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畫筆欺騙世界的男人

解放日的微瀾

1945年5月5日，荷蘭，海牙。

“法西斯德軍今天在瓦格寧根簽署投降書了！荷蘭解放了！”廣播員激動到有些失音的一則新聞報道，讓整個城市的人都沸騰起來。荷蘭人沖到街上、廣場上，肆意慶祝他們那比正在怒放的郁金香還要燦爛的心情。就在這萬人空巷、瘋狂慶祝的時候，一個并不起眼的瘦小男人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定?？粗車d奮的人群，他也想努力融入其中，可是那一抹擔憂卻始終無法從他的眼中消失。很快這個男人便放棄了試圖融入歡樂氛圍的努力，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這一點點微末的不和諧，轉瞬就淹沒在周圍的喜悅之中。整個廣場上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男人的奇怪之處，除了兩個一直盯著他的，眼神銳利、身形筆挺的便裝男子。

那個瘦小的男人回到自己的家中，關上厚厚的木門。將街上狂熱的歡慶之聲隔絕在外之后，他似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男子來到屋中的畫室，看看了畫架上那副還未完成的油畫，嘴角浮現了一絲苦笑，然后給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想平復一下情緒?？蛇€沒等他喝下去，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男子手一哆嗦，差點把酒杯掉在昂貴的地毯上。在一陣遲疑和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中，男子慢慢挪到門口，打開了大門?！皾h？凡？米格倫先生，我們是盟軍藝術委員會的，有件事情想請您協助調查一下。”剛才在人群中緊盯瘦小男子的兩個人亮明了身份。這時的漢？凡？米格倫卻突然沒了剛才的失態，很鎮靜地對著兩個人說：“先生們，我拿下衣服就跟你們走?！敝蟊阍趦蓚€人的監視之下，取了大衣安然地跟著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家。

這個在荷蘭解放日發生的小事，在當天不過是一道毫不起眼的微瀾。在街上慶祝的荷蘭人不會想到，那天也許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這個瘦小男子漢？凡？米格倫，會在不久之后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波。

叛國者米格倫

1945年11月，阿姆斯特丹監獄。

本來就瘦小的米格倫這幾個月愈發消瘦了，眼眶深陷的他帶著手銬麻木地坐在審訊椅上?！皾h？凡？米格倫先生，您見過這幅畫嗎？”審訊官的毫無表情的面孔隱藏在桌上臺燈發出的強光之后，用冰冷、機械的聲音詢問著。看著毫無反應的米倫格，審訊官把桌上的照片往前推了推：“喬納斯？維梅爾的《基督和通奸者》，我們在奧地利薩爾茨伯格發現的戰犯戈林的私人收藏中發現了這幅畫，它是戈林用了150萬荷蘭銀幣買下的。而您，米格倫先生，有證人證明在戈林擁有它之前您曾經是這幅畫的主人，您有義務證明您把這幅畫賣給了誰。否則以您這幾個月來不配合的表現，我們有理由認為是您把荷蘭的偉大藝術品賣給了納粹頭子，這就是通敵！這就是叛國！”審訊官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可是除了米格倫頻繁的肌肉抖動之外沒得到任何的回應?？粗烙驳拿赘駛?，審訊官冷笑了兩聲：“斷了這么久嗎啡很痛苦吧？米格倫先生，如果您是清白的，就告訴我們畫賣給了誰，我們會還您自由。如果您還是這樣不配合，我們也會馬上開庭公開審判您。而目前的證據，對您很不利啊，叛國罪可是要上絞架的！”面對依然沒什么反應的米格倫，審訊官耐心用盡開始收拾桌上的資料?！澳俏覀兎ㄍヒ姲桑赘駛愊壬?。希望您到時候還是這么沉默，絞架可等著您呢。”在審訊官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審訊室中消失之后，好容易從嗎啡成癮的劇烈反應中掙脫出來的米格倫抬起了頭，空洞木然的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的對生命的渴望。

