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深秋的傍晚,紫云獨自來到河堤上,走向清冷的河西。在爬滿荒草的堤坡上,遠遠望見水仙芝。夕陽的余暉,落在白色披肩上,她身穿一襲淡藍色羊毛套裙,靜坐在草地上,深情地凝望著河水。
夜幕降臨了,水仙芝還捧著《伊豆的舞女》,這本書是蔣海峰送給她的。在河邊,他們一起廝守過纏綿的夏夜。
已經多年了,每天晚飯后,水仙芝來到這里,享受寂寞。小時候,她在河邊長大,河灘上追逐風箏的腳印,已被流水帶走。逝去了的,再也追不回來,可她還是放不下。
歲月悠悠,春草枯了又綠,水仙芝還走不出河岸。那人走了,在黃浦江畔,她還徘徊在河邊,向河水訴說心事。春水流到夏天,漲起潮來,又慢慢退去。平靜,亦如現在,水中浸著一彎殘月。
紫云獨立在秋風中,眼光落在水仙芝身上。曾經,她們一起讀書,都愛過班上的蔣海峰,如今雙雙失落在河邊。一陣風吹來,紫云遲疑片刻,悄悄地從她身后的大堤上走過。抄小路回到家里,和衣而臥,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中。
這時,丈夫林志把飯做好了。剛滿三歲的紫藤,跑到床前,不停地呼喚:“媽媽,吃飯啦!快起來呀!”
“好兒子,媽媽不想吃,讓媽媽睡一會!”紫云露出笑臉,癡癡地望著兒子,往事襲上心來。
從讀初中起,林志就暗戀上了紫云。十四歲生日那天,紫云走出家門,感覺身后有人,如幽靈一般。經過一條深巷,古墻上閃過一道黑影,她猛然回頭,嚇出半身冷汗,吼道:“你有病啊!”
林志出現在她面前,滿臉窘態,吐出一句話:“聽說你屬兔,給你!”
“誰要你的東西?”紫云還沒反應過來,已不見人影了。
一只陶瓷小白兔,擺在班主任水云天的辦公桌上。看見紫云還在啜泣,水老師吩咐她把辦公室掃一下。
已經放學了,水老師注視著窗外。進來一個陌生人,風塵滿身,該是林志的爸爸。水云天是個幽默的人,招呼來人坐下,說道:“今天找你來,有兩個消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先說哪個?”
“先說壞消息吧!”林爸爸有些惶恐。
“也沒什么,林志這孩子,蠻逗人喜歡的,只是行為有點像女生。”
“這個毛病我知道,天天說他,還是改不掉。那好消息呢?”
“他被學生評為校花!”
林爸爸一時無語,水老師卻哈哈大笑,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這時,女兒水仙芝溜進來了,把老爸的衣角扯了一下,紅著臉說:“爸,你說什么呀!”
水云天并不答理,卻見女兒在瞧那只小白兔。水仙芝也是屬兔的,生日那天,她沒收到林志的禮物,先還以為他不開竅。這下心涼透了,人家心里根本就沒有她。她一時情急,眼淚都下來了,怏怏而去。紫云覺得好笑,輕輕揮動掃帚,不想馬上離開。
話題轉向紫云,她的心弦驟然繃緊。水老師拿起那只白瓷兔,把林志喊進來,拍著他的腦袋,問道:“你真的喜歡紫云嗎?”
林志望了紫云一眼,小臉緋紅,使勁地點頭。水老師拍拍他的肩,輕聲說道:“那你要對她好一點!不要打擾她,把愛放在心里。我送你一首詩,‘把相思的淚水,凝成脈脈含情的葉片,在風雨中守候……’”
怎么會是這樣呢?紫云一臉錯愕,掩面沖出辦公室,跟呆立在門外的水仙芝撞了一個滿懷。兩人先是一驚,不覺同時笑起來了。
轉眼初中畢業,林志進了一所普高,紫云心里輕松了許多。她和水仙芝考上定遠縣一中,碰巧又在一個班。心中有夢,她們都想拼一把。
偏在這個時候,風流倜儻的蔣海峰出現了,他迷戀上了紫云。蔣海峰在學校有很好的人脈,喜歡挑逗女生,是個花花腸子,紫云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午間,紫云約水仙芝散步,聊起班上的人事,談到蔣海峰,順便試探一下:“你覺得他怎么樣?”
