星地掛著些干枯的葉子。那些泛黃的葉子極像一片片風車葉,在起風的日子里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

我最初在柳江古鎮撐起畫板,就是在離那棵黃葛樹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我想把那棵歷盡風雨滄桑的古樹描繪下來,正當我要落筆的時候,樹下來了一個女人,她大大方方坐在樹下那塊長條形的石墩上,然后用自己長長的辮子逗著懷里的娃娃。又粗又黑的辮子不住地撓著娃娃的臉蛋和胳肢窩,女人“哦——哦——咿——啊……”的聲音有節奏地從樹下傳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女人手里的那對時而揚起時而落下的辮子牽制住了。我慢慢去接近她,就在離女人不足十米的地方,我不由得停了下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女人懷里的娃娃,竟然是一個毫無生機,而且是個破舊不堪的洋娃娃。

后來我才知道,女人名叫許春花。

這是鎮上悅來客棧的老板娘告訴我的,悅來客棧的老板娘說,自從許春花的娃娃在黃葛樹下被人抱走后,她就變得瘋瘋癲癲的了,不管刮風下雨,她都抱著洋娃娃在樹下逗著、哄著。

李小樹怔怔地看著畫稿上的許春花,大黑貓在他的肩頭“喵喵”大叫兩聲后,就縱身跳到許春花的肖像上,它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在畫稿上留下幾條劃痕。

李小樹發火了,我第一次見到李小樹對大黑貓發那么大的火,他氣急敗壞地提著大黑貓的后頸窩一把把它扔出了窗外。大黑貓被扔出去后又撕心裂肺地叫著從窗口爬了進來,李小樹仍沒解氣,他從雜屋間找來一個廢舊的紙箱,三下兩下就把大黑貓裝進了紙箱里,然后把它送給了我。

李小樹平時一直把大黑貓當成自己的心肝寶貝,我原來向他討要過幾次,都被他一口拒絕了。他說大黑貓比起很多女人來更值得寵愛和信任,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他總把大黑貓帶在身邊。

我很喜歡大黑貓,不光喜歡它那身烏黑發亮的皮毛,還喜歡它的靈性。

李小樹把大黑貓送給我后,我每天從畫廊回來,都要繞著道去寵物用品店買些標有lite或light的貓食回來。大黑貓不算年長,大部分時間它都喜歡靜靜地臥在窗臺上發呆,只有聽到我用鑰匙在鎖孔里旋轉的聲音,它才從窗臺上跳下來,然后守在門口迎接我。它用圓滾滾的頭揩拭我的褲管,后又撒嬌似的“喵喵”叫幾聲。我把買回來的貓食擱在墻腳專供它進食的瓷缽里,它并不急著去進食,而是用它粗糙的舌頭沙啦沙啦舔舐著我的手指,直到我把它攬到瓷缽旁邊,它這才不急不躁斯斯文文地去吃著那些食物。吃完之后,它又跳到窗臺上溫文爾雅地慢慢梳理自己的皮毛,而后就盯著對面的寓所發呆。

我想大黑貓可能還沒忘記它原來的主人——李小樹。

李小樹原來就和大黑貓住在我對面的那個寓所里,只要我在家,李小樹有時會隔著落地窗和我打個招呼,有時他干脆拿著自己喜歡的馬爹利酒過來串門。我們坐在客廳間的吧臺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李小樹從來不聊他們娛樂界的事情,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談論美酒和女人。

有時候我很佩服李小樹這個人,譬如,他在品酒的時候,能在酒中品出女人的味道出來。

記得有一次,李小樹往兩個高腳杯里倒好酒后,就一只手托著一個酒杯輕輕地晃蕩著,等兩個玻璃杯壁都掛著一層閃耀的紅褐色光澤,他才很紳士地遞了一杯給我,自己則托著手里的杯子輕輕抿了一小口。李小樹微閉著眼睛咂巴著嘴,做出一副很陶醉的樣子對我說:“哥們兒,你覺得——這世上——哪種女人最有味道?”

我說:“我對女人可沒研究過!”