幾天后的法庭上，信心滿滿的檢方提供了確鑿的證據：中間人交代米格倫在1943年以150萬荷蘭銀幣的價格賣出了那幅《基督和通奸者》給戈林，而權威鑒定家則提交報告，證明此畫確為維梅爾的真品。此時旁聽的市民們已經壓抑不住憤怒，已經有人喊出了“處死叛國賊！”法官敲了敲槌子，恢復了法庭秩序之后，對站在被告席上憔悴不堪的米格倫說：“漢？凡？米格倫，您還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護的嗎？”“有，法官先生?！苯酉聛砻赘駛愑锰撊醯穆曇粽f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震驚的話：“畫是我買給戈林的，但那幅《基督和通奸者》是贗品。除了150萬荷蘭銀幣我還從戈林那換了137幅畫，我這么做是為了挽救落到納粹手里的祖國的藝術品?！贝搜砸怀觯淖泽@。但很快所有人都憤怒了，米格倫為了脫罪居然把一幅被專家鑒定為真跡的畫說成是贗品，把賣畫叛國的行為說成是欺騙德國納粹第二號人物的義舉，這怎么可能？面對人們的質疑于憤怒，米格倫終于沒法在保持平靜了。他用盡了所有力氣嘶喊著：“蠢貨！你們認為我把無價的維梅爾的畫賣給了戈林，那不是維梅爾畫的，是我自己畫的！”這句話比剛才那句更有震撼性，也更令人難以置信。立刻有畫家站出來作證，米格倫以前不過是一個給游客畫肖像為生的二流畫家，這幾年落魄的米格倫突然發跡就已經讓同行感到詫異，而現在他居然說那幅被專家鑒定為真跡的畫是他畫的，這怎么可能？

“我請求法庭讓我馬上畫一幅維梅爾的畫。”米格倫在質疑中提出了最簡單直接的解決方法。經過研究，法官決定讓米格倫再畫一幅《基督和通奸者》以證明他的清白。沒想到的是，米格倫居然拒絕臨摹那幅畫，而是提出要畫一幅全新內容的畫?！斑@人瘋了吧？”抱著這樣的想法，法官同意在法庭上支起畫布，讓他在看守和幾個鑒定家的監視下完成這幅畫。而旁聽的記者則機敏地嗅到了這件事的新聞價值，轉天整個荷蘭都看到了一條震撼性的頭條《他為自己的生命而畫》。就這樣，叛國者米格倫成了所有荷蘭人關注的焦點。

畫家米格倫

幾天后，阿姆斯特丹法庭。

疲憊的米格倫放下畫筆，拿起身邊法官特批的嗎啡吸食起來，隨后滿足地癱在椅子上。身后一直監視他的幾名鑒定家，早已在這幾天米格倫創造的奇跡驚呆了。眼前這幅從沒見過的《神殿中的基督》，從構圖、筆法上分析完全是維梅爾的風格，特別是畫中那被認為維梅爾獨創的藍色，在當時幾乎是無法復制的。不管用任何方法分析，這幅尚未完成的畫都應該是維梅爾親筆畫出來的?？粗@幾位鑒定家臉上復雜的表情，米格倫得意地站起身來：“我還需要繼續畫下去嗎？”在其后的審判中，證明了自己的米格倫開始講述他偽造維梅爾的歷史。

米格倫18歲的時候，遵從父親的安排來到了維梅爾的故鄉德爾福特學習建筑。可是相比于冰冷的建筑，米格倫更喜歡溫暖的油畫，而維梅爾則成了他在繪畫上的偶像與目標。后來米格倫來到大城市海牙，準備一展自己的才華。剛開始還很順利，他連續辦了兩次畫展，反響也還不錯?？墒钱嫿绲乃囆g評論家卻看不上這個新人，曾有評論家說他是：“一名天才的工匠，小心翼翼地模仿遍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各種風格，他掌握了所有技法，唯獨缺乏創造性?！边@樣的評價讓米格倫的畫家之路越走越艱難，連讓妻子孩子喝上一鍋肉湯都成問題。飽受打擊的米格倫開始有了一個想法，要好好戲弄那些高高在上、一言定人“生死”的評論家。于是他將自己的偶像，當時已經被藝術界捧得很高的17世紀畫家維梅爾作為模仿對象，打算畫些贗品來騙騙這些評論家。