水仙芝不知她情意所指,隨口說道:“還可以。”
在紫云聽來,這話里大有深意。在一次閑聊中,紫云談起此事,看似無意,卻被蔣海峰記在心上去了。
期中考試后,蔣海峰得了獎學金,請水仙芝吃飯,在學校外面的暖水閣,紫云作陪。火鍋燃起,對坐一方小桌,心靈的距離,近在咫尺。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靜默在燈影里。
水仙芝的心是稚嫩的,沒往深處想。在她看來,蔣海峰是班長,找她是正常的。而蔣海峰跟她談話,也是從班上的事情談起。面對蔣海峰侃侃而談,水仙芝保持沉默,偶爾微微一笑。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沒有什么進展,蔣海峰心里亂糟糟的。約她倆散步,紫云借故不參加,水仙芝也不去。課余時間,蔣海峰竄到水仙芝的座位上,看見一本相冊,隨手翻了幾頁,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畢業照,他家也有,他的父親就在合影里。
原來,蔣父浩德跟水仙芝的父母是同學。周末,蔣海峰拜訪水家,牽起兩代情愫。漸漸地,水仙芝向他敞開心扉,接受了他送的小說《伊豆的舞女》。
春天來了,草木萌發,花開遍地,少女內心那種無以言說的春意,被蔣海峰捕捉到了,情感也由此升溫。在無人的草地上,水仙芝接受過蔣海峰的擁抱,甚至讓他用溫暖的手,覆在她那青澀的豐盈上。
在這場戀愛中,水仙芝是被動的,她還沒有完全想好,一直在猶豫。她心底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沒有向她表白,甚至無意接近她。他就是初中同學林志,也許他還不知道這一點。
夏日里,蔣海峰回老家,帶水仙芝一起游雙峰山,放飛心情,向山谷大聲呼喚,向藍天白云傾吐了愛意。他倆手牽著手,穿過茂密的竹林,并肩躺在青山之上。
無數個月明之夜,水仙芝還在夢中回想那青山,依戀著青青的竹葉。走過的路,足跡還在她心上。
二
高考過后,蔣海峰考到上海去了。這一走就是幾年,杳無音訊。
又是一年端午節,蔣海峰從上海回來,跟父親蔣浩德一起到水家提親。那天,水仙芝到河邊散步去了,帶著那本《伊豆的舞女》。
蔣家的話說得很體面,請水仙芝辭職,到上海去做全職太太。水仙芝在縣統計局工作,國家公務員編制。水云天不希望女兒依附于人,斷然拒絕了。
蔣浩德隨即起身告辭,看見水仙芝的媽媽雨心正在炒菜。話到嘴邊,他又改口了:“老同學太盛情啦,看來我走不了!”
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難得一聚,酒宴在熱鬧中收場,一切都結束了。
傍晚,水仙芝回來了,徑自回房間去了。她心靜如水,默坐窗前,沉浸在夜色中。房門外,父親說的話,她都聽見了。水仙芝并不留念工作,只怕是辭職了,也不是蔣家想要的。
直到蔣海峰成家后,水仙芝還沒有走出失戀的陰影。凄風苦雨,一晃就年過三十了,她還守著玉體,不肯嫁人。最讓她痛苦的是,蔣海峰娶了紫云,而紫云的工作也在定遠縣,不過是一個普通教師。
早在高中時期,蔣海峰喜歡的就是紫云,被紫云拒絕,是他一生之痛。一個電話,就把紫云請過來了。這么容易得手,蔣海峰未免有點失落。聽說紫云辭了工作,蔣海峰痛心不已:“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蔣海峰也有苦衷,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說起來好聽,收入并不高。他覺得找來了一個累贅,故意冷淡紫云。
紫云舉目無親,從來上海的第一天起,就住進了蔣海峰的單身宿舍。她想找個工作,考過公務員,都沒有下文。蔣海峰有點沉不住氣,借酒發脾氣。
過了半年,紫云的身子沒有任何反應,蔣海峰滿心疑慮:“如果她不能生孩子,我豈不是虧大了!”
催促紫云去做個婦科檢查,她堅決不同意。蔣海峰也不講客氣,放出一句狠話:“什么時候有孩子,就什么時候結婚!”