李小樹斜著眼帶著一副調侃的神態說:“你虛偽了吧?要是別人說沒研究過女人,我或許還有點信。但是——你,一個搞藝術的男人,你說你沒研究過女人,這話說出來恐怕連鬼都不會相信!”

我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認為——藝術和女人本身就是兩碼事!”

李小樹很愕然的樣子,他瞪大眼睛盯著我說:“怎么可以說藝術與女人是兩碼事情呢?我認為女人本身就是藝術品,只要你懂得去欣賞她,才能品出她的滋味。”

李小樹一邊說著,一邊又把酒杯送到嘴邊,只見他又輕輕抿了一小口,等酒慢慢滑下他的喉嚨,他才慢吞吞地說:“就拿這馬爹利酒來說,剛剛一入口,它就牽制住了你,你舌尖就有一種妥貼圓潤的感覺。再細品,沁人肺腑的果香便悠悠傳來。”

“你閉上眼睛。”

李小樹突然說。

我不明就理地轉過頭盯著李小樹,只見他說完這句話后就把瞇著的眼睛合閉上了。他抿了抿嘴無比享受地說:“你有沒有感覺得到它的柔滑與細致?”

李小樹依然閉著眼睛沉醉在其中,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他聽到我“呃”了一聲后又慢條斯理地說:“它雖然進了你的脾胃,可它那種馥郁與優雅的味道仍然會留在你齒間,讓你魂牽夢繞。不!應該說是魂不守舍。你說,我說的是不是?哥們兒!”

李小樹等了半晌,見我沒有回答,倏忽睜開了眼,見我正對著他不懷好意地發笑,就瞪了我一眼說:“哥們兒,你能不能正經一點——我說的可是我的真心感受,你不要這樣看著我發笑好不好?”

我捏了捏嗓子說:“好,好好!正經——正經!我不笑了——不笑了!”

李小樹知足地“嗯”了一聲后,提高嗓聲帶著強調的口吻說:“當然了,我說女人是藝術品,并不代表所有藝術品都能成為藝術精品。如果女人能像這馬爹利酒一樣,我認為,這種女人才夠味,才稱得上是女人中的精品。”

李小樹在說這話的時候,又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大黑貓最近也總愛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它不再怔怔地望著對面的寓所發呆,我看到它常癡迷陶醉地盯著李小樹旁邊的那處小洋樓。我猜想可能是那只通體雪白的波斯貓在紫藤架上上躥下跳的原因,又或者是新搬進小洋樓里的那個女人引起了它的注意。

新搬來的那個女人很漂亮,約莫二十歲出頭,高挑的個頭,瓷白的皮膚。每天傍晚的時候,她都喜歡穿著一條曵地的白色紗裙,像例行公事似的在院子里打理一小會兒花草,然后就回到那間亮著橙黃色燈光的屋子里彈鋼琴。女人喜歡彈奏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和法國保羅·賽內維爾和奧立佛·圖森共同譜寫的那首《秋日思語》。一般情況下,女人在彈奏曲子的時候,我都會關掉燈,放下手里的事情,和大黑貓一起默不作聲地佇立在窗前往對面的屋子里打量。

透過橙色的落地玻璃,我看到燈光里那只雪白的波斯貓靜靜地臥在女人前面的琴架上。女人挺直著腰身,頭微微地朝前傾著。我想,女人該有一雙修長靈活的手,她纖巧的十指是如何在黑白琴鍵上行云流水般跳躍彈奏著。每天傍晚那段時光,我都禁不住陶醉在自己的遐想中,一遍又一遍沉靜在那無比舒緩動聽的樂曲里不能自拔。

大黑貓很長時間就這樣安靜溫和地和我呆在一起,只有在禮拜天,我才帶它到公寓附近的公園去放放風。我沒有像公園里那些養寵物的人一樣,給自己的寵物穿戴上一些花花哨哨的馬褂或頭飾,我覺得那樣做并不是真正在喜歡或者是在保護它們。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是對它們的一種侵犯和蔑視。大黑貓也和我一樣,每次看到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貓或狗從我們身邊經過,它眼里多多少少都會流露出一些鄙夷的神色。它趾高氣揚地故意在那些穿戴整齊的寵物面前走來走去,我覺得自己是了解大黑貓的,就像我了解它原來的主人——李小樹一樣。

