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爾蓋·帕拉贊諾夫(Sergei Parajanov),前蘇聯電影導演。1924年1月9日出生于格魯吉亞第比利斯,1990年7月21日因癌癥去世。人們稱他為不朽的藝術家,然而他留給世界的電影作品卻只有極少的幾部:《遺忘的祖先之影》、《石榴的顏色》、《蘇拉姆城堡的傳說》和一些早期短片。這是因為他在拍了兩部被世界電影界稱為天才杰作的影片之后,本該用來創作的將近20年時間,都在非議、監獄和禁拍中度過。
在讀到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日記集《時光中的時光》之前,我對帕拉贊諾夫這個名字一無所知,是書里抄錄的一封公開信讓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信文如下:
四月二十二日呈烏克蘭黨中央第一書記V.V.謝爾比茨基同志:
從《基輔晚報》一篇署名基輔副檢察長的文章中,我們驚悉“任職于杜甫仁科電影制片廠”的蘇聯導演謝爾蓋·帕拉贊諾夫所犯罪行。
就我們所知,蘇聯法律的慣例,乃是宣判之前,不得將被告稱為罪犯。然而該文卻將帕拉贊諾夫視為醉漢與無賴,完全沒有提及他是何人。
…… ……
我們,寫這封信的人,是職業電影人,作為藝術家,過得并不輕松。
我們以為,謝爾蓋·帕拉贊諾夫正處于創作高峰,但少有用武之地。
不幸的是,大多數蘇聯導演,他們的作品也乏善可陳。
過去十年,謝爾蓋·帕拉贊諾夫只拍了兩部電影:《遺忘的祖先之影》和《石榴之色》。它們首先影響烏克蘭的電影,其次整個國家,然后——遍及全世界。
…… ……
電影成千上萬,但只有很少能夠經受時間考驗。我們對世界電影負責。
我們相信,蘇聯法庭會保護這位著名導演。
如果此人牽涉某些案件,他需要幫助。我們需要他。我們需要他的潛能。
我們并非請求寬恕;我們要說的是,必須愛惜我們的藝術人才。
就藝術而言,全世界幾乎無人可以替代帕拉贊諾夫。
他有罪——罪在孤單一人。
我們有罪,沒有每天想起他,沒有發現一位大師的價值。
V.B.什克洛夫斯基
A.A.塔可夫斯基
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資料顯示,帕拉贊諾夫在拍完《石榴的顏色》之后,于1973年12月被捕,判處5年苦役。
當時曾有過一次世界范圍的藝術界和電影界許多人加入的營救活動。這封信大約也是這次營救活動的一部分。
書中還收錄了一封帕拉贊諾夫于1974年12月25日寫給塔可夫斯基的信。信文如下:
安德烈,最先蒙召的人!
我很喜歡巴格雷的電影。……《鏡子》的兩個畫面,足以讓我明白其余部分了。有色彩嗎?我喜歡《飛向太空》的黑白畫面。我不想要色彩!……對一個判了十宗罪、九成皮膚都是刺青的小子來說,我廝混的世界(精靈、詩人、說書人、基輔俄國沙皇)很荒謬,那種說話方式,一切一切。我在做什么?我一個人。先是寫,然后縫個袋子,眼下我是洗衣女!……他們說我應該請求寬大。有什么意義?我不是因為寬大才判的。我沒法想象,這篇文章可以取代烏克蘭對我的十四項指控……!(對不起。)
謝爾蓋·帕拉贊諾夫
帕拉贊諾夫出獄之后,仍被禁拍十余年之久,在此期間,他創作了大量的拼貼畫。有文章說,那些畫“充滿了奇異的幻想和大膽的色彩,如果他不是個電影導演,他依然會作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而不朽。”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被允許拍片,完成了生前最后一部影片《蘇拉姆城堡的傳說》,后因病去世。
從這兩封信中,從對塔可夫斯基和帕拉贊諾夫這兩位世界公認的杰出藝術家并不算太深入的了解中,我所感受到的,發自內心無比崇敬的,是一種精神的力量。在他們身上同樣深深折射著整整一代群星璀璨的俄羅斯藝術家們的精神光芒。他們讓我想起整個白銀時代,想起每一個我所知道的無可替代的名字: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吉皮烏斯、索爾仁尼琴,等等。他們,誰的個人命運是好的?然而,就是在最嚴酷的命運里,他們堅守了藝術家的良知和個性,人的良知和天性,堅守了對藝術的忠誠,對俄羅斯的忠誠。
當我們為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北方的哀歌》而深深感動的時候,并不知道她寫這些詩時,她的丈夫阿克梅派詩人古米廖夫已死于非命,她日夜都能看到他流血的身體,卻不知道他為什么而死;她唯一的兒子關在犯滿為患的監獄里;她獨自一人居無定所地住在一間臨時而破敗的屋子里,生命中能夠堅持的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等待一次和下一次在監獄門前排著長隊看兒子的時間;另一個是詩。那是沒有任何希望發表,不能寫在紙上保留下來,甚至不敢在自己的屋子里大聲念出來的,只能“整夜整夜”地從心里生長出來、在時間里丟失的詩。然而,她沒有放棄“寫”,沒有放棄對自己內心的誠實,她不向自己撒謊……
