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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內心深處藏有偉大的人格

2014-04-29 00:00:00周海亮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4年7期

寫手自畫像:

周海亮,山東威海人。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時寫得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自認為已達到張之洞所言的“三不爭”境界:一不與俗人爭利,二不與文人爭名,三不與無謂人爭閑氣。看一切人都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南無阿彌陀佛……

剛進辦公室,西雙就被羅衫拉到一邊。西雙問小姐有何貴干?羅衫說樓蘭姐病了。西雙問你告訴我這些干什么?羅衫說是癌癥。西雙愣了愣,粗著嗓子說,癌癥怎么了?羅衫說你到底還是不是人類?西雙說,難道你看不出來?羅衫說畢竟你們夫妻一場啊……你不想去看看她?西雙聳聳肩,走開,說,寡人肯定不去。

西雙當然不去。不是擔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而是害怕徒增無趣和尷尬。對樓蘭,西雙始終認為自己是寬容的,盡管她傷害過他,一把刀子捅進心臟,左邊絞一下,右邊絞一下,左右兩邊一起絞,反復地絞,直把他的心臟絞成碎片絞成肉泥,但是更多時候,西雙認為他與樓蘭婚姻的失敗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自己的無能。哪個女人不愛錢呢?即使不愛錢,哪個女人不喜歡堂堂亮亮的男人呢?西雙斗不過腰纏萬貫家境煊赫的禿頭男人,他自認倒霉。可是西雙分明又恨著樓蘭,他認為所有不給男人時間的女人都是那般可氣可恨可憎可惡可以千刀萬剮可以人皆誅之——憎恨與寬容是可以共存的,西雙心想,它們就像妻子與情人。

下班后兩個人去酒館喝酒,剛進包廂西雙就將肥掌搭上羅衫的肩,然后將一杯酒一飲而盡。羅衫說你悠著點喝,身體是泡妞的本錢,如果像樓蘭姐那樣……西雙皺皺眉,說,怎么又提她?羅衫說為什么不能提她?想想幾年以前,咱們常常湊一起瘋,多開心啊……樓蘭姐那時候身體多好,性格也好……西雙說我沒說她不好。羅衫抬頭問他,真不去看她?西雙說,這還有假?羅衫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西雙說你想試試?羅衫啪地把酒杯拍上桌子,說,拿開你的臭手!

那天西雙還是去了羅衫的小巢,一杯綠茶沒有喝完,兩個人就滾上了床。羅衫在西雙的肩膀上留下兩個牙痕,西雙一邊嚎叫一邊把羅衫的鼻子當成豬蹄來啃。一曲終了,西雙躺在床上休息,把一根煙吸得呼哧呼哧響。他喃喃自語道時間過得真快?。『蜆翘m離婚以后,又苦苦追了香格兩年,結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香格卻被別人下了毒手……現在香格的女兒都三歲了吧?羅衫說是四歲。西雙說看看,七八年了。七八年里,樓蘭離了婚,又結了婚,又離了婚,折騰到現在,終于快要折騰到終點了。羅衫不滿地說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西雙說我說錯了嗎?得那樣的病,終究是要死的。羅衫說所以勸你去看看她。西雙閉上眼睛,用鼻子說,不去!

西雙在羅衫那里睡到很晚,半夜里被渴醒,爬起來找水喝,瞅一眼旁邊的羅衫,嚇得差點噴水。羅衫大睜著眼睛瞅著天花板,目光幽遠,深不可測。西雙放下水杯,問她,你怎么了?

羅衫說,樓蘭姐好可憐。

西雙去浴室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回到床邊,羅衫的眼睛仍然瞪得像銅鈴。西雙說,我回去了。羅衫看著天花板,不說話。西雙換上皮鞋,帶上防盜門,走下樓梯,到小區花園坐一會兒,靜靜抽掉兩支煙,然后長嘆一口氣,掏出手機,給羅衫撥一個電話。他問羅衫明天中午有時間嗎?羅衫說你良心發現了?西雙再嘆一口氣,說,寡人被你打敗了。

兩個人走進病房的時候,樓蘭正在喝一杯水。水杯捧在她的母親手里,她倚坐床頭,努力勾著僵硬的脖子。至少有半杯水從她的嘴角流下來,淌上她的胸口。樓蘭就像一個邋遢的孩子,一邊擦著嘴角,一邊沖母親尷尬地笑。