大黑貓在公園里散步的樣子的確很像李小樹。

李小樹平時就愛擺著一副狂傲不羈的樣子,他一年四季差不多都戴著一副寬邊的有色眼鏡。在夏天的時候,他喜歡穿件緊身的背心,讓鎖骨下面的那兩塊結實硬朗的胸肌把背心撐得滿滿當當。很多女人都喜歡盯他那兩塊胸肌露出曖昧的神情,李小樹卻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其實李小樹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去理會那些女人的眼神,很多時候,他都在寬大的鏡片下打量著她們,只不過在遇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時,他才會主動上去搭訕回應。即便如此,他對一個女人的新鮮感最長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個月。

那天李小樹看到許春花的畫像后有些反常,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是周末,他來的時候提著他的馬爹利酒在我的院子外面大呼小叫,說我種的那株薔薇已經開出了幾朵小花苞。那會兒我正在畫室整理畫稿,聽到李小樹的叫嚷,我忘了放下手里的畫稿,拿著那幅在柳江古鎮采風時替許春花畫的肖像徑直走了出去。李小樹當時看到我手里的畫像,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他好像被什么東西蜇到了似的,只見他張著嘴,身子猛地振了一下,眼珠子瞪得溜圓,恨不得一下子要從眼眶里蹦出來。

我把畫稿放在八仙桌上半開玩笑地說:“怎么了?是不是被畫上的女人迷住了?”

李小樹仍沒有說話,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畫稿,過了一會兒,他伸長脖子吞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這——畫稿上的——女人——是誰?”

我說:“許春花!”

李小樹又問:“許春花——是誰?”

我說:“喏,就這畫稿上的女人。”

李小樹聽了我的話后抬起頭來不滿地白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李小樹就沒有理會我了。他瞇著眼睛咬著嘴唇,胸口劇烈地跳動著。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李小樹對一個女人表現出如此濃烈的興趣,尤其是對畫稿上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李小樹似乎察覺到我在注意著他,他有意無意地咳了兩聲嗽,便伺機把那瓶馬爹利酒攥到胸前。我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開始還隱藏在他手皮子底下,等他的手逐漸用勁,那些青筋就陸續地從皮下蹦出來,像一條條貼在他手背上時不時涌動著的蚯蚓。

我打趣地說:“李小樹,你是不是覺得——許春花很有味道,跟你手里的馬爹利酒一樣?”

李小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他把酒放在花臺上饒有興致地搓了搓手說:“天下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女人?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甜美的微笑,不!她的微笑我仿佛又似曾相識,我冥冥中在哪見過的,在夢里?還是……”

李小樹撓著腦門思索著,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的微笑既迷人又帶著幾分神秘的色彩。”

“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

李小樹拍了拍大腿說:“她的微笑簡直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模一樣,完全可以相媲美,不!可以說——更勝一籌。”

李小樹目不轉睛地盯著畫稿上的許春花,嘴巴“巴嘖、巴嘖”地響個不停,聽上去像在是品咂一道美味可口的佳肴。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說,哥們兒,你是怎么發現這樣一個人間尤物的?這世上怎么可能——有這樣讓你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讓你著迷的女人?”

李小樹一面癡癡地盯著畫稿,一面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摸畫稿上許春花的臉,大黑貓在李小樹肩頭“喵喵”大叫兩聲后,就縱身跳到許春花的肖像上,它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在許春花的衣服上留下幾條劃痕。李小樹氣憤地把大黑貓裝進紙箱后憐惜地看著畫稿,后又沒完沒了地向我盤問起許春花。

其實有關許春花的信息,還是鎮上那家悅來客棧的老板娘告訴我的。我在柳江古鎮采風的時候,就一直住在悅來客棧里。

悅來客棧的老板娘是個敏感又多疑的女人,我向她打聽許春花的時候,她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眼睛像一把錐子在我身上劃來劃去,讓我渾身不自在。