到了這個份上,紫云決心朝死胡同走下去。倘若真的不能生孩子,碰到哪個男人都一樣。好歹她是請來的,那就賴下去。這樁婚事不成,她也不想活了。
第二年,林志找到上海來了。到處打探,終于在一個偏街遇上了紫云。紫云沒有理他,他就在附近租房住下來,順便找點短工做。只要能看見紫云,他心里就安定了。
又過了一年,雙方父母都在催辦婚事。蔣海峰想明白了,已經躲不過去,把結婚證領了。結婚后,蔣海峰不回家。紫云困守著租來的窄屋,冷冷清清。
來上海已經三年了,紫云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談心的人。到家中來過的,只有夏梓桑,他是蔣海峰的大學同學,被老婆趕出了家門,想找老同學訴說苦悶,又沒遇上。
那天晚上,夏梓桑喝多了酒,倒在床上就不起來。在這破屋里呆了一夜,做過的事情,自己也是模糊的。
后來的日子里,紫云心里很不踏實,肚子鬧騰得厲害,整日往池子里吐苦水,莫非有了孩子?這事還不能讓丈夫知道。
秋風漸起,紫云內心崩潰了,找到夏梓桑,要了他的電話,委托他轉交一封信,信中有一份離婚協議。回到住處,紫云趕緊收拾行李,重要證件都放進一個黑色LV公文包里,連夜離開上海。列車西去,夏梓桑在站臺上向她揮手。
幸虧多長了個心眼,紫云當時辦的是停薪留職,對外說是辭職。她回到原來的學校,繼續教書。隨后林志也趕回來了,找上門來,一頭跪在地上。
面對這個男人,紫云終于感動了。從初中時就跟在身后,又追隨到上海,把戀愛當成終生事業,只追求一個人,紫云能不動心嗎?這天晚上,林志沒有離開紫云的房間。
不到四個月,紫云生下了一個胖兒子,似乎不像早產兒。林志抱起兒子,笑得合不攏嘴,紫云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也掉了。
從失敗的婚姻中走出來,紫云看到了陽光。房子是新的,丈夫特別疼愛她,生活比蜜還甜。林志特別會疼人,不讓妻子做任何家務。做飯、洗衣服,他都包了。
當一切歸于平靜,紫云又覺得缺點什么。夜深人靜的時候,回頭看看身邊沉睡的男人,紫云暗問自己:“我到底愛不愛他?如果愛,為何逃避了十幾年?如果不愛,為何躲不脫?”
想到年少的夢,竟然如此蒼白。紫云瞧不起林志,女人味太濃了,生來就不是做大事的。林志沒有正式工作,在學校做勤雜工,負責修剪校園里的花草。
白日里,紫云坐在辦公室里,隔著玻璃窗,看見林志在彎腰割草,她不禁默念道:“這就是我的男人,全世界最沒出息的一個人。我苦讀十幾年,難道就是為了找個吃軟飯的男人?”
夜靜如水,月光映在床前。紫云回到現實中來,看見兒子又進來了,不能讓孩子失望。紫云來到餐桌前,沒有正眼看丈夫,隨便吃了幾口。
這樣冷淡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十幾天。以往有情緒,紫云發一通脾氣就好了,這次不同。她不說話,似乎無話可說,正在等著分手。她希望林志大鬧一場,在氣頭上來點過激的,可他不是那種人,結婚前十幾年的等待,讓他習慣了隱忍。
孩子睡了,屋里靜得怕人,紫云還坐在飯桌邊,心平氣和地說:“林志,我們離婚吧!我求你!”
等來這樣的結局,林志控制不住淚水,咬牙吐出兩句話:“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同意的!”
這一夜,紫云沒有睡,哭過,鬧過,摔過東西,都沒有用。
三
天亮的時候,林志接到一個電話,得知水老師病危,他急忙趕往縣人民醫院。
水云天患的是淋巴癌,病已進入晚期,在重病監護室。水仙芝帶林志進去,噙著淚水,喊道:“爸,林志來了!”
水云天蘇醒過來,臉上已經顯出辭世的倦容。老人睜開眼睛,顯現出生命跡象,深情地望著林志。林志坐在床前,輕輕地說:“老師,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啊!”
空氣凝滯了,陽光打在臉上,水云天一把抓住林志的手,終于開口了:“林志啊,有句話,我不說,你或許不知道。仙芝最喜歡的人,是你啊!她很早就喜歡你!”