然后她就發現了西雙和羅衫。她的笑僵在臉上,如同雕上去一般僵硬。她欠欠身子,對西雙說,你來了?又趕緊吩咐母親給西雙和羅衫拿桔子吃。西雙忙說不用麻煩,我們坐一會兒就走。把手里的鮮花放上床頭柜,指指羅衫說,是她硬拽我過來……說你生病了。樓蘭再一次有了尷尬,說,想不到你會來,不然的話我拾掇漂亮一些。西雙說不用拾掇也很漂亮……你精神很好,不像生病的樣子。樓蘭就笑了,傷感并且凄楚。都被醫生判過死刑的人了,怎么可能精神好?她說,說不準哪一天就跟這個世界拜拜了。西雙說這是什么話呢?你得相信自己。樓蘭說早不敢相信自己啦——幾年以前,我就是太過相信自己了。

西雙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壓抑。盡管他是笑著的,樓蘭是笑著的,羅衫是笑著的,護士是笑著的,樓蘭的母親是笑著的,屋子里的鮮花和陽光是笑著的,但是西雙仍然感覺壓抑難堪。似乎墻壁從四個方向朝他擠過來,將他的軀體壓縮變??;而那心臟卻又不斷膨脹,嗵嗵跳著,似乎隨時可能爆炸,將身體撕成千萬只碎片。心神不寧地坐了一會兒,西雙起身告辭。樓蘭說不多坐一會兒了?西雙說下午還得上班,眼睛一個勁兒地瞪著羅衫。樓蘭笑笑說那就不強留了。她讓她母親送一下西雙和羅衫,人就躺倒在病床上。她非常累,不過說了幾句話,卻像爬了二十幾層樓般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她已經好多天沒有吃下一口飯了,她脆弱腫脹的食管吞不下任何成塊的食物。

西雙和羅衫默默往回走,途中經過一個超級市場。西雙頓住腳步,說,給樓蘭買個水杯吧。羅衫問買水杯干什么?西雙說我知道有一種歪嘴兒水杯,杯口伸出一個吸管,可以隨意彎曲,這樣樓蘭躺在床上就可以喝水了。羅衫向他翹起大拇指,說,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無情無意的男人。西雙說現在我對樓蘭的確無情無意,買個水杯,說明不了什么吧?拿著買來的水杯往醫院走,又叮囑羅衫說,一會兒你把水杯送進病房,我就不進去了。

剛剛走到走廊,兩個人就發現了樓蘭的母親。老人站在不遠處跟一位醫生解釋著什么,表情卑微,拘慬不安。他們聲音很小,可是語速很快,間或著各種各樣眼花繚亂的手勢。羅衫剛想過去看看,卻見老人突然給醫生跪下。她的動作快得令人不敢置信。她的眼淚在跪下的瞬間噴射而出。醫生慌了手腳,試圖扶她起來,她卻賴在地上,砰砰砰地給醫生磕起了響頭。走廊里三三兩兩地走動著病人和護士,稀奇古怪的目光之下,老人蒼白的頭頂在逼仄的走廊里起伏不止——她像一條溺水的狗。

西雙和羅衫急忙跑過去,扶起跪倒的老人,老人卻掙扎著,再一次跪下來。醫生已經走開,她沖著的,其實只是一面沾滿鞋印的白色墻壁。

怎么回事?西雙追上醫生,問他。

她們沒錢了。醫生說,勸她們離開,她就開始胡鬧……醫院當然理解她們的難處,可是假如病人都不給錢的話,醫院還怎么生存?

病人都不給錢嗎?

搞特例也不行啊!假如大家紛紛效仿……

你剛才說醫院也理解她們的難處?

當然理解。

理解完了呢?

完了就完了啊!

那要你們的理解有個屁用!西雙盯住醫生的臉,我想見一見你們的院長。

院長?醫生噗一聲笑,我在這里干了整整十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院長。

那你們真打算把她們往外趕?

你就不要為難我了好不好?醫生摘下眼鏡,沖西雙攤開手,制度又不是我制定的,錢又沒有揣進我的腰包。如果我有一百萬,我就掏幾萬出來給她治病。我不吹牛,我說到做到。可是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醫生,我有什么辦法?說到這里醫生突然激動起來,沖西雙揮舞起手里的眼鏡,聲音越來越大。你以為我心里就好受?我是她的主治醫師啊!你知道主治醫師最怕什么嗎?最怕他的病人死去!最怕他的病人因為沒錢治療而死去!知道這些年我接觸過多少半途而廢的病人嗎?五十例?一百例?如果把治療堅持到底,那些病人起碼能夠救活三四五六七八個!我操他奶奶個熊!