老板娘可能看出我對許春花并沒有非份之想,才痛痛快快地告訴我說,許春花是鎮上一個叫周二的人從大山里娶來的。娶來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吉利——不光她覺得不吉利,鎮上好多人都認為不吉利。許春花嫁來的那天,她家里人抬了個衣柜來作陪嫁,可那衣柜剛抬到周二家門口的時候,就散架了,掉得門是門,板是板——全變成一塊一塊的了。

聽了老板娘的話,我“呃”了一聲。

老板娘說:“當時好多人都對周二說,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勸他把許春花退回去算了,要不就重新選個黃道吉日,再把許春花迎娶過門——好避避晦氣,可周二就是不同意。”

我問:“是不是衣柜的質量太差,經不起巔簸,所以……”

老板娘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急切地說:“哪有這么巧的事情?好端端的衣柜,怎么早不散架,晚不散架,偏偏一抬到他周二家門口的時候就散架了哩?他周二當時也不仔細想想,他只撿了兩塊木板拿在手里敲了敲,木板‘空空空’地響,他當真就稀里糊涂地認定是衣柜的料不好,硬不相信那有什么不吉利的兆頭。”

我不由得笑了笑,老板娘也跟著笑了笑。

她笑后又接著說:“你們男人啊,是不是一看見好看的女人,就像老貓子嗅到腥一樣,就是不要了老命,也恨不得一口把她含在嘴里才過得?”

老板娘的問話讓我有些尷尬,好在她話鋒一轉又說:“這也怪不得周二,誰叫許春花長得那么水靈好看呢。我看換作是哪個男人,都不愿意把許春花退回去。男人啊!都是這副德性——哪一個不想娶到一個像許春花這樣嫩得一擰就會冒出水來的黃花大閨女?我要是個男人,可能我也舍不得把她退回去哩,呵呵。”

老板娘羨慕地說:“許春花進門后,周二就差一點沒把她當菩薩一樣供起來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反正周二在家的時候,什么重活、臟活他都不讓許春花沾上手,那會兒可眼饞死咱們鎮上的那幫娘們兒了。”

我說:“周二這么心疼許春花,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把許春花叫回家去呢?”

老板娘嘆了口氣說:“叫啥啊叫!許春花剛過門的時候,我們就說過——有‘拙’處的,可周二不信這個邪啊,這不——還真是被應驗了。”

我不明就理地問:“什么被——應驗了?”

老板娘見我滿臉疑惑的樣子,便有點惋惜地說:“你不知道,原來我們柳江鎮還沒屁股那么大,前幾年上面說要擴建,要發展什么旅游業,就把鎮子建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時要擴建,就把原來挨著老鎮周圍的耕地和住房全占用了。被占用土地的農民,凡兩畝以上的可以補貼點錢在鎮子上分一套六十平米的住房。”

我“哦”了一聲。

老板娘說:“古鎮建好后,周二他們才搬到鎮上住下的。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覺得很新鮮,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日子久了,自己的土地全修成了街市,上面再也產不出任何糧食來了,他們一個個才傻了眼。后來有人傳,說有的有點背景的人占了土地不光分了一套房子,還有份養老保險金哩。”

我說:“有這種事?”

老板娘說:“反正當時吵得沸沸揚揚,周二聽到這個消息后,就沉不住氣了。他說,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自己補錢分得的那套巴掌大的住房與別人那些養老保險金相比,簡直就算個屁。許春花在醫院生娃娃也花費了一筆錢,娃娃剛滿月沒幾天,周二趁許春花回娘家的當口,就鼓動起那些被占用土地賠付少的人一起去找開發商,結果開發商說這事不由他們管,說是由鎮政府說了算。

我說:“那后來呢?”

老板娘說:“后來——后來周二他們又去找鎮政府說理。他們那天去了不少的人,場面鋪開得挺大,把政府大院都圍得水泄不通。后來派出所就出動人馬了,聽說派出所那天用大卡車載去了一車的人。”

老板娘一邊說,一邊朝門外瞅,見沒有人經過,她才放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聽說那天載去的一車人,有的人穿著制服,有的穿的便衣,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家伙,聽說有的手里拿著警棍。有的人腰上還別著槍哩。很多人見勢不對,就趕緊走了,只有周二這個人一根筋,他一個人還在那兒理直氣壯地較著勁,結果派出所的人就把他抓起來了。”

我說:“這就——抓起來了?”