聽罷此話,如五雷轟頂,林志心中百感交集,說出了發自內心的話:“老師,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與仙芝情同兄妹,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淚水順著面頰流下,老人閉上了眼睛。林志回過頭來,水仙芝正望著他。就在目光交接的一剎那,她低下了頭。告別老師,林志默默無語,獨自走向大堤。一切都是亂的,他想理出一個頭緒來。
過了兩天,噩耗傳來,水老師病逝了。送葬的人很多,遠在上海的蔣海峰也陪父親來了。他又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還是沒有孩子,問題出在自己,他徹底崩潰了。
哀樂響起,水仙芝捧著父親的遺像,走在最前面。雨心緊隨女兒,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在送葬的人群中,蔣浩德也有失去老伴的苦痛。去年,一場車禍奪去了妻子的生命,賠了三十萬,可家庭破碎了。他想找個伴兒,似乎有了眉目。他走近雨心,給她一些安慰。
“人已經走了,你不要過分悲傷。雨心啊,保重身體,今后我會常來看你的!”蔣浩德感慨良多,他跟水仙芝父母是同學,當年心儀的對象就是雨心,只因緣分太淺,他想把這根線重新牽起來。
葬禮完畢,客人漸漸散去。蔣浩德從水家出來時,紫云出現在他面前。她似乎嗅到了什么,給他拋個媚眼,甜甜地說:“蔣伯好,好久不見啊,您的身體還是這樣硬朗!”
蔣浩德有些內疚,慌忙表示歉意:“紫云啊,這些年真虧了你!海峰當年糊涂,現在也后悔了。我也比以前差遠了,自從你伯母走后,我孤身一人,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
“千萬不要這么想,您老人家累了,找個地方歇息一下。”
“也好!”
前面有一片楓樹林,他們來到林中石桌邊坐下。紫云瞅準時機,不無感嘆地說:“人生無常啊,水老師這么快就走了,師母也怪可憐的,正需要有個伴兒,你還等啥呢?”
“不大好吧,都一大把年紀了,我怕別人笑話。”
紫云心領神會,詭秘一笑:“如果師母有意呢?”
逝者滿七后,紫云探望師母。那天,雨心的心情很糟,紫云請她出去走走。在大街上碰到了蔣浩德,一起到附近的茶館坐一下。
喝了兩杯茶,拉扯了一些家常話,紫云把話引入正題:“二位前輩,都有失去老伴的痛苦。人生苦短,不要過分悲哀,也該為自己考慮一下。你們是同學,了解心性,不如做一家人,早晚有個照應!”
一聽這話,雨心突然站起身來,憤然說道:“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學生?你就不怕老師咒罵?我有女兒照顧,用不著你操心!”
話剛落音,雨心不辭而別。茶館頓時冷場了,蔣浩德悔不該打這個主意。年輕時,他就吃過雨心的閉門羹,老來還是這樣。真想活個樣子出來,找一個比她強百倍的人。紫云看在眼里,先穩住神,輕聲說道:“伯伯也不必太悲傷,師母正在失夫之痛中,到時候……”
“不要再說啦,她的虧,我這一生吃夠了,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她!”說罷,蔣浩德起身要走,身體搖晃了兩下,紫云一把抱住他。他回過神來,眼睛直直地望著紫云,感受到來自女人的體溫,差點窒息。
送蔣浩德回到家里,紫云仔細瞧了一下,三室兩廳的大房子,顯得有些零亂。她把蔣浩德扶到沙發上,沖一杯熱牛奶喂他,嘆了一聲:“這屋里還真少不得一個女人,都亂成什么樣子,我來幫你收拾一下!”
花了兩個多小時,紫云把窗擦洗干凈,桌子、床上都重新整理了,亂放的雜物裝進紙箱里,然后再把地拖洗一遍,屋子亮堂多了。看見紫云累得滿身是汗,蔣浩德有些心疼。
忙完了,紫云滿身亂糟糟的,隨便說道:“唉,事沒做好,倒搞得一身灰,能在你家沖個澡嗎?”
“能,能,能!”蔣浩德連聲應允。
轉身進了衛生間,只聽到嘩啦啦的流水聲。過了一會兒,里面傳出聲音:“老伯,你家有我穿的衣服嗎?”
“有,有,有!”蔣老一邊答應,一邊跑進房里,在衣柜中亂翻一氣,找出一件淡紅色連衣裙。敲響衛生間的門,門開了,紫云不小心探出半個身子。蔣老一陣眩暈,頓時覺得地板在搖晃。顧不得那么多,紫云索性沖出來,一下把他抱住,要不,他非倒地不可。
沐浴過后,紫云穿上那套連衣裙,顯得格外動人。她把蔣浩德輕輕扶起,連聲說道:“都是我不好,不該把你放在地上。”
“沒事,沒事……”蔣浩德恢復了神志,好像做過一場夢。天色不早,紫云堅持要走,蔣浩德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再三囑咐:“今后還要來玩啊!”