計劃開始實施后米格倫發現，自己在做贗品方面有著驚人的天賦。他用了5年吃透了維梅爾畫中的所有細節，甚至研究出了維梅爾獨特的調色手法。為了讓畫變舊，米格倫用樹脂混入油畫顏料，畫完后放入烤箱形成幾可亂真的龜裂。在掌握了制作贗品的高超技巧后，自信的米格倫驕傲地選擇了難度最大的制作贗品的方法，不模仿任何一幅已有的維梅爾的畫，而是按維梅爾的風格畫出自己的畫。

1925年，米格倫完成了第一幅贗品《以馬忤斯的晚餐》，而當時著名的藝術評論家亞伯拉罕？布萊蒂斯則成了他第一個目標。在鑒定完這幅畫后，布萊蒂斯認為這就是如假包換的維梅爾的畫。并且在雜志上宣稱：“當一個藝術品愛好者發現，迄今為止不為人所知的大師作品時，那真是一個美妙的時刻……多棒的畫！我要說，我們找到維梅爾的一幅杰作?！苯涍^鑒定的這幅畫最后被鹿特丹羅依曼斯畫廊高價買下，當做了鎮館之寶。“當年我在畫廊里還曾當眾說過這幅畫是贗品，結果那些鑒定家們總會拿出各種證據證明那是真的?！泵赘駛愒诜ㄍド系靡獾卣f。

不甘心的法官還試圖證明米格倫買贗品也是為了掙錢，結果米格倫漂亮地用一句話引發了旁聽市民的歡呼：“如果我不賣個高價，等于招認它是贗品，我別無選擇！”

畫家米格倫，就這樣靠一幅未完成的畫，完成了法庭上的大逆轉。

英雄？騙子？

1947年10月12日，阿姆斯特丹法庭外。

眾多市民圍在法庭外，舉著寫有米格倫名字的牌子，高呼著“英雄！英雄！”而法庭內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的米格倫，則神情輕松。他已經知道自己在法庭上精彩的表演贏得了全國人民的心，在一份《我們國家，你最喜歡誰？》的全國民意調查中他的排名居然僅次于當時的首相，成了拯救藝術品和戲弄納粹第二號人物的傳奇英雄。果然法官最后判決米格倫叛國罪不成立，僅因為偽造名畫罪判一年徒刑?？删褪沁@一年徒刑，民眾們也不滿意。在洶涌的民意面前，最終由荷蘭女王出面以心臟病和拯救藝術品的貢獻為由赦免了米格倫的刑期?？闪钊梭@訝地是，僅僅兩個多月后，58歲的米格倫就因為心臟病突然離世。

很多年來，人們都把米格倫偽造名畫的行為看作是欺騙納粹、拯救藝術品的英雄舉動?？墒窃?001年喬納森？洛佩茲出版的一本《制造維米爾的人》，揭開了這個偽畫大師英雄面紗之后的真相。引發洛佩茲對米格倫懷疑的，是他在柏林發現的一本荷蘭納粹詩人的詩集，米格倫在這本詩集中繪制了插畫并用德語寫著：“敬獻給備受愛戴的元首，凡？米格倫。”一個欺騙納粹拯救藝術品的人，會如此主動卑躬屈膝向納粹獻媚？懷著疑慮洛佩茲查閱了當年審判的卷宗，發現事實并非像米格倫所描述的那樣。

當年米格倫賣出第一幅贗品后，并沒有公布贗品的真相來完成他在法庭上所說的對評論家們的報復，而是安心收了下賣畫的巨款過上了揮霍的生活。其后他又多次偽造了維梅爾的畫作并出售獲利。而法庭卷宗里米格倫曾坦白交代他所賣出的所有畫都是自己偽造的，這些畫都是各個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當時荷蘭政府為了避免這件事曝光，讓國家博物館藏品收到全面質疑遭受巨大損失，封存了米格倫的口供和他曾向希特勒獻媚的證據，讓民眾在米格倫是為了欺騙納粹和挽救藝術品的歡呼中，忽視他偽造名畫的嚴重后果?？梢哉f，米格倫利用了藝術收藏界的貪欲，并且在事情曝光之后還逼得他們不得不一起隱瞞真正的事實。

這個用畫筆欺騙全世界的男人，用他高超的偽畫技巧和貪婪的心，嘲弄了自以為是的藝術收藏界，并留下了一段精彩的從叛國者到英雄再到騙子的傳奇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