老板娘說:“可不咋的,說他聚眾鬧事,擾亂社會秩序。還說他妨礙政府部門正常工作。對了,好像說他阻礙了社會主義的和諧——是和諧發展什么的,反正給周二羅列了一扒拉的罪名,就把周二扣押起來了。”

我說:“關進去多久了?還沒把人放出來?”

老板娘說:“人是放出來了,不過——放出來還有啥用喲……”

我說:“為什么?”

老板娘攤了攤手說:“這人都已經死了,你說還能有啥用?”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說:“誰死了?周二——死了?”

老板娘挽惜地說:“可不咋的!唉!這都是命啊。周二關進去的當天下午,派出所的人就說周二不注意,踩到地上的一塊香蕉皮,結果自個兒摔了一大跟斗,恰巧腦袋撞到桌尖上——還沒來得急送醫院,這不——人就死了。”

我驚愕地說:“周二就這樣——摔死了?”

老板娘皺了皺眉頭說:“可不咋的?周二平時是個很活泛的人,人也長得粗粗壯壯,認識他的人都不相信周二會死在一塊香蕉皮上。可周二偏偏就那樣磕死了,就像當初許春花剛嫁過來的時候,那衣柜‘嘩啦’一聲,說散架就散架了一個樣子。”

老板娘嘆了口氣又接著說:“周二死后,許春花的神經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她每天把娃娃抱到黃葛樹下,說是要等周二回來。明白人都知道,周二回不來了,可許春花偏偏不相信,她每天就抱著娃娃在樹下等著。”

我試探著問:“許春花的娃娃呢?我看到她懷里的娃娃,怎么是個——洋娃娃!”

老板娘聽了我的話后,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她說:“真是作孽喲,許春花也真是個命苦的女人。就在前陣子,她把娃娃放在搖籃里打了個盹,娃娃就被人偷偷掉包抱走了,那遭天煞的賊在搖籃里面給她放了一個洋娃娃。許春花發現娃娃不見后,哭得死去活來,當時好多人都跟著一起抹眼淚。后來許春花就變得更加神神叨叨的了,不管刮風下雨,她都抱著那個洋娃娃在樹下逗著、哄著。”

畫稿上的許春花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方格外套,一張好看的鵝蛋臉,彎彎的眉毛下有一個筆挺的鼻梁和兩片唇線分明的豐滿嘴唇。她側著頭,辮子垂到了胸前。她淺淺地笑著,左嘴角上的小酒窩就在畫稿上顯現了出來。只是在繪畫的時候,許春花一直都微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遮蓋住了她的眼瞼。