“老伯,我一定會來看你的!”紫云揮手致意,帶著甜美的笑容走了。
四
從黃埔江上岸,蔣海峰回到冷清的家里,孤身一人,江濤還在耳畔。隱約中,還有一線希望。
當天晚上,夏梓桑為他洗塵,在新月酒樓。氣氛有些沉悶,夏梓桑的老婆跟別人跑到國外去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清理遺物時,發現水云天寫了不少詩,蔣海峰想為他出版詩集。而夏梓桑正好在華夏出版社工作,很愿意為他幫忙。就這么定了,蔣海峰立即撥通水仙芝的電話,真誠地說道:
“老同學,我是海峰,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聽說你爸寫了不少詩,我想為水老師出版詩集,也算了卻一樁心愿。”
若是別的事,水仙芝可能會斷然拒絕,但此事關系到父親一生的心血,水仙芝猶豫了,簡單回了一句:“讓我考慮一下!”
沒有拒絕,就有希望。蔣海峰馬上決定,跟夏梓桑一起去,擇日啟程。
到了定遠縣城,蔣海峰在賓館安置下來,先獨自一人前往水仙芝家里。他進屋拜見伯母,噓寒問暖,特地給她帶來一個景泰藍花瓶、兩盒燕窩。
坐在水家客廳里,似乎回到了從前。水仙芝遞過茶來,蔣海峰雙手接住,茶入肚腸,一片清香留在心間。時間還早,他抬手看看手表,玻璃片上映著水仙芝的影子,往事歷歷在目。
這塊寶石花手表,水老師戴過多年,又從手上摘下,親自給蔣海峰戴上。蔣海峰揚起手腕,想喚起沉睡的記憶:“這是伯父當年送給我的,我一直戴在手上。唉,我辜負了他的期望!”
父親生前用過的手表,就在眼前,昨日恍如隔世,水仙芝情不能自已,恨不得馬上跑到父親墳前,痛哭一場。蔣海峰準備了一束鮮花,準備獻給逝者。見此情景,便輕輕說道:
“這次回來,我有一個心愿,想到伯父墳前,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他的詩終于可以出版了。仙芝,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水仙芝不知如何是好,媽媽發話了:“去吧,仙芝,海峰難得回來一趟,讓他盡盡孝心!”
出租車還在門前,水仙芝上了車,隨蔣海峰一起前往墓園。把花獻上,蔣海峰神色凝重,叩了三個響頭,聲音顫抖:“伯父,海峰和仙芝來看您啦,我們準備給您出版詩集,現在您可以安心了!”
說罷,蔣海峰嚎啕大哭,在墓碑上撞頭,哭喊著:“老伯啊,我對不住您!”
水仙芝慌忙把他拉住,扶著他回到車上。
回來的時候,雨心準備好了飯菜,蔣海峰只好留下來吃晚飯。給夏梓桑打個電話,他不過來,也不好勉強。
飯后,水仙芝清理詩稿,送客人出門。蔣海峰邀請她一起去見夏編輯,不只是出于禮貌,還有一些想法,也好當面溝通。
來到賓館,客房緊閉。敲門過后,等了好一會兒,門開了,夏梓桑睡眼惺忪,又顯出幾分惶惑。沙發上放著一款黑色公文包,真皮制作,上面還有LV標志,這是蔣海峰的研究所發的,當年給紫云拿去了,怎么會在這兒呢?
蔣海峰環顧四周,走向衛生間,推門,門被反鎖了。他心里一沉,似乎明白了,淡然退回廳堂。
夏梓桑很快鎮定下來,接過詩稿,看了水仙芝一眼,很熱情地說道:“我先看一下,要不,你們倆先出去轉轉。”
水仙芝打量了一下這個人,一臉書生相,倒還可以信任。他倆沒有走遠,就在賓館里面的咖啡茶語廳,要了一個小包間,坐下來喝茶。回憶學生時代的一些事情,水仙芝淚流滿面,不禁嘆道:“一切都過去了!”
“沒有,仙芝,我們還可以重來!”話語間,蔣海峰正要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水仙芝順勢接過紙巾,擦掉眼淚,說道:“用不著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今后,你也不要來找我,出版費我會打過去的。”
這么一說,蔣海峰的心都涼了,幾乎哭出聲來,說道:“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你要我怎樣,才能洗清罪過!”
“你沒有罪過,也用不著清洗。我的青春都給你了,剩下的,我要留給自己!”
“我要為你去死!”
“那是你自己的事,用不著跟我商量!”