醫生將一口粘痰啐上墻壁,忿然而去。最后一句話,讓西雙懷疑他不是醫生而是食品公司殺豬的。

夜里西雙和羅衫仍然泡在那家酒館喝酒,兩杯酒下肚,羅衫突然說,樓蘭姐說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可以多去她那里坐坐。西雙抬起頭,說,多去坐坐?明天她就會被醫院給趕了!羅衫說,西雙你知道嗎?樓蘭姐和女兒還有她媽,現在住在西郊兩間租來的破屋子里。如果醫院真把她們攆走,樓蘭姐可能就會死在那間出租屋里了。西雙瞪著羅衫說今天晚上你別再跟我提她行不行?羅衫說我就不信你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西雙說現在誰都在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哪怕我現在變成皇帝變成上帝,也救不了她了。

不,羅衫說,你可以救她。

哦?西雙放下酒杯,借給她五萬塊錢?

難道不行?羅衫說,就算樓蘭姐的病治不好,她也會很感激你的。

那就讓她感激你吧。西雙聳聳肩說,你是偉大的女性,你有善良的品質和母性的光輝。我會給你編書立傳,讓你名播四?!?/p>

可是她是你的妻子!

是前妻。

你們也是有感情的!

是曾經。

你看到她媽跪在地上磕頭也不心痛?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別忘了你曾經也管她叫媽!

感謝現在可以叫姨。

那么,羅衫咬起銀牙,西雙我問你,就算她是陌生人,你幫她一下,過份嗎?

五百塊錢就不過分,五萬塊錢就過分。西雙再喝一口酒,何況她不是陌生人。

你是不是巴不得她早點死掉你才解恨?

扯淡。

你陰暗無恥!

重復扯淡。

你還不敢承認?

你說什么都白搭。你根本不可能說服我,一點希望也沒有。西雙攤開兩手,說,她病了,我去看她,這件事就算完了。她以后再有什么事,都與我無關……如果你想把這頓飯吃得不痛快,你就繼續勸我,我反正充耳不聞。不過,如果你能讓我安安靜靜把這頓飯吃完,我會很感激你。

羅衫果然不說話了。她安靜地吃飯,安靜地喝酒,就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后來西雙把胳膊伸過來攬她的肩,她甚至向西雙靠了靠,嘴角露了甜甜的笑。

可是最終,她還是憋不住了。她說樓蘭姐真的死在那個出租屋里的話,和橫尸街頭還有什么區別呢?

西雙看著面前的酒杯,把一棵大蔥咬得喀哧喀哧響。

要不,四萬吧。羅衫說。

西雙端起杯,喝掉最后的一口酒。

兩萬?

西雙站起來就往門口走。

我出一萬!羅衫沖西雙的后背尖叫,你他媽的!

西雙就站住了。釘子一般。

羅衫出一萬。不過這一萬塊錢不是借給樓蘭的而是借給西雙的。換句話說,不管樓蘭那邊還不還錢,西雙都必須把羅衫的這一萬塊錢一分不少地還給她。期限一年。利息按本年度銀行利率。借條為證。

最終西雙借出三萬。因為根據那位醫生的經驗,樓蘭從現在到病死,還得消耗三萬塊錢。他甚至能夠推斷出樓蘭的死期,描敘出樓蘭臨死的表情。當然,醫生補充一句,像她這種狀況,隨時都有可能死掉。西雙從醫院出來就分別給同事香格、北黛和呼倫打了電話,向他們每人借了三千塊錢,加上羅衫的一萬,再加上自己的一萬一千,正好湊夠三萬塊。在羅衫的單身公寓里,西雙把一沓錢甩得啪啪脆響,三萬塊吶!我怎么這么偉大?羅衫說這是你借給她們的又不是捐給她們的,你一點兒損失也沒有。西雙說萬一她們沒有能力償還呢?羅衫說那你就把我們的錢先還上再說。放心,我會給你編書立傳……