我對李小樹說,許春花有一對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眨巴著會說話。

李小樹看著許春花的畫像,嘴巴“巴嘖、巴嘖”響個不停,看上去像在是品咂一道美味可口的佳肴。

李小樹在“嘖巴”嘴的時候,我一下子又想起許春花。許春花在洋娃娃不吃東西的時候,也會把嘴弄得“巴嘖、巴嘖”響,只不過她在“巴嘖”時,通常都會皺著眉頭。

我聽到悅來客棧的老板娘說起許春花之后,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都會在黃葛樹下的那塊石墩上給她放些糕點。可許春花從來不會主動去拿,只有我把糕點直接放在她的手里,她才會接住。不過許春花從來不會自己先吃,她拿到糕點后,就急切地去喂自己懷里的洋娃娃。見洋娃娃不張嘴,她便一邊羞澀地解開自己衣扣,一邊喃喃自語地說:“都怪媽媽不好,媽媽忘了你這小家伙的牙還沒長好,還不能吃這樣的東西哩!”她羞答答地解開衣扣,把乳頭塞進洋娃娃的嘴里,見娃娃仍不肯吮,許春花便皺起眉頭把嘴弄得“巴嘖、巴嘖”地響,她一邊弄,一邊還自言自語地說:“你這小家伙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哩?”許春花說著就用自己的臉和手背去挨洋娃娃的額頭,挨過之后她就如釋重負般舒口氣說:“還好——沒有發燒!你這小家伙到底咋回事呢?是不是要等到你爸爸回來,你才肯吃呢?”許春花說著,臉上就泛起兩朵紅暈。她把臉緊挨著洋娃娃的臉蛋,然后“咽咽嗚嗚”地哼著什么歌,哼著哼著,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思忖著說:“你這小家伙也該吃點東西了,都這么久了,要是你爸爸知道你這么調皮搗蛋不肯吃東西,他肯定會打你的小屁股的。你瞧,人家收破爛的陳拐子都常吵著餓,要媽媽去他的屋里喂奶給他吃哩。”許春花掰著自己的指頭慢慢盤點著,比如鎮口的張鐵匠、茶館里的老王頭……

我告訴李小樹,我離開柳江古鎮的時候,許春花已經在那棵黃葛樹下消失了好些天。聽鎮上賣豆腐的女人說,那天趕集散場以后,她收攤正打算回家,遠遠地就看到有一個粗壯的男人在同許春花拉扯,后來許春花就不見了;又有人說,許春花看見自己的洋娃娃掉進剛開冰的河里,她便奮不顧身跳了下去,后來就再也沒有上來。

有關許春花消失的版本還有很多,李小樹聽完我的話后,就開始破口大罵鎮口的那個張鐵匠,還有茶館的老王頭。他還罵了很多人,包括賣豆腐女人口里說的那個不知姓名的粗壯男人。

也就是那天半夜,我正睡得沉的時候,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我迷迷瞪瞪睜開眼睛,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02:15分。我接起電話含糊不清地“喂”了一聲,李小樹的聲音劈頭蓋臉地從話筒里傳來,他說:“哥們兒,我們要不要懷念許春花!?”

我還沒回過神來,李小樹就掛斷了電話。我沒有多想,放下手機又繼續睡覺。沒過一會兒,電話又響了,我摸索著抓起電話,李小樹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哥們兒,我打算去尋找許春花!”

我剛要張嘴,李小樹的電話又掛斷了。我對著“篤、篤、篤”的話筒不好氣地嘀咕了一句:“深更半夜的,發什么神經?”

放下電話后,我不禁想,從柳江古鎮回來的路上,我就琢磨過:我們要不要懷念許春花呢?不過這個問題隨著后來不斷的交際應酬,最后便被擱淺了。

當李小樹重新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挑起半邊嘴角不經意地輕笑了一聲。我想李小樹也會和我一樣,過不了兩天就會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就像李小樹說要去尋找許春花一樣,我也只認為他只是一時沖動隨口說說而已。后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天不見亮的時候,手機又發神經地響了起來。我瞄了一眼,看到又是李小樹撥過來的電話,這次我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接起電話我就對著話筒吼:“李小樹,你到底有完沒完?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吼完之后,我就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沒想到我掛斷電話后,電話又固執地響了起來,我有氣無力地接起電話,李小樹在電話里略微夸張地“嘿嘿”笑了兩聲說:“哥們兒,別睡了,我有急事。快起來開下門,我現在在你家門外。”

我努力地睜了睜眼睛說:“你這么早在我家門外做什么?”

李小樹遲疑了片刻說:“想和你——道個——別!”

我的睡意一下子全沒有了,我順手抓了件擱在床頭柜上的衣服披在身上,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李小樹的身影看上去很模糊,不過能看到他低著頭,一個大大的行李包壓在他后背上。他站在我公寓的門口猛地吸著煙,火星子像團紅碳照亮了他的鼻端。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說:“李小樹,你這到底是要鬧哪一出?”

李小樹等我開門的空當,他把手里的煙蒂彈了出去,煙蒂帶著火星子飛到不遠處的水溝里,瞬間就息滅了。

李小樹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說:“李小樹,你這是鬧哪樣?能不能嚴肅一點?”