說完,水仙芝提前走了。蔣海峰倒在沙發上,魂都散了。
五
那天下午紫云走后,蔣浩德有些魂不守舍,打通電話,約定次日午后在城外河堤見面。
下午兩點,紫云如期而至,兩人并肩走向人跡罕至的河西,漫步柳蔭之下。河面吹來涼爽的風,少婦的豐潤在風中若隱若現。
河水彎彎,堤岸轉向深處,也更加幽靜。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并肩坐下。凝視清澈的河水,聞到女人的體香,蔣浩德有點神魂顛倒。他給紫云準備了一件禮物,純天然蠶絲連衣裙,探探心意:“紫云啊,上次讓你受累了,買件衣服送你。”
“老伯見外了,今后我還敢上你家的門?”
“千萬別這么想,當年你吃了多少苦,我把全部家產給你,也不過分。”
提起蔣海峰,紫云還真有些不舒服:“老伯,你再這樣說,我就生氣了。衣服我收下,今后就不要為我亂花錢了。”
“要花,要花,我的錢都是你的,我早就把你當自己人了!”
“那是當然的,父母不在身邊,老伯就是我最親的人。”
“是啊,老伯老了,身邊也想有個說話的人!”
“伯伯不老,你在我心中永遠年輕!”
“想當年,我是游泳高手。唉,已經好多年沒有下水啊!”
“今天想游不?我陪你,你可要教我游啊!”
“好,好,好!”
天是那么藍,水是那么動人心魄,他們宛如一對情侶,并肩走向沙灘。一條短褲,一襲紅裙,從水淺的地方下去,走到齊腰深的水域。蔣浩德一顯身手,向河心游去。紫云拍打著水花,在后面一個勁地喊:“小心!回來!”
游回來的時候,蔣浩德意氣風發,在水中接受了紫云的一個熱烈擁抱,緊緊地,幾乎透不過氣來。人在水中,心在天堂,有飛一般的感覺。然后,他雙手把紫云平托起來,教她游泳。夏日的水,晶瑩,涼爽。在歡笑中,他們醉了,一直醉到晚霞染紅了河面。
換上那件白色連衣裙,他們依偎在河畔,情同戀人。晚風吹過來,河水在心中蕩漾。趁著夜色,他把紫云摟入懷中。月亮躲進云層,夜更迷人。
夜到深處,林志依然坐在餐桌前,見紫云回來了。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色連衣裙,把濕衣服往盆中一扔。林志不敢多問,忙著去洗衣服,卻被紫云喊住:“那件事想好了嗎?”
呆立一會,林志什么也沒說,還是洗衣服去了。今天,他感覺有點不對勁,衣服上有一些說不清的贓物,粘糊糊的。衣服洗好了,他端著盆子往涼臺走,又被紫云喊住:“過來,把盆子放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問你!”
林志一言不發,像根木頭立在那里。這時,紫云將一碗飯潑在他臉上。
實在忍不下去了,林志發瘋似的沖過去,一下把桌子掀翻了。紫云不動聲色,靜坐在那里,冷笑道:“好,你有種,來打我!我今天倒要看你有幾大個狠氣!”
林志拿來掃帚,往她頭上猛撲。紫云還是坐在那里,咬牙說道:“你要是個男人,今天就把我打死!”
林志氣不打一處出,這回可真是下了狠心,一把將紫云拖過來,面對墻壁。抽出褲腰帶,朝紫云背上,屁股上,大腿上猛抽,白裙上刷過一條條血印。紫云毫不在乎,靜靜地等著他打。打了這一頓,一切就結束了。
突然,皮帶停在空中,撲通一聲,林志跪在地上,抱頭痛哭。看見紫云背上血肉模糊,林志內心不是滋味。他后悔了,這個人是自己一生的追求,即使留不住,也不該這樣對待她。紫云轉過身來,異常鎮定地說:“我最后問你一次,到底離,還是不離?”
事已至此,毫無回旋余地。林志站起來,望著這個曾經愛過,現在也恨不起來的女人,非常冷靜地說:“你想離就離!”
“那好,明天就去辦手續。”
“等你傷好了再去。”
“不行,你說話可要算數,現在就簽字!”
簽過離婚協議,紫云繼續說:“兒子是我生的,我要;財產,對半分,行不行?”
“既然你要兒子,我也不跟你爭,但我每月要看他一次,撫養費由我來出,房子就留給兒子。我什么都不要,明天走人!”