西雙萬萬沒有想到追求了一輩子金錢的樓蘭竟然也能混到如今這般凄慘的境地。事實上她與西雙的婚姻僅僅維持了半年多,然后,她就像一只小蝙蝠一樣飛走了。她的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給予女兒很大的支持和鼓勵,她堅信自己的女兒離開一個小職員嫁給一個大老板是她們母女最為英明的選擇。離婚后樓蘭很快與那位腰纏萬貫的禿頭老板結了婚,只不過他們的婚姻也僅僅維持了兩年——樓蘭的確漂亮,可是還有別的女人比樓蘭漂亮百倍;樓蘭的確有手段,可是還有別的女人比樓蘭的手段更為高明。為了爭取到女兒,樓蘭幾乎放棄掉一切:房子、財產,甚至作為女人的尊嚴。最終她如愿以償地得到了女兒。最終她也僅僅如愿以償地得到了女兒。當然禿頭每個月都要給她們母女支付一筆撫養費,可是兩年以后,他就出了車禍。一輛滿載鋼筋的大貨車突然在他的轎車旁邊剎住,一根生滿黃銹的螺紋鋼直直地射向他并像鉆頭一樣旋轉著鉆進他的胸膛,將他牢牢地釘在駕駛位上。后來有關部門調查了他的公司,全部資產減去所有外債,竟然一分不剩。換句話說,百萬富翁禿頭其實早已經不是百萬富翁,他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軀殼和一個名字。禿頭死后,樓蘭每個月的那筆撫養費自然就沒有了著落,生活更加清苦。又捱過一年,樓蘭突覺身體不適,去醫院一查,癌!再復查,沒錯,就是癌!——他媽的生活就是這般跟窮人過不去。

西雙永遠忘不掉樓蘭母親接錢時的樣子。那時他們站在病房的門口,老人接過錢,身體立即癱下去,膝蓋碰觸了地面。西雙將她攙起,她再癱下去,膝蓋再觸到地面。她不說話。她什么話也不說。她只想跪倒在西雙面前。西雙想現在她能夠做的也只剩下下跪了吧?給主治醫師下跪,給借給她們錢的自己下跪,如果有可能,給每一粒癌細胞下跪。下跪成為她唯一的本能,代表著乞求、感激、慚愧或者自責。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一雙卑怯廉價的膝蓋。

病房里傳來樓蘭的聲音,是西雙來了么?聲音跳躍著,仿佛有了閃爍和微笑的表情。老人和西雙走進去,老人說西雙借給我們三萬塊錢。樓蘭就愣住了。她看著西雙,兩滴眼淚突然涌出,卻掛在眼角,掙扎著不肯落下。她把眼淚蹭上被子,又輕輕揭開被角,伸出慘白纖細的手。她的指尖顫抖著,她說西雙,我能握握你的手嗎?

西雙對羅衫說,知道樓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她想和我復婚。

說話時他們坐在羅衫的單身公寓里吃面,羅衫聞到此言,猛抬起頭,表情驚異。一根面條抻得很長,掛在她的嘴角,不停地蕩來蕩去。

這不是胡鬧嗎?羅衫就像一尾飄著胡須的鯉魚。

的確是胡鬧。西雙說,假如我們真的又產生感情,真的對那段婚姻戀戀不舍,婚后真的可以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復婚也未嘗不可。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與她,不可能再有絲毫感情——我指的是夫妻間的那種感情。我去看她,我借給她錢,都不過只是憐憫——我不忍心讓她死在那個出租屋里,就這樣。

她怎么會產生這種瘋狂的想法?

我想是因為感激。西雙說,還可能因為她不想留下任何遺憾。你知道,一個人在臨死以前,總會產生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

可是,哪怕她有再多想法,也總得替你想一想?。?/p>

西雙說的確是這樣。什么叫夫妻?患難與共才叫夫妻,對不對?現在我借給她們三萬塊錢,這三萬塊錢,她們必須得還。假如我們復了婚,這三萬塊錢,就變成共同財產,擁有者變成我和她,當然就不必還了。你聽說過哪位妻子還他丈夫的錢嗎?更何況還是給她治病的錢。

西雙說這還不是什么問題,大不了這三萬塊錢我不要了,可是,假如我們真的又成為夫妻,你說我是應該希望她好起來還是希望她好不起來?萬一真的出現奇跡,萬一她的病治好了,死不了了,兩個人一起面對婚后的漫長生活,怎么辦?繼續疙疙瘩瘩湊和著過?肯定不行。還得離!那么,不希望她好起來?希望她結了婚就馬上死掉?那還是一個正常人的想法嗎?那我就喪盡天良了。