李小樹凝視著遠方,后來他收回視線平靜地對我說:“我很嚴肅。哥們兒,昨晚我考慮了整整一夜,我決定——去尋找許春花。”

我做夢也想不到李小樹會千里迢迢去尋找許春花,可是他真的走了,走的時候,除了給大黑貓帶來一些他家里剩余下的貓食外,他還向我討要許春花的那幅肖像。看到他熱切企盼的眼神,我便把畫稿送給了他。李小樹小心翼翼地把畫稿收藏在他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畫筒里,就火急火燎地走了,像陣風似的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大黑貓在李小樹走后的那兩天里性情變得異常暴燥,它要不是充滿敵意地盯著我看,就是“嗚嗚”地叫著在墻腳吹胡子瞪眼地踱來踱去。它用爪子抓扯門窗,還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弄壞了好幾幅還沒來得急裝裱的畫。我狠狠教訓了它一頓,它才開始變得安靜規矩起來了。

李小樹走后幾天,我和一幫朋友聚會過幾次,每次他們都向我打聽李小樹的情況,好像這已經成了每次聚會的一個重要內容。當然了,他們既然喜歡,我便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們說,就在某日,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李小樹就背著他的行囊,去尋找許春花,走了就再沒有音訊。他們張大眼睛又問我:許春花是誰?我對他們說,許春花只不過是我畫稿上的一個女人。他們先是一愣,后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不過氣來。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笑過之后,我和往常一樣,每天早晨驅車穿過東大街到畫廊,在那里待上大半天后,再繞著道去寵物用品店買些標有lite或light的貓食去參加聚會,然后再回家。

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了一周左右,李小樹才打來一個電話,我接通電話的時候,話筒里滿是“沙沙沙”的噪音,他的聲音就夾雜在其中時斷時續地傳來。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在電話里說自己已經到達柳江古鎮了。我剛“哦”了一聲,就看到一輛大紅色的藍博基尼跑車正緩緩地駛進李小樹旁邊的那幢小洋樓。我站在陽臺上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李小樹的電話,一邊瞇著眼睛打量著從小轎車里下來的那女人。

女人很漂亮,約莫二十歲出頭,高挑的個頭,瓷白的皮膚。一條曵地的白色紗裙像一朵盛開的白色薔薇朝下鋪陳開放著。

我忍不住伸長脖子咽了口唾沫,李小樹在電話那頭敏感地問到:“哥們兒,你在做什么?”

我饒有興致地說:“看美女!”

李小樹在電話那頭干笑了兩聲,后來電話就斷了。

那是我和李小樹最后一次通電話,因為要籌備個人畫展,我一直沒有主動聯系李小樹,李小樹聽說我要忙于開畫展,也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我每天忙忙碌碌,不過每天回到寓所后,只要聽到女人的琴聲,我都會放下手里的事情,然后不自覺地佇立在窗前,朝女人居住的小洋樓里打量。

我沒想到女人會對畫感興趣,就在我個人畫展舉辦的最后一天,女人來了。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大廳,然后神情專注地在我畫的一幅幅畫前駐足觀看,當她看到一幅題為《煙雨江南》的畫時,我看到她眼睛里流露著贊嘆和驚羨的神色。

見女人一直站在那幅畫跟前不肯離開,我伺機走上前說:“你喜歡這幅畫?”

女人沒有回答,她扭過頭來朝我靦腆地笑了笑。

我說:“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我一邊說著,一邊得意地遞給女人一張名片,女人看著名片睜大眼睛說:“原來這畫展是你辦的,你太了不起了!”

我呵呵地笑了兩聲。

女人說:“你的畫畫得真好,非常榮幸——能認識你!”

女人說完就主動伸出手來,我心里有種莫名其妙的沖動。我趕緊握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很白很嫩,我緊緊地把它攥在手心里,女人并沒有反對,好像這白晰修長的手原本就該屬于我一樣。

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著女人,女人的確很漂亮,黑黑的眸子,高高的鼻梁,白晰而細膩的皮膚把她柔潤性感的嘴唇映襯得格外突出。女人既有北方女人的高貴氣質,又有南方女人特有的嫵媚婀娜。

女人見我目不轉睛的看著她,臉不由得紅了,她下意識地抽回自己的手。我的眼睛仍沒有離開女人,我明知故問地說:

“你住在七里坪?”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們是鄰居。”

女人微張著嘴半信半疑地盯著我,我正要進一步向女人打聽名字的時候,女人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

我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這該死的電話!”