林志今天倒還像個男人,辦事如此爽快,紫云叫他寫下字據來,免得今后反悔。簽過字,林志向紫云發出哀求:“一切都聽了你的,我最后求你一件事,現在就去醫院!”
紫云無語,癱軟在地上。林志叫來一輛的士,扶著紫云一起上車。車子向醫院疾馳,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六
從賓館出來,蔣海峰把水仙芝送回家里,一路默默無語,只有腳步聲,撞著路燈拉長的人影。水仙芝在前面,他跟隨在后。兩人的身影偶爾接觸,疊合又分離。通往水家的路,蔣海峰以前走過多遍,這是最后一次。
或許,每條路都是最后一次,人生之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該說的話都說了,不該說的話,說也無益。就在告別之時,只有眼神交流。看著水仙芝走進屋里,關上門,燈亮了;又過了好一會,燈熄滅,蔣海峰才離去。
離自己的家不算太遠,蔣海峰想回去看看。已經好多年不在這里生活,一切都陌生了。總有一些抹不掉的痕跡,在老墻上,在斑駁的樹影中,在心里。
夜深人靜,店鋪大多關門了,街上空蕩蕩的。在最熱鬧的十字路口,看見一個攤點,蔣海峰買了兩掛水果,徑直往家走去。
家在五樓,沒有燈火,想必父親已經睡了。蔣海峰爬上樓,掏出鑰匙開門,聽見屋里發出令人恐怖的喊聲:“哪個?”
“我,海峰。爸,沒嚇著你吧?”
房內傳來慌亂的腳步聲,蔣海峰正要推門,父親發出哀求:“莫進來!”
若是往日,蔣海峰還善知進退。今日不同,他的心情糟透了,倒要看看有什么鬼把戲。推開房門,驚魂一幕閃現在眼前,一個女人正在穿衣,單看側影便知是紫云。
一生都躲不過這個女人,竟然找上門來了。憤怒沖上頭頂,蔣海峰強壓下去,倒要看看,這個魔鬼到底會施展什么伎倆。他橫下一條心,準備收拾她,父親跑過來求情,被他一掌推向墻角。
既然碰上了,紫云并不躲避,正想羞辱他一番,出一口惡氣。也許這樣更好,這一天遲早會來,她在心里默念著:“是的,我不要臉,鬧出去了,丑的還是你。”
紫云走上前去,她想看看這個毀滅自己前程的人,如何面對現實。她大大方方地走出房門,調侃道:“喲,原來是貴人回來了,怎么不先說一聲呢?”
蔣海峰的臉陰得怕人,額上爆出青筋,眼露兇光,充滿殺氣,只等紫云把話說完。紫云覺得氣氛不對,故作輕松,假裝去倒茶水。經過大門口時,她來了一個急轉身,溜出去了。
哐當一聲,門關上了。蔣海峰還未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一黑,天都塌了。父親癱倒在地上,不知所措,蔣海峰走上前去,吼道:“爸,你怎么能夠這樣呢?你把我的臉丟干凈了!”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蔣浩德抽了自己幾耳光,不停地哀求著。
整個世界都在跟他作對,掙扎也是徒勞。還能抓住什么?沒有一絲讓人留念的東西,一直在考慮的問題,現在都想清楚了。原本要向父親交待的話,看來已經沒有必要。當活著成為痛苦的時候,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蔣海峰走向涼臺,異常鎮靜,凝望著深邃的夜空,從來沒有這樣美。他似乎聽到了上帝的召喚,爬上欄桿,輕輕一躍,結束了一切恩怨,結束了苦痛的一生。
兒子走了,妻子走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了,蔣浩德的心也掏空了。那天情急之中,血壓猛增,引發了中風,蔣浩德還躺在醫院里。經過這場變故,他重新思考自己的選擇,不想再做糊涂事。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夏梓桑來到蔣父病房。見到兒子生前最要好的朋友,蔣浩德眼前一亮,心里有個疑惑,不妨說出:“當年紫云從上海回來,不到四個月就生了兒子,那孩子會不會是蔣家的?”