西雙說這仍然不是問題的關鍵,大不了我真的喪盡天良,結了婚就盼著她死掉,結果她真的死掉了,可是,后面的問題呢?你知道樓蘭有個女兒吧?本來是她和禿頭的女兒,但是復婚以后,就會變成她和我的女兒,對不對?等于從結婚那天起,我就得替她養個女兒。然后,她去了,一了百了,我呢?我敢撒手不管?我能撒手不管?我是她父親啊!我得送她去幼兒園,送她讀小學,讀中學,讀大學,直到她有經濟來源,這是什么概念?無底深淵啊!還有樓蘭那個媽,老成那樣,一身窮病,怎么辦?我敢不管?我能不管?復了婚,我還得管她叫媽啊!我管?我心里怎么能痛快?再說我拿什么管?一邊是假女兒一邊是假媽,把我賣十遍也供不起啊。

西雙說所以,無論樓蘭治好還是治不好,只要復了婚,我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不要以為我在嚇唬你,我這還只是樂觀的想法。就是說,我寧愿相信樓蘭是真的想和我復婚,而沒有什么別的齷齪。我承認這種時候猜疑她有些陰暗,不過我總得替自己考慮一下。假如她和她媽還有別的想法呢?比如她真的想利用復婚黑下那三萬塊錢,比如她真的想找個傻逼替她照顧女兒和母親,再比如,萬一她看上我剛剛通過賃款買下的那套房子呢?那我就倒了八輩子血霉了。當然財產可以公證,可是她那樣的身體能陪我去公證嗎?當然可以打官司,可是我敢保證一定能打得贏嗎?別忘了,她去了以后,她的女兒,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財產的第二繼承人。第二繼承人?。≌l心里不哆嗦?

西雙說還有最后一點。以前我的婚史記錄,是離異。她去了以后呢?就變成先離異,再喪偶。當然這沒有什么,不過我怎么就成了喪偶了呢?我現在明明不想有偶啊。

羅衫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她說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我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要勸你去看他了……怎么感覺樓蘭姐有點沒完沒了得寸進尺?

西雙點起一根煙,說,就是這個意思。

羅衫說你可千萬不能答應她啊!你不答應,誰也不會看扁你,看輕你。你為她做得那些,已經夠偉大了……

西雙不再說話。他默默抽完那根煙,將煙蒂在煙缸里摁滅,然后,對羅衫說,我答應她。

你是說你要答應她?羅衫嚇了一跳。

我已經答應她了。西雙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答應她,可是我的確答應她了。明天我就去民政局登記。登上記,我們又是夫妻了。

西雙走到床邊,坐下。他說羅衫,我們做愛吧。

西雙遇上了麻煩。盡管他帶齊自己和樓蘭的一切證件,可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就是不給他辦理,理由是登記結婚這樣的大事,必須男女雙方同時在場。西雙問以前不是可以代辦嗎?對方說那是以前,現在制度變了……婚姻大事,并不比美國轟炸伊拉克事小。西雙說可是她癱在床上動彈不了啊!對方揮揮手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難道你們就不能上門服務?西雙問。

你以為我們是收煤氣費的?對方有些不耐煩了。

難道特例不能特辦?她那身體,搬動一下都怕撕下一塊……

怕的就是開這個先例。當然,我很理解你們的難處。

理解完了呢?

完了就完了?。?/p>

那要你們的理解有個屁用?我想見你們局長!

我在這里干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有見過局長。

你們這里到底是婚姻登記處,還是棒打鴛鴦處?西雙有些怒不可遏了。

你就別難為我了好不好?對方也急了,聲音高起來,制度又不是我定的,全國的民政局都是這樣,我一個小小的辦事員能有什么辦法?你以為我就不想給你們提供方便?你以為我心里就好受?你以為我生來就是鐵石心腸?我……

西雙轉身就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說,你肯定也想操他奶奶個熊!

西雙沒敢把這件事情告訴樓蘭母女,他直接找到那個主治醫師,問他怎么辦。主治醫師贊嘆道你無疑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西雙說我是問你醫院有沒有提供方便的可能。主治醫生贊嘆道你現在做的事情可謂驚天地泣鬼神。西雙說你是問你到底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主治醫師贊嘆道如果我是樓蘭……西雙大吼一聲,給我閉嘴!