而我們非常熟悉的《日瓦戈醫生》,它無論是獲獎還是拍成電影,或以別的方式在世界上廣為流傳,這些都跟作者生前的榮耀毫無關系。1958年,帕斯捷爾納克因這部作品獲得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同時,他在國內遭到猛烈的圍攻與抨擊。同年11月4日,塔斯社受權聲明“如果帕斯捷爾納克到瑞典領獎后不再回國,蘇聯政府絕不追究。”12月29日,帕斯捷爾納克致電瑞典文學院拒絕受獎,并寫公開信給當時的國家領導人和黨報,懇求不要對他采取驅逐出境的“極端措施”。他說:“我生在俄羅斯,長在俄羅斯,在俄羅斯工作,我同它是分不開的,離開它到別的地方去對我是不可能的。”兩年之后,他貧病交加、悄無聲息不為人知地死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座小村莊里。
塔可夫斯基在被迫流亡國外時,拍下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思鄉影片《鄉愁》,那著名的塔氏長鏡頭、那詩、那音樂、那詩性審美的電影語言、那孤獨與夢境……那“鄉愁”不僅僅是對俄羅斯的思念,更是對人類精神故鄉的思念。它不是僅僅觸動觀影者心靈和淚點那么淺表的感動,而是深入你的骨髓和血液之中,乃至不易察覺地融入和改動了你靈魂的質地。而他在最后一部影片《犧牲》中,以片尾獻詞的方式,留給世界的遺言是“懷著希望與信心。”
正是因為“懷著希望與信心”,帕拉贊諾夫在禁拍其間,雖然離開電影,卻并未離開他心中的藝術,因此就算他不是作為一個偉大的導演,也依然會作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而不朽。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在國內,我以為比較有可比性的是沈從文,當他在特殊年代,或被動或主動地放棄了文學創作之后,他在歷史研究方面所貢獻的最重要的專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所填補的空白,以及在學術領域的重要性,恐怕至今仍是無人超越的。而他在生命臨終前后,曾于1987年和1988年兩度入選諾貝爾文學獎。終究沒有獲獎的原因,說法不一,傳言最多的是,評獎委員會使者來到中國,他的故鄉,如今人們都去憑吊他的美麗的鳳凰古城,卻找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人們告訴他,沒有這個人。
時代背景是一個問題,但不是一個絕對的問題,任何時代,任何環境背景下,都可以存有高貴的精神,也可以產生漢娜·阿倫特說的“平庸的惡”。人對精神的堅持,不屈服于壓力,和不屈從于誘惑,是同樣稀有珍貴的一種品格。
帕拉贊諾夫式的遺憾,在藝術領域,同樣具有普遍性。人們如此贊嘆他的藝術才華,而他一生留給世界的僅有三部影片,這絕非他能拍和想拍的數量(盡管單純的數量不代表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內心的創作激情是否得到充分表達)。
塔可夫斯基也一樣,最遺憾的是,他一生都想拍而終究沒有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傳記影片和作品改編影片。他曾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專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全部作品以及凡所有能夠收集到的相關文獻與資料(包括各種傳記和評述類書籍與文章)的閱讀與了解,其深度與廣度,絕不亞于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專家。他不是因為要拍電影而去閱讀和了解的,而是因為對自己本民族這位偉大作家的深入理解、共鳴與熱愛,從內心生發出強烈的想要與之對話與溝通的表達欲望,才想要訴諸自己最得心應手也最熱愛的電影語言的。然而,他的愿望沒有實現。這固然是他個人最大的精神痛苦與遺憾,但不是他的個人損失,而是俄羅斯藝術和世界電影的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沒有人能夠拍出一部塔氏風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剛剛故世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拒絕授予任何人他的《百年孤獨》的電影改編權一樣,因為他要黑澤明來拍。可是,誰能把黑澤明領到他面前去簽約呢?
因此,在這封聯名信中,不僅那種哀其同類的惺惺相惜是珍貴而感人的,更可寶貴的是,他以他深厚的藝術修養和敏感的藝術判斷,發現和肯定了一位同時代藝術家無所替代的價值,并堅持以一個正直藝術家的誠實與良知,替俄羅斯和世界電影珍愛之。不管國外藝術家們的聯合營救是否起作用,且不去說。作為身處同一人文環境和政治背景中的塔可夫斯基和什克洛夫斯基,此舉卻是要擔最大個人風險的,如果沒有一種大無畏精神和無我境界,是做不到的。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在任何一個國度,也無論公正與否,誰敢公開對一個判有十宗罪、受到十四項指控的罪犯,說:“他需要幫助。我們需要他。”?無論他是什么人。而人性,以及神性,正是在這樣的一些地方考量人的,而非別處。 【責編/九月】