“啊,海峰沒跟你說?誰都知道,紫藤是蔣家的。”夏梓桑故作驚詫,掏出一個上海的戶口本,接著說道:“紫藤絕對不是林志的孩子,可以到醫院去鑒定。他不姓林,跟著媽媽姓紫,道理就在這里。紫藤的戶口,從一出生就在上海注冊了,還是海峰托我辦的,你看這戶口簿。”
說話間,雨心進來了,來看望他。蔣浩德招呼雨心坐一會,繼續跟夏梓桑作出交代:“這么說,紫藤是我的孫子,我也是這樣想的。有件事,不要跟其他人講,我委托你,把我的房子、存款都轉到紫藤名下,越快越好,我的日子已經不長了。”
蔣浩德取出家里鑰匙,交給夏梓桑,催他趕緊去辦事。回過頭來,癡癡地望著雨心。這個神秘的女人,一生都跟他保持著距離,又總走不出他心中。如果說這一生還有遺憾,解不開的結就在這里。
雨心坐在病床邊,把手伸過去,捏握著蔣浩德干枯的手,看見他晚境如此凄涼,不禁感嘆:“人老了,確實要個伴兒,你出院后,搬到我家去住吧!”
蔣浩德老淚縱橫,痛哭失聲,死死地抓住雨心的手。
第二天,紫云來了,她還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催促蔣浩德結婚,也好搬進蔣家,名正言順地照顧老人。蔣浩德開始疏遠她,給她交了個底:“紫云啊,你還是趁早找個人吧!我是不長久的。”
“這一生我也累了,只求服侍你,兒子有個前途,別的我都沒有考慮。自從海峰走了后,我感到虧欠蔣家太多,唯有把你照顧好,我才安心!”
“難得你一片孝心,我把你當女兒看待。婚我是不會結的,年齡大了,這個臉我丟不起!”
這條路似乎又走錯了,紫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回到家里,紫云拿出那個黑色公文包,里面有一張調令文書。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新的工作單位是華夏出版社。她把房子賣了,帶著兒子,到上海去了。
七
自從蔣海峰跳樓后,水仙芝覺得這個小縣城陰氣太重,太壓抑了。正好單位有個援疆指標,水仙芝想報名,又割舍不下母親。她這一走,誰來照顧母親呢?
水仙芝想到林志,徑自找到他家里來了。林志孤身一人,生活在昏暗潮濕的瓦檐下。房子還是租來的,破破爛爛的,收拾得還干凈。水仙芝進屋坐下,說明來意,他滿口答應:“水老師在病危時托付我,讓我照顧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我一定全心盡孝!”
“那你就搬到我家住,家里還有一個病人,也要你照顧,你愿意嗎?”
林志想了一下,說道:“是蔣伯吧?我愿意。多好啊,兩位老人終于走到一起了!只是房租,你一定要收。”
“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我不是吃軟飯的,正想租個大一點的地方,你家后院可以用上。今后,我打算養花,拿到街上去賣,給兒子攢點學費。”
水仙芝暗自慶幸,這一生沒有看錯人。小時候就欣賞林志為人厚道,直到現在,他秉性未改,待人如此真誠。父親有那個愿望,林志也正需要個女人。但是,她跟林志先前無緣,現在機會來了,自己的心情又變了。
周圍是一潭死水,水仙芝想開啟新的生活,換一種活法。她已經厭倦了,活得太累,再不能這樣下去。林志是個好人,不能再好的一個人,可是太熟悉了,沒有一點神秘感,可以當兄長,不宜做夫妻。
為了給父親出版詩集,水仙芝還專程跑了一趟上海。她跟夏梓桑一起登上東方明珠塔,傍晚漫步在黃浦江畔。從少女時代起,水仙芝就喜歡幻想,直到現在,她還活在文學的夢境中。
早在紫云來上海之前,夏梓桑就辭職了。他決定陪水仙芝一起到新疆去,永遠離開上海,離開這個讓他傷透了心的地方。
歷經風雨之后,方知社會是復雜的,水仙芝不想把它看得更復雜。她想過一種簡單的生活,一種純凈、沒有污染的生活。讀了很多書,她更不相信書,倒相信感覺。
水仙芝想過一種全新的生活,認識全新的人。身邊的夏梓桑是神秘的,讓她著迷。青春時代想象中的那個世界,正在向她走近。這個浪漫的人,將帶著水仙芝,到那離太陽最近的西藏去旅游,然后跟她一起在新疆生活,在天山放飛夢想。
生為女人,水仙芝想了解男人,渴望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林志已經成為歷史,存在于回憶中。夏梓桑是未知的,也不想去探究。雖然他曾經有過女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梓桑現在有這樣一種心情,愿意陪她走遍天涯,去追尋被喚醒的青春夢。
早春的花,帶著風寒,飄搖在車窗外。藍天如夢一般,織成一張網,鳥兒斜飛在自由的天空,飛進水仙芝的夢里。她依偎在這個陌生男人的懷里,做著自己的夢。
責任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