女人掏出手機迅速瞥了一眼,又快速掛斷電話把它放回到包里。我不由得一陣暗喜,女人似乎看透我心思,她難為情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

女人走后,我再無心思待在畫廊,便向畫廊里工作人員交待了幾句,就提前回了家。我想女人傍晚的時候一定會回到對面的小洋樓里的,像往常一樣,在院里侍弄一下花草,然后回到亮著橙黃色燈光的屋子里彈鋼琴。

我每天傍晚的時候端著酒杯木然的站在窗前,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小洋樓。可是女人并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一連幾天,她都沒有回過七里坪的小洋樓。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枯燥泛味,我開始頻繁地出入酒吧和KTV等娛樂場所。

有一天,有一個臺灣畫商托人約我在一家新開的KTV包房見面,我去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女人。女人臉上化了很濃的妝,她嘟著嘴對畫商撒著嬌,兩片火紅的嘴唇像一朵開在她臉上的罌粟花。

我沒有進去與臺灣畫商見面,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離開了那家KTV廳的。在走出大廳之后,我就打電話約了一幫圈內的朋友一起去酒吧喝酒。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天,可女人的影子總會時不時的浮現在我眼前。

女人穿著一條改良后的火紅色旗袍,旗袍很短,齊膝蓋上幾寸的地方,旗袍的口子開得特別高,她側坐在那個六十來歲已經禿了頂的臺灣畫商腿上,白花花的大腿就暴露了出來。畫商色瞇瞇地盯女人的大腿,手很不老實地在上面揉來捏去。

女人嬌滴滴說:“快放我下來,萬一被人撞見……”

女人把那個“人”字說得很輕。

男人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說:“放心吧,寶貝兒,我請的客人還要一會兒才會到,現在還早著呢。”

女人說:“你請的是哪位客人呢?我認不認識?”

男人說:“聽說那人好像還是李小樹的朋友,是一個美術界崛起的新秀,我在雜志上看到過他的作品,不過沒見過本人。”

女人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男人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么了?難道你還惦記著那個李小樹?據我所知,他身邊從不缺女人。”

女人嗔怪地說:“討厭!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惦記誰?李小樹是什么東西?他只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小混混,他怎么可以和你相比呢,我的醋壇子——大商人!”

男人說:“這就好,寶貝兒,我就知道,你會跟著我的……”

女人嘟著嘴說:“討厭,干嘛又說這個……”

男人放肆地笑了笑說:“好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了!我就喜歡你這樣懂事的女人,從不和我家里的那個黃臉婆爭風吃醋。寶貝兒,我不會虧待你的。”

男人說著就在女人臉上親了一口,女人摟著男人的脖子嗲聲嗲氣地說:“你還說!人家這不是在乎你嗎?哦,我忘了告訴你了,我那天在珠寶店看到一串項鏈,可漂亮了!”

男人說:“喜歡就買下來好了。對了,寶貝,那別墅你住著還習慣吧……”

聽到這里,我便轉身離開了。

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了很多的酒,在我喝得正起興的時候,電話響了,我糊亂地接起電話問了聲:“誰——?”

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聲音從電話里傳來,男人說:“哥們兒,是我!”

我含糊不清地問到:“你——你——是誰呢?”

男人沉著聲音說:“哥們兒,我是李小樹!”

我“哦”了一聲。

李小樹在電話里說,他已經在柳江古鎮的下游找到許春花了。我迷糊中忘記了許春花是誰。李小樹提醒我說:“就你在柳江古鎮采風時在鎮口那棵黃桷樹下逗著洋娃娃的許春花。”

我一下子記起畫稿上的那個女人,只是從李小樹的描述中,畫里的許春花變得衣衫襤褸、逢頭垢面,她的兩條粗大的辮子已經披散開來,剛好擋住她那對空洞的眼睛。

責任編輯:梁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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