他直接找到院長辦公室。他質問桌子后面那個胖嘟嘟的老頭,聽說你十年見不著醫生的面?老頭說誰在胡說八道?我幾乎天天坐在這里。于是西雙單刀直入,把他和樓蘭以及民政局那邊的事情說了,又問院長現在該怎么辦。院長說好像沒有辦法了吧。西雙說你們可以派輛救護車過去。院長說豈能拿救護車當婚車?再說醫院的救護車很緊張,萬一恰好耽誤了需要急救的急癥病人呢?西雙說那不過只是萬一,但是樓蘭她一時也不能耽誤。院長說反正我感覺這樣做不妥……不能開這個先例啊!西雙說這是特例。院長說那這樣吧,我們院方再討論一下……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做有些……西雙說你給我閉嘴!——你以為我是來商量你的?我是來通知你的!你還想張嘴?你還敢拒絕?奶奶個熊!

救護車直接開到民政局門口,西雙和司機把擔架車抬上臺階,由一個護士推著,走向婚姻登記處的窗口。擔架車穿過寬敞幽暗的大廳,拐過兩株墨綠繁茂的橡皮樹,西雙和樓蘭的手,始終緊緊地攥在一起。樓蘭的手涼徹骨髓,樓蘭的表情焦灼不安。西雙想起主治醫師的話——他說,像樓蘭這種狀況,隨時可能死去。

終于開始順利地登記,與上一次不同,那些工作人員這一次仿佛圣徒見到了真正的神。他們對西雙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們說活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男人。他們對西雙和樓蘭的事情問長問短,直把西雙問得煩不勝煩。樓蘭始終靜靜地躺著,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她抖著身體,卻把西雙的手抓得更緊。她看一眼西雙,看一眼窗口的工作人員,再看一眼西雙,目光飄忽不定,卻有著柔軟潮濕的主調。頭頂的吊瓶,不緊不慢地往她的身體里補充著最后的生命之泉。

突然窗口的工作人員一拍腦袋說,差點忘掉一件大事!你們得合個影,結婚證上用。

合個影,不管跟誰,什么長什么局,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都跟放個屁一個方便和簡單??墒菍Σ∥5臉翘m來說,就是那般困難——她既不能坐起來,也不能站起來。攝影師已經動用了輕武器,一個不大的照像機掛在胸前搖來晃去。他雙臂緊抱,一籌莫展。這可怎么辦呢?攝影師愁眉苦臉地說。

能不能不照像?西雙問。

那怎么行?他說,這是一個固定的程序。

要不我們分開照,你再試試后期合成?西雙試探。

我可沒那本事。攝影師嚇了一跳,再說這叫弄虛作假啊。

結婚證都領了還叫弄虛作假?

可是沒有合影的結婚證能叫結婚證嗎?

要不?西雙扭過頭,對護士說,你和司機師傅扶她站一會兒?一分鐘夠了吧?

小護士不滿地白西雙一眼。你認為她能受得了這樣的折騰?她瞅一眼吊瓶,說,得趕緊想個辦法,吊針就快打完了。

樓蘭的目光驟然黯淡下來,像一縷極其微弱的火苗,隨時可能熄滅。她的手在西雙的手心里不安地顫抖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要不這樣吧?攝影師突然對西雙說,先讓她躺在地上,然后你躺到她身邊,你們的頭盡量靠得近一些,再把表情調整好。這樣照片出來以后,就像靠著一面墻或者一個布景……

這樣行嗎?西雙問他。

應該行吧。他說,只要表情自然……

這樣行嗎?西雙低下頭,問樓蘭。

樓蘭握住西雙的手加了力氣。那一縷火苗,便有忽閃起來。

護士將白色的床單鋪在地上,將注射液高擎起來。西雙把懷里的樓蘭放上床單,又沖她做一個笨拙的鬼臉。地上的樓蘭輕輕地笑了,表情綻開,臉頰有了緋紅,她沖西雙招招手,示意西雙躺到她的身邊。西雙蹲下。跪下。趴下。翻身。牽住樓蘭的手。腦袋歪過去。微笑。西雙躺在完全沒有鋪墊的冰冷潮濕的大理石地板上,擺起幸福的造型。地板上有著不明顯的水漬。地板上有著清晰的痰漬。地板上爬動著行色匆匆的螞蟻。地板上跳動著強勁兇悍的螨蟲。西雙問這樣行嗎?攝影師說再近一些。西雙就再近一些。與樓蘭,親密恩愛。地板變成一面墻。一面倒塌的墻。一面倒塌的光滑的惟一可以依靠的墻。樓蘭的腦袋輕輕歪過來,西雙聞到一股濃烈的腥酸氣息。她有多長時間沒洗頭了?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她不能動。她癱在病床。她是有潔癖的女人。有潔癖的樓蘭躺在骯臟不堪的大理石地板上。樓蘭問這樣行嗎?攝影師說,再笑笑。樓蘭就再笑笑。與西雙,和睦和諧。周圍聚集著看熱鬧的人們。他們做著開心的鬼臉,逗西雙笑,逗樓蘭笑,甚至逗攝影師笑。大理石地板慢慢傾斜,角度越來越大,終變得完全直立,成一面真正的墻。西雙感覺他和樓蘭的確是坐著的?;蛘哒局??;蛘邞腋 I踔猎陲w。在俯沖。在盤旋。在滑翔。在遨游。他們是兩只鳥兒。麻雀或者孔雀。烏鴉或者鳳凰。面前小小的照像機,照像機的小小鏡頭,便是他們的歸巢。

攝影師大叫一聲,別動!歐咧——

西雙沒有動。他想那一刻,他肯定哭出聲來。

整整一個月,西雙沒有回公司上班。他在度他的蜜月。在醫院里在殯儀館里度他的蜜月。西雙焦頭爛額。西雙行色匆匆。日子兵荒馬亂。生活水深火熱。

終有一天,他和羅衫再一次湊到那家酒館。

羅衫問他,怎么樣了?

他說沒怎么樣。樓蘭的女兒管我叫爸,我管樓蘭的母親叫媽。我們就像一家人般親密,事實上這段時間,我們就是一家人。老人暫時也沒有訛我,既沒有讓我撫養她的外孫女,也沒有黑我的那套房子。不過說不準她現在還沒到訛我的時間,我也不會有她永遠不會訛我的證據……樓蘭按時吃藥,按時喝水,按時睡覺,按時醒來,按時打吊針,按時花錢,按時呻吟,按時死去,按時火化,按時下葬,就這樣……

錢呢?樓蘭問,她母親會不會還?

西雙就掏出那張借條。他把借條在羅衫面前晃一晃,問,你那一萬塊呢?要不要我還?

羅衫說當然要還。

西雙說,那簡單,現在就可以還你。他將手里的借條折一下,再折一下,然后展開,問羅衫,是不是三等分?羅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搞不懂他接下來會有什么名堂。西雙嗤地從借條上撕下一綹,彈一下,甩給羅衫,說,三萬塊錢的三分之一,正好一萬,還你。

羅衫說你瘋了嗎?你撕借條干什么?你把借條撕了誰還認賬?

西雙更來了勁,一邊笑一邊將手里的借條撕得粉碎,然后揉成團,扔出窗子。他說你認為老人還能還我的錢嗎?或者,就算她真想還,她還有能力還嗎?

羅衫咬起嘴唇,久久沒有說話。天已很晚,城市里彌漫起淺紫色的薄霧。不斷有汽車從薄霧里穿過,燈光似乎透過厚厚的毛玻璃,世間一切,變得模糊不清。

羅衫說,開心點西雙……去哀家那里過夜吧。

西雙說,寡人不去。

不去?

西雙說不去。你知道的,到今天,樓蘭剛好走了二十天……二十天,三七還沒到……三七還沒到,尸骨未寒,我怎么能夠尋歡作樂呢?……我怎么能尋歡作樂呢?守身,禁欲,對死者的尊重,對妻子的尊重,你懂嗎?是這個意思……

羅衫握起拳頭,輕捶一下西雙的胸膛。有點被你感動了,她說,你真不去?

真不去,西雙說,我們走吧。

他給羅衫搭一輛出租車,站在原地不動。羅衫鉆上車,又搖開車窗,問,你當初完全有理由拒絕她……你為什么要自討苦吃?西雙笑著,揮手向她告別,出租車于是無聲地扎進流淌著的紫霧之中。

西雙往回走,說了一句什么,卻沒有聽清。他清了清渾濁沙啞的嗓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的內心深處藏有偉大的人格。又說,我操他奶奶的熊。

就是這樣。很簡單。我的內心深處藏有偉大的人